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者無意,王瑞森卻暗自高興,兩位女兵沒被殺害,這是最好的消息了。她們現在哪裏?他一點兒一點兒套蕭大炮的話,說:“當官的又便宜了。”
“嗯?”
“沒懂我的意思?”
“沒懂。”
“真沒懂,還是癲憨(裝糊塗)?”
“我真沒懂。”
王瑞森說漂亮的女兵留下來,當官的可以……他的話給蕭大炮打斷,說:“這你就不懂了,她倆是幹啥的?八路……唔,東北人民自治軍女兵,正規軍官敢娶她們?”
王瑞森裝不懂,說:“我尋思沒殺她們,還不是故意留著,漂漂亮亮的……不然,有啥用處?”
“用處大了,你不懂。”蕭大炮就此打住話題。
王瑞森不能冉朝下間r,蕭大炮是個晉察,多疑多慮是他們的職業病。他間:
“這幾天你忙不忙?”
“有事)兒?"
“近來杠房生意清淡,我有些時間,找你喝酒啊!”王瑞森說。
“那好啊!”蕭大炮說,“正好局長不在家,我放量玩幾天。”
“說定了,到時候我去找你。”王瑞森說。
常文清從城門出的城,當兵的見他空手出城,沒怎麽檢查就放他出去。本來想租一匹馬或騾、驢,大車店經營這種租賃交通工具的業務,如果往西部沙漠走,還能租到駱駝。
近幾天騎馬出城的人受到嚴格盤查,進城就更嚴。所以外出沒租交通工具,免得回來時受到盤查。
秋天的三江空氣中彌漫著糧食成熟的味道,諺語說三春不如一秋忙,丫環小姐都下床。這個繁忙的季節尚未到來,原野很少見到人,顯得空茫。
常文清一人走進空曠的原野。大路兩旁的植物不時有籽粒跌落,它們因成熟不肯待在莖稈上。植物的籽粒並不都是光滑的,有的棉絮一樣飛,如蒲公英。沾在偵察員褲腳上叫不出名字的植物籽粒,刺激皮膚使人發癢。他哈腰摘它們時,聽見馬車鈴擋的響聲。
一輛大馬車沿著他來的方向過來,常文清見和自己去一個方向,等車走近,他一拱手,說:
“老鄉,捎個腳吧!”
趕車的隻一個老板子,空車,他打量要搭車的人,確定不是不軌之人,問:
“你去哪兒?”
“三不管.”
“嗯,上車吧!”
“多謝!”
常文清上車,坐到車後耳板上,既是謙虛也是規矩,沒得主人準許,搭車的人不能往車筐籮裏坐。
“轅子輕[2],你到前邊來吧!”車老板子說.
其實前後坐上一個人都不涉及載輕載重,車老板子借此把搭車者讓到身邊來,一路上說說話。
“抽袋煙?”車老板子讓煙,東北人見麵互讓煙是一個禮節,“蛟河煙。”
“我不會抽煙。”常文清說。
車老板子自己抽,很短的煙袋叼在嘴裏.精致的煙口袋吊在煙袋杆上,悠**像隻秤陀。煙口袋是一塊鹿皮做的,可見梅花鹿漂亮的斑紋。
“一個人趕車出門……”常文清說。
“往西走沒事,胡子被東北人民自治軍剿光了。”車老板子說。
往東走不行,“胡子都跑到東邊來,說碰上就碰上.”
“你碰上過?”
“前天我去北溝鎮就碰上一絡,常年在外邊跑,遇上胡子家常便飯。”車老板子說。
“沒難為你吧?"
“得虧(幸虧)我認識他們的糧台(八柱之一),不然壞了醋,我遇上黑孩子絡子。”車老板子心有餘悸,問,“你沒聽說過黑孩子絡子?黑著呢!”
常文清的確沒聽說過黑孩子絡子,為使磕兒嘮下去,他說:“唔,渺渺(隱約)聽說過。”
車老板子說:“出門可別碰上黑孩子絡子這樣的胡子,碰上十有八九倒黴。我們拉的都是人家的貨,給胡子搶了,就得包賠人家,整不好,一年的車白趕了。”
常文清記住一個土匪大櫃的名字―黑孩子。胡子報號他知道,從名字看,匪首大櫃年歲不會大。他說:
“像個很年輕的大當家的。”
“年紀不大,黑卻出名。”車老板子還未來得及講黑孩子,常文清到了地方,準確說他該下車了,“往前走二三裏,過了河就是三不管村。”
“謝謝你,老鄉!”常文清道謝。
啪!車老板子朝空中甩響鞭子,算是同他告別。三不管村還有幾裏路程,到拐彎他不能再坐了,南轅北轍越坐越遠。
通向河邊的路窄窄的坎坷不平,好在步行。他來到河邊,望向對岸的三不管村,樹木很多,柳樹遮蔽房子。河不很寬,最凶猛的汛期過去,見不到咆哮、澎湃,像一個知天命的人,平靜地流逝著生命。立秋過後水就涼了,人下去要抽筋,隻能坐船過河。
“喂!過河哄!”
三不管村以前是宋生擺船,被抓走的東北人民自治軍工作隊睡在他的家裏,他成為敵人追殺的對象,離開了村子,船肯定留給父老鄉親,他們不時要坐船過河到三江縣城去,反正有人接替他擺船。
“喂,有船嗎?”
一隻船出現,從茂密蘆葦,一種不開花的當地人稱為啞巴葦子叢中鑽出來,擺船人戴著自編的麥秸草帽,衣服紅顏色,是個女人無疑。很快小船來到麵前,擺船的女人在河中問:
“坐船?”
“坐船。”
小船靠岸,常文清登上去,他付了船錢。船上還有一個男人,他坐在船艙裏,是一個半截人,股骨以下部位全沒有了。偵察員驚奇這樣人還能活著,陪同他的女人擺船。
“去三不管?”半截男人問_
“是!你們是三不管的?”常文清問。
半截男人點點頭。
“跟你打聽一個人。”
“誰?”
“狗馱子。”
半截男人像剛見到常文清打量他,隨口說出:“你找他耍錢?”
從哪兒說起呢?常文清惑然,村人開口就說找狗馱子耍錢,說明找他的人都是賭徒,尤其坐船進村的人,隻能這樣解釋。
“他不在村裏!”半截男人證明自己的話道,“我是他的鄰居。”
常文清覺得很巧,狗馱子的鄰居自然對狗馱子最了解,問:“他去了哪裏?”
“能去哪兒,賭局,哪兒牌響往哪兒鑽。”半截男人說。
朱漢臣到騎兵營去找馬夫張兆豐,叫他出來說話。
“掌櫃的。”
“跟你說幾句話,方便吧?”
“他們都出去遇馬,我沒事兒。”張兆豐說。
“我倆往前走走。”朱漢臣向前走,在一相對僻靜處,方便兩個人說話的地方站住,說,“找你有事兒。”
“您講,掌櫃的。”
朱漢臣四下看看,說:“頭幾天113團殺了幾個人吧?” “嗯,是。,,
“遺體在廢料場焚燒的,你聞到了味兒。”朱漢臣問。
“開始我真沒往人上想,後來一打聽,才知道是燒人,澆上讓我買來的洋油。”張兆豐說。
騎兵營有飼馬班,雇來的馬夫為他們幹活,鍘草、磨料、梳理馬毛,包括鞍具、繩套的整理。飼馬班的遲班長是東北人,和馬夫張兆豐處得很好,友誼從當地一種食物開始。遲班長說:“幾年沒吃到玉米花啦。”
“你愛吃那寒賤物兒(價低小食品)?”
“嗯。一想就香。”
“我給你炒一鍋。”
遲班長感激,他說:“太麻煩你啦。”
“一捆柴火,兩袋煙工夫的事兒。”張兆豐熱心到底,問,“你愛吃啞巴還是大花?”
啞巴指玉米不爆開,大花是完全爆開花.這涉及到炒法,先用水將玉米煮熟然後再炒,放糖甜酥,但不開花就是啞巴了。要想吃大花,首先要選一種愛爆花的火苞米,越幹越好易爆花。
“啞巴,有嚼頭。”
“我給你炒啞巴。”
“少放糖,糖多不香啦。”
張兆豐特意跑出城,收回來白眼沙,燒了火很硬的秋板柴火,火急、沙子熱苞米速熟口感好。遲班長吃到久違的玉米花,還出了一條謎語讓張兆豐猜:黃牛生白牛,生出大過娘,跌落無聲響,稱稱無斤兩。張兆豐沒有猜到,他告訴他謎底:玉米花。
“我給你帶來玉米花……”張兆豐幾次帶來玉米花,說,“吃沒了,我再給你炒。”
“你又費事給我炒。”遲班長說。
“你愛吃。”
他們成為朋友。夜晚坐在槽頭前,馬嚼夜草,遲班長嚼玉米花,張兆豐聽他們咀嚼。遲班長說:
“你來一把玉米花!”
“我的牙不行,嚼不動。”張兆豐說,吃玉米花首先牙口要好,不然嚼不碎。
“咦,人有時挺可憐。”遲班長忽然感慨道。
張兆豐摸不著頭腦。
“那天殺死的五個人,有一個小偷。”遲班長說,他的話把張兆豐推到濃霧中,“營長命我押著他去刑場,他聽見我衣袋裏的聲音,問是不是玉米花?我說是,他說能不能給我吃一把。我給他一把,他吃得很香,落下眼淚,說我知足了,臨上路吃到最想吃的東西。”
“他是小偷?”
“偷馬料。”遲班長說。
“小偷也是八路?”
“小偷當然不是,那天殺了三個……其餘兩個不是,一個小偷,一個逃兵。”遲班長說,幾粒玉米花扔進嘴裏,他吃玉米花像投球,準確無誤朝嘴裏扔,扔人一粒聽到哢嚓嚼碎,然後再扔第二粒,大約有七八粒一起咀嚼,說話給咀嚼打斷,他咽下去後,說,“刀捅進胸脯,小偷嘴噴出血,裏邊有粒玉米花。”
呢,遲班長說的情形不僅是恐怖,令人生出憐憫。
“你們怎麽沒用槍?”
“營長不讓,也不準打頭,頭留著示眾。”遲班長說。
朱漢臣得到重要情報,敵人隻殺了三個自己的同誌,這個消息和五顆頭顱中有兩個陌生人的事實相吻合。
“遲班長在現場,團長將五個人交給騎兵營處決,頭也是騎兵割下來的。”張兆豐說。
“兆豐啊,你覺得我問你這些奇怪嗎?”朱漢臣問。
張兆豐是個聰明人,掌櫃的問這些不管出於什麽目的,他知道的都一五一十講出來,感恩戴德遮擋一切。他說掌櫃的問什麽都不奇怪。
“我隻是隨便問問。”朱漢臣說,等於婉轉告訴他,權當什麽也沒問過,他說,“我有個遠房親戚,大老遠的投奔我來,杠房沒有適合他幹的活兒,他也不願意在杠房幹,說見到棺材就害怕,你說怎麽整。我想到你這兒,他在家裏養過馬,看看你這兒喂馬的活兒有沒有o’
“嗯,我跟遲班長說說,鍘草的缺一個人。”張兆豐問,“他嘴碎不?”
“不太愛吱聲。”
“那就好,老百姓在騎兵營裏幹活,就得裝啞巴。”張兆豐說,他很有經驗了,“他們煩你問這問那。”
“日後真的能來上我好好囑咐他,悶頭幹活兒,少說話。”朱漢臣說,“來上了,靠你多點撥他。”
“放心吧掌櫃的,我不能叫他吃虧。”
朱漢臣還有話要問,但是不能問了,要分幾次問,一次問多就是露骨, 目的不露。
“有信兒我馬上告訴掌櫃的。”
“多費心啦。”朱漢臣說。
張兆豐說比起當年掌櫃的對我費的心,是大河跟一滴水。絕對不是奉承的話,發自內心。他說:
“我能有今天,全靠掌櫃的……”
“哎,微不足道。”
“當年你不管我早餓死,骨頭渣子都爛淨啦,還能站在這兒說話呀?"
朱漢臣說別老提這些啦。
[1]《狼煙》(華藝出版社),徐大輝著。
[2]趕車術語,意為車後邊載重。如說轅子重,車前部分載重,需要調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