“放心,有我呢!”王瑞森說,“這是旗人的全堂儀仗,哪些項目增加減,請安局長過目定奪。”
“我馬上給他看,確定下來後,我去告訴你。”蕭大炮說,“你就照常準備吧,肯定大辦,杠錢沒問題。”
“安局長的事,我們優惠。”
王瑞森離開警察局,說好次日聽信兒。杠房接了活,有很多事情要做,比如召集杠夫。杠房平常不養杠夫,有活時臨時召集,但也不是隨便在大街上找個人就當杠夫。有人長期受雇於杠房,抬靈、起靈、下葬也需技術,於是就有了杠夫的分工,打響尺指揮杠夫的頭目―打尺杠夫;抬靈杠夫、下葬杠夫、做活兒杠夫、出堂杠夫。待雇的杠夫多聚在茶館內,行內稱窩子,一窩等活兒的人,相當於今天蹲在馬路市場等活兒的人。
“送去啦,他收了錢。”王瑞森回到杠房,對掌櫃的朱漢臣說,“蕭大炮見錢眼開,我們正好利用他這根軟肋。”
“警察局是駐軍扶持起來,肯定用他們做爪牙。”朱漢臣說,蕭大炮同安鳳閣關係特殊,警察局內的事情他知道得比別人多一些。“你借此和蕭大炮相處上,處鐵。”
“沒問題。”王瑞森說。
四鳳的葬禮突然改了,蕭大炮親自到杠房,說:“王了事的,簡辦啦!”
“噢?不全堂……”
“哪有工夫全堂儀仗,”蕭大炮說用杠,“八人杠就可以啦。”
“怎麽回事?不全堂儀仗,也得三堂五八件(簡化的儀仗)呀!”王瑞森說。
店裏還有夥計,蕭大炮說:“你找個背靜的地方。”
見蕭大炮有話說,王瑞森帶他到一間小會客廳,說:“到底出了什麽事,蕭科長?”
蕭大炮仍然警惕,望窗望門又望牆,說:“隔牆沒耳吧?”
“沒有,你說吧。”
蕭大炮不放心地走到門口,推開門伸出頭瞅瞅,回身說:“本來安局長計劃大辦,突然來的事兒給衝了。沒辦法,隻得簡辦。”
王瑞森聽到有價值的東西,不急於追問,慢慢套話,以免他生疑,說:“才八人杠,是不是太寒酸了點兒。”
“事情趕到這兒,顧不了許多。”
“啥事跟安局長的事兒爭嘴撞車?”王瑞森繞彎問。
蕭大炮再次走向門口,這次沒開門,摸一下插棍,確定插得很牢,回身說:“昨夜,113團逮了五個八路。”
“噢,這倒是新鮮事兒。”王瑞森掩飾住心裏吃驚,漠不關心的樣子,說,“八路進城來,膽子不小啊!”
“進城,那他們可不敢。”
“你才剛說113團逮了五個八路……”
“在三不管村逮的。”蕭大炮說,“安局長給俞團長叫去,研究咋殺這幾個八路。”
王瑞森的心被針紮一下,敵人要殺害五名同誌,他們是哪個部隊的?要弄清楚,他說:
“駐軍要殺人,找警察局長幹什麽?”
“這你就不懂啦,他們雖然是八路,到三不管去……正所謂上馬是軍人,下馬是工作隊。下了馬,我們警察就管得著,所以叫安局長去。”蕭大炮起身道,“不說啦,你出八人杠就行嶙!”
送走蕭大炮,王瑞森急忙來到後院,說:“有情況!蕭大炮方才來說,113團逮了五個八路。”
朱漢臣驚愕。
“昨夜在三不管村……”
三不管以北屬於西滿分局的根據地,顯然五名同誌是東北自治軍,到村子發動群眾鬥地主……朱漢臣推測事情是這樣,他說:“趕緊查清楚,證實蕭大炮說的真假,如果是他說的那樣,馬上去西滿分局報告。”
“蕭大炮說俞團長叫安鳳閣去研究殺人,不趕緊救他們恐怕就來不及了。”王瑞森心急火燎道。
消息即使無誤,五位同誌押在哪裏,現在情況怎麽樣都需弄清,部隊怎樣營救不清楚,提供準確情報是交通站應該做的。朱漢臣同王瑞森定下一個偵察方案,然後分頭行動。
傍晚,王瑞森在街上碰見蕭大炮,見他拎著五隻圓筐,便問道:“喲,你弄這麽些筐做什麽?”
“說出來嚇死你!”蕭大炮說。
“哩,不至於吧?”
蕭大炮放下筐,讓他猜:“你猜我買筐做啥?”
筐這東西是人們生活中最普通、最常用的工具,亮子裏有專營筐店,最著名的是徐筐鋪。警察買筐做什麽,還真不好猜測。一九四五年秋天三江縣警察買筐,與一場殺戮有關。
“猜不到?”
“猜不到。”
蕭大炮賣關子,說:“唔,你想知道?”
王瑞森說看你怎麽嚇死我。
“裝人頭!”
人頭?警察買筐裝人頭,聳人聽聞嘛!王瑞森心裏發緊。
“向午,那個五個八路槍斃了。”蕭大炮說。
最可怕的事情還是發生了,五位同誌已經犧牲。
“割下他們的頭,掛到城門樓示眾,你說嚇人不?”
“喳,嚇人。”王瑞森順水推舟道。
“我說嚇死你嘛!”
“嗯哪!”王瑞森附和,想越快離開他越好,趕緊回杠房報信,“砍頭示眾,是嚇人。”
蕭大炮與王瑞森的心情不同,他根本沒把殺人當回事,心裏想著另外一件事,說:
“新樂堂來個絕代窯姐,三合水[7]呢!”
王瑞森心裏罵蕭大炮。
“不去嚐嚐鮮兒?”
“我這幾天忙,哪有那閑心。”
“三合水,過了這村沒這店啦。”蕭大炮說。
終於擺脫了蕭大炮,他一路小跑回去,直接到後院,朱漢臣已經回來,表情悲傷。
“他們中午……”
“我知道了。”朱漢臣說,“敵人太殘忍了。”
“他們又欠下一筆血債。”
“你馬上去……”朱漢臣派王瑞森連夜去西滿分局報信。
康國誌他們聽王瑞森講完,許久沒有說話。駐軍或者還有警察參與殺害了五位戰友,盡管缺乏具體細節,事實可以肯定。
“他們還掛在城門樓上。”王瑞森說,一天當中他幾次到城門去,圍觀看熱鬧的人很多,他悲痛憑吊,盡管不認識他們中的任何一位,連心的是同誌。
“城門樓裏的敵人情況……”康國誌問。
定下次日偵察計劃,天已近黎明。
“天大亮還得等一會兒,大家休息一下吧!”朱漢臣說。
“好,休息。”康國誌同意道。
朱漢臣和王瑞森出屋,吹滅油燈,三位偵察員躺下,康國誌靠炕梢,臉朝牆,他根本睡不著覺。想想天亮去城門將要看到什麽?十分痛苦,心裏呼喚著一個名字:李秀娟!
幾天前的深夜,三不管村的宋生來報告,敵人的巡邏隊突然進村,抓住五名工作隊人員,康國誌受命到三不管去偵察,他帶常文清去的,騎馬隨宋生來到三不管村。
“當晚,他們住在我家。”宋生說。
貧農出身的宋生靠擺船生活,孤身一人,是工作隊發展的積極分子,擬做未來三不管的村農會幹部。他家三間土平房,中間開門東西兩屋。當夜,柳硯冰和李秀娟住東屋,三名男同誌住西屋。
“我們幾個擠擠睡吧。”看剩下宋生沒處睡,男同誌說。
宋家的房子間量小炕小,住四個人就顯得擁擠,宋生說:“我到倉子裏去上宿(過夜),也好為你們打眼兒(望風)。”
“倉房不冷嗎?”
“沒事兒,有烏拉草鋪。”
三不管夜晚很安全,河上沒有橋,過河靠擺渡,唯一的一條船由宋生撐掌。夜晚拴好船藏起槳,沒船過不去河,對岸的人也過不來。那夜,並非工作隊麻痹大意,夜晚從來沒發生過國民黨軍隊進村的情況。今年秋雨很大,河水上漲,河水又深又急,泅水過河很危險。需要船,擺船的是宋生。
“你們安心地睡吧。”宋生說。
村子人睡了,村子也睡了。倉房的門開著,宋生的頭靠近門躺著,溶在夜色之中,既可望見星鬥,也可聽見風聲。風掠過樹梢,尤其是走過河麵的腳步,他聽得一清二楚。身下烏拉草很暖和,頭枕著一雙船槳,後腦勺發木,準是木槳格的,它畢竟不是枕頭,再者,夜很深了,運轉一天的腦袋很疲憊。
開始他還能控製磕睡,河水流淌聲他倍感親切。長年累月在水上漂泊,血管裏充滿這樣的聲音。某個月色很好的夜晚,一個女人來到河邊,他們一起上船,劃到理想的地方―周圍都是水。
“不會有人看見?”
“除非水咋子(鳥)。”
擺渡人的風流事件在荒河野渡間發生,難忘的細節很多,光棍靠回憶這些打發難熬夜晚。宋生回憶勞累時,眼皮發沉,和星星一起睡了。
腳步聲驚醒他,無數黑影進院,封住門窗。倉房被忽略了,敞開門的倉房更容易給人忽略。他爬出門,倉房連著草垛,他鑽進去, 目睹工作隊五個人被抓走。
“我睡在這疙瘩。”宋生指著仍然敞開門的倉房說,他躲過一劫,還多虧倉房門開著,讓人感覺沒有人在裏邊。
敵人進到屋,先到的是東屋,被子淩亂在炕上,看得出來是熟睡中,敵人在毫無防備之下闖人的。
“女同誌住這屋。”宋生說。
康國誌站在炕前沉默一刻,然後走到西屋,情景和東屋相同,他們也在熟睡之中落人敵手。
“他們來了多少人?”康國誌問。
“三十幾人,巡邏隊的人都來啦。”宋生說。
“你怎麽肯定他們是巡邏隊?”偵察員問。
駐守亮子裏的113團巡邏隊白天來三不管村,還不止一次。來時要過河,坐宋生的船。三十幾人一船載不下,他需擺渡兩次。
“他們的隊長長得狗頭梢腦……”宋生對此人印象很深刻,借著手電筒的光亮,他看清了他的麵孔。
確定是巡邏隊抓走了人,問題出來了,敵人怎麽知道工作隊住在這裏呢?
“你覺得是怎麽回事呢?”偵察員問。
“咋回事,有人告密。”宋生語氣很肯定道。
工作隊發動群眾減租減息,利益受到衝擊最大的是地主,他們有可能獲得工作隊住村裏的消息,偷偷跑去亮子裏報告,巡邏隊連夜摸過來。
“你們村最大的地主誰?”康國誌問。
“郭小店兒。”宋生答道。
小店兒指小摳,說成小店兒瓤子是小氣鬼的意思。郭姓地主是吝音鬼無疑。
“不是他,絕對不是他報的信。”宋生說。
這讓偵察員迷惑了,他怎麽這樣說?袒護嗎?宋生跟郭小店兒……老屯子住著,沾親掛拐很常見。
“郭小店兒跑八路……一家都搬走了。”宋生說。
地主一聽說八路軍要來,帶著家眷跑到外地躲避,當地稱為跑八路。現在八路軍已叫東北人民自治軍,鄉間仍然稱八路,積極分子宋生一時改不了口。康國誌沒糾正他,總之聽明白了他要說什麽。郭小店)L早跑了,村裏地主還有誰?
“有一個人戒像,跑不了他。”
“誰?”
“狗馱子。”
“狗馱子是地主?”
“不是。”
“他有錢?”
“全村最窮的就是他,窮得屁股眼兒掛鈴擋。”宋生比喻生動道,他土得掉渣的幽默,屁股眼兒掛鈴擋怎麽講?意為窮得叮當山響。
工作隊得罪不著窮人,分富人的財物給他們,歡迎工作隊啊!狗馱子他……偵察員問:“狗馱子是怎麽樣一個人?”
“耍錢鬼。”宋生說。
賭徒什麽事幹不出來?輸紅眼(失去理智,瘋狂)就是一隻狼。紅眼狼、白眼狼,人變成狼比狼還狼。
宋生講他懷疑的根據。工作隊很少在村裏住,一般工作結束連夜返回駐地。這一天情況特殊,有些工作沒做完,需要早晨起來繼續做,防止敵人白天來,他們要在上午離開。他說:“沒人知道工作隊要住我家,可是有一個人知道。”
狗馱子是在半夜來宋家討燈油的,他是村子裏唯一點燈從不買油的人,他端著燈進院直奔土屋,給睡在倉房裏的宋生攔住:
“喂,你幹啥?”
“嘻!燈沒油啦。”狗馱子厚顏道。
“夜半三更的,死覺得了,點燈熬油幹啥。”宋生說。
狗馱子不單是臉皮厚還賴,衝你要東西是瞧得起你。不給人不能走,宋生想快快打發走他,倒了煤油給他。
賭徒端著油燈,準確說手捂著油燈往家裏走,防止風吹滅它。他衣兜裏空空如也,三天沒上場,手癢癢得很。錢從哪兒淘登?宋生為什麽睡倉房?炕一定倒給什麽人睡,不難想象,白天八路工作隊在他家,一定是工作隊今晚沒走。天老爺真是餓不死瞎家雀,發財的機會有了,於是他遊水過了河。
宋生還隻能是猜測,東北人民自治軍偵察員重視他的話,當夜去找狗馱子,門被一根木頭頂著,人不知去向。
康國誌恨這隻狼,一定要找到他。
亮子裏城門開得很早,有人進進出出,進城和出城騎馬、騎驢的,趕車、步行的,背包的、挑挑的……康國誌和猛鴛混在出城的人流裏。人頭掛在外麵,需要出城門才能看到。出城不盤查,人城卻查得很嚴。一個班的兵力,他們認真盤查每一個進城的人。
“喂!你,裏邊裝的什麽?”士兵拉住一個肩挑兩隻帶蓋花簍的農民,要檢查。
“雞,到市上賣。”農民說。
“打開!”士兵說。
“老總,雞沒絆,打開簍蓋飛跑樓咋整。”農民說。
“少粘牙(攪嘴),煞楞打開。”士兵堅持開簍檢查。
農民沒辦法,隻好將簍蓋打開,嘎嘎幾聲叫,兩隻雞飛出來,是隻公雞,它朝崗樓飛去,竟然飛到崗樓頂上,喘息一陣,第二次起飛,落到城門樓上。
偵察員猛鶩觀察雞,通過它估算城牆的高度,或者說借看雞飛,外人才不懷疑他。
康國誌出了城門,見已經有人在城牆下圍觀,頭顱懸掛的位置很高,繩子拴著筐豎下來,看清是人的頭顱,看不清麵容.“匪八路”三個字很清晰,誰都能看得見。他擠在圍觀人群中,舉目望去,逐個筐望,努力辨認,始終未能看見他最想見到又怕見到的人。
城樓上有兩名警察持槍站崗,說看守那幾顆頭顱也成。晚上城樓頂上是否有人?這一班士兵夜晚住在城樓,還是關閉城門後回到街裏兵營,都需弄清楚。
在城門外觀察些許時候,士兵仍然檢查出人城的人,還是兩名警察站在城門樓上,也不見換崗,斷定警察也不會太多。
“猛鶩,”康國誌指下城內側的一家糕點鋪,“我們去那兒。”
亮子裏街裏有幾家賣糕點的店鋪,開在靠近出城大門的僅一家,店名叫十裏香村,店幌架的龍頭上掛著壽桃模型,下麵的豎招寫著:龍風喜餅。
偵察員邁進店鋪,袁老板迎過來道:
“您好,先生!"
鋪內備有兩三張桌子,上麵放著茶壺茶碗。起早趕集的人到這裏臨時充饑,稱些糕點墊一墊肚子。店家無償提供茶水,不用說是低檔的粗茶,水裏有些顏色和茶葉味兒而已。
“稱兩斤槽子糕(蛋糕)。”康國誌說,他倆已經坐在桌子前,架勢是在這兒吃。
“先生要奶油的,還是雞蛋的?"袁老板問。
“各稱一斤。”偵察員說。
“好咧!”袁老板進櫃台稱糕點,嘴卻沒閑著,說,“看你們從城門那兒過來,人還很多吧?”
理解為主動搭話和熱情都可以,說明偵察員進門前,他在朝城門方向眺望。
“嗯,不少。”
袁老板將兩包槽子糕放在他們麵前,倒上兩碗茶水遞過來,說:“上次城門樓掛人頭,還是滿洲國成立第三年,像是一個女胡子斬首……這次挺轟動,五個人。”
槽子糕在偵察員嘴裏土塊兒一樣難以下咽,他們忍著悲痛,掩飾住什麽,康國誌說:
“寫著匪八路。”
“從三不管村抓來的,”袁老板像是消息很靈通,“聽說是八路下到村裏的工作隊。”
偵察員對糕點鋪老板感興趣,或許能意外獲得有價值的情報。康國誌說:
“好像是警察看著人頭,警察尿性(能耐)啊!"
“尿嚎嚎還差不多!”袁老板也是個嘴上沒把門的主,亂嘲嘲一氣,“他們有那本事?中央軍巡邏隊逮來的,那晚上從我家鋪子前過,我親眼看到的,還有兩個女的。”
康國誌聽到有女的,心猛然給什麽東西紮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