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京華侯門 第一百章 長街驚魂,英雄美人(上)

由於隔著一座皇家西苑,西安門和西華門並不在一條直線上。西苑營造於楚朝初年,在元朝皇宮天聖宮、隆福宮和太子*的基礎上,又在太液池的北海中海之外,又開挖了南海,百多年間陸陸續續又建造了包括內校場在內的諸多建築,不但有廣盈、廣惠等倉庫,還有禦苑十八廄,司禮監經廠和酒廠等等。當今皇帝雖說對於佛道都隻是尋常,於西苑也隻是不時遊幸,但也難免和前頭那些皇帝一樣,偶爾到西苑別宮居住。

位於太液池西岸玉河橋西麵的乾熙宮,原本隻是度夏時的別宮,在這裏執役原本是最輕閑不過的差事,可誰也沒料到千秋節這一日午後,皇帝竟然會突然來到了這裏,上上下下好一番慌亂。由於西苑之中有不少酒廠花長之類的內官衙門,不少內侍管事牌子便紛紛前來請見,可內中隻出來一個人隨便打量了一眼,一眾人便唬了一跳,紛紛溜得飛快。

打發走了這些前來趨奉的,曲永便回轉了來,由乾熙宮殿後小花園進了一座臨太液池的水榭,見皇帝正坐在鑲著玻璃窗的木椅子前發愣,他便躡手躡腳走上前去。

“皇上。”

“人都已經打發走了?”

皇帝頭也不回地問了一句,聽曲永答了一聲是,他便淡淡地說:“以往你這個司禮監太監隻擔個名頭,不管內府事,結果還是因為辦過那幾件事而凶名卓著,眼下兼著錦衣衛的職司,他們自然就更怕你了。這幾天言官已經鬧翻了天,有的彈劾盧逸雲,有的勸諫朕不該用內官提督錦衣衛,也有的是衝你來的,你對此怎麽看?”

曲永恭謹地彎了彎腰道:“皇上,以勳臣提督錦衣衛乃是國初聖訓,盧逸雲雖沒有世爵,可也是勳臣旁支,畢竟名正言順。他這些年自負功勞,和那些勳貴勾結做的事情不計其數,可終究不曾交接皇子,所以文官們彈劾他的並不多,大多數反而是衝著小的。依小的拙見,皇上還得盡快擇人接掌錦衣衛才是。”

“是循序拔擢,還是另外挑人?”

“皇上心中早有定計,小的微末之人,不敢妄言。”

皇帝這才扭頭瞥了一眼這個心腹內侍,隨即深深歎了一口氣,又站起身來。到了那明亮的玻璃窗前,他輕輕摩挲著這透明平整的大玻璃,突然沒頭沒腦地說:“朕從小就讀了不少我朝初年的文人筆記,記得那時候,朝臣家中無不用玻璃和墨筆,織布不用人力,而用水力,神機營火器冠絕天下……如今,那些東西裏頭,火器因是戰陣利器,倒是留下了,其餘就隻剩這些玻璃,可費盡心力仍是技藝大不如從前,反而倒被夷人占了先。這些真正值得留下的東西已經荒廢了,偏是有些聖訓卻被人念念不忘,那些大臣倒不覺得滑稽!”

盡管深得信賴,但這種話題曲永卻不敢接話茬,隻得低下了頭不言語。直到久久的沉默之後,他抬起頭時不期然發現皇帝仍是盯著他,這才硬著頭皮說:“皇上,勳臣和文官自我朝初年以來彼此牽製,可歸根結底,這百多年來,結姻親的不少,更何況和盧逸雲有銀錢往來的文官也不少。再說,緹帥換人,終究是讓朝堂震動的大事,而皇上突然又設天策衛……”

曲永這話還沒說完,皇帝便冷冷打斷了:“朕不想養出一群廢物蠹蟲的兒子,可朕也不容有人把主意打到軍中!天策衛總共才從三大營中精選了一千人,比曆來一衛五千人的編製少多了,楊進周名頭上是指揮使,其實論實權不過一個千戶,他們這還容不下?”

出了西安門,便是安富坊所在的西安門大街。這一帶因緊挨著皇城,紅鋪的巡行衛士最多,因而達官顯貴很少置第於此,倒是普恩寺和專用於習禮儀的靈濟宮坐落在這個裏坊之內。此前由東安門進宮時做的是四抬轎子,如今從西安門出來的時候,等待在那兒的卻是她平常出行時坐的清油轎車,拉車的那一匹走騾油光錚亮,很有些雄糾糾氣昂昂的意味。

由地方有限的轎子轉到了寬敞的車內,陳瀾覺得整個人都為之一鬆,再加上車上還有一個家裏派過來的紅螺伺候著,陳汐又是上了自個的車,因而此時此刻,她便不用像在宮中時那麽拘謹。掂量著手中的那個錦袋,她略一思忖就開始解紅繩。

紅螺看著陳瀾的動作,悄無聲息地往車門邊上稍稍挪了挪,以期外頭人打起車簾的時候,她能用身子擋住別人的大半視線,隻目光卻免不了瞥向了陳瀾。

解開最後一個百花結之後,陳瀾先定了定神,然後才拉開了錦袋的口子。乍一看去,裏頭除了一對絞絲金鐲子和幾個金錁子之外,別無他物,但當她將鐲子和金錁子拿出來之後,這才發現底下依稀還有一隻玉做的小玩意。掏出那東西一看,她這才發現是一隻小巧玲瓏的虎形玉佩,正思量間,她就聽見紅螺輕輕嘟囔了一聲。

“小姐,正是您的屬相呢!”

是自己的屬相?是了,無論前世還是今生,她確實都是屬虎的!盡管也可以用巧合來解釋眼前的情形,但陳瀾寧可相信皇後是看人賞賜,隻不知道其他人的賞賜中是否也多了這麽一份。隻看那玉虎雖小,卻是雕工精妙栩栩如生,最難得的是虎額上的一個王字亦是神采飛揚,她不禁生出了深深的喜愛,索性掏出貼身佩戴的香囊,將這玉虎放進去試了試,發現正好,索性就將其擱在了裏頭。

才係好扣子,把錦袋重新照原樣係好,她還沒來得及對紅螺囑咐什麽,外頭突然傳來了一陣大呼小叫,緊跟著,她就感覺到馬車陡然一停,整個人難以抑製地往前頭撲去。而坐在靠車門的紅螺則是重重撞在了車門上,也不知道是外頭的插銷老舊,還是之前根本不曾拴嚴實,總之那車門一下子被她撞開,她竟徑直往外頭跌了出去。

說時遲那時快,陳瀾一把拉住了固定在車廂中的木質桌腿,隨即猛地伸手往紅螺撈了過去,一下子抓住了她的胳膊。盡管外間鞭炮聲嘶鳴聲驚呼聲喝罵聲不絕於耳,但她哪裏管得了這許多,隻是奮力抓著不鬆手。倏忽間,也不知道是外間有誰托了一把亦或是推了一把,原本大半個身子已經出去的紅螺突然又倒飛了回來,主仆倆一時撞在一塊,全都重重地跌在車廂中。而那個錦袋也在車廂地板上滾了一陣子,最後掉在了角落裏。

盡管這轎車並不是朱氏平常乘坐的那輛,但陳瀾如今在陽寧侯府不似從前那般沒有存在感,因而就連這轎車也重新經過了整修裝飾,車廂中遍鋪厚厚的織毯。即便如此,又盡最大努力避過了桌子和座位的棱角,這乍然一跤仍然是跌得陳瀾有些發懵。直到發現轎車已經停下,外間又是叫嚷喊叫不斷,她四下裏一看卻發現沒什麽東西可以用作防衛,頓時心中大急。

大約是車門洞開的緣故,厚厚的夾板車簾子微微顫動著,再也擋不住那從各個縫隙裏吹進來的寒風。就在這時候,她突然聽到外頭傳來了一聲厲喝。

陳瀾聽出是楊進周的聲音,幾乎是下意識地一把撥開前頭的車簾。就在那一瞬間,她就看到楊進周一手張弓一手搭箭,喧鬧之中,那離弦之聲微不可聞,隻能看到那弓如滿月箭似流星,遙遙一箭沒入遠方。幾乎是同一時刻,她聽到一聲驚天動地的慘嘶,緊跟著又是一聲暴喝和一連串的哀鳴。順著那聲音的方向望去,她終於看到了那邊的情形。

那個此前在安園時曾經見過的黑塔大漢,正和其餘幾個軍士一塊站在一頭倒斃的牛旁邊,手中的鋼刀依稀還能看見血光,而那頭牛的眼睛裏,還深深紮著一支利箭。就在她打算縮回轎車的時候,她猛然之間瞧見了牛尾巴上猶自留著的鞭炮殘骸,頓時倒吸一口涼氣。

竟是有人故意將鞭炮拴在牛尾巴上,又將之點燃驅趕了過來!這可是已經轉到了宣武門大街,京城最重要的幾條大街之一,怎會有人如此大膽,這究竟是要幹什麽?

“東昌侯,你死吧!”

剛剛的瘋牛出現赫然是讓平常人來人往的大街上清出了一條空空****的通路來,車馬行人無不是避到了路邊,因而,當這一聲怒喝突然響起的時候,還沉浸在剛剛那驚魂一幕中的人們完全沒有反應過來。而還來不及縮回身子的陳瀾清清楚楚地看到,兩條人影仿佛是瘋子一般從人群中竄了出來,徑直朝她前頭的那一乘轎車撲了過去。

即便在大多數時候能夠保持鎮定從容,但剛剛那一幕就已經太過驚人,此時再麵對這樣的突發事件,陳瀾隻覺得腦袋一片空白,隻是眼睜睜看著那兩人撲向那轎車,甚至當車門斬開車簾碎裂的一刹那,緊跟著有人竄出擋住了那兩人的時候,她仍是沒有完全清醒。直到一股大力將她死命拽回車中,她才一下子驚覺,第一反應竟是使勁一咬舌尖。

“小姐……”

紅螺雖說剛剛隻是驚鴻一瞥,但也是嚇得魂不附體,此時的聲音中不免帶著幾分哭腔。受到舌尖刺痛刺激的陳瀾一麵聽著外頭的廝打聲,一麵緊緊抓著紅螺的手,也不知道是安慰紅螺還是安慰自己,隻是一味喃喃說道:“沒事,別怕……沒事,別怕!”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轎車的車簾突然被人一把掀開,探進來的卻是一張焦急的臉。

“沒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