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五十六章 語如刀
送走了賓客,朱氏才一進廖香院穿堂,就隻見鄭媽媽迎了出來。她順手把那沉重的拐杖交給了一旁的另一個大丫頭,又任憑鄭媽媽攙扶了自己的另一邊胳膊,一麵走一麵問道:“裏麵這麽多客人,你也不在旁邊幫襯幫襯,等在這裏幹什麽?老2媳婦和二丫頭全都在裏麵,她們從來都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性子,你也不怕她們生事”
“老太太多慮了,少了我這個巡海夜叉,卻多了兩位鎮山太歲,任憑二夫人和二姑奶奶多大的氣性,也不敢興風作浪。”鄭媽媽悄悄壓低了聲音,見朱氏眉頭一挑,隨即會意地舒展了眉頭,她這才繼續輕聲說道,“長公主的性子您也是知道的,幾乎就當自己是主人似的招呼著應國公太夫人和南陽侯太夫人她們,再加上三姑奶奶妙語連珠,裏頭氣氛活絡著呢”
“看我這記性,竟是忘了她們。”
朱氏笑著搖搖頭,眉眼間露出了舒心的笑容,可臨進正房之前,她卻又站住了,眯縫著眼睛想了一想就吩咐道:“讓你家當家的在外頭好好留心,隻要是小四和小五回來了,就立時讓他們過來見我。還有,讓下頭的人趕緊收拾東西,既然定了,也不要讓人嘲笑我戀棧著地方不去,趁早搬出去來得幹淨”
“老太太,自從您決定了之後就開始收拾,都已經差不多了,再說,也不差這麽一兩天吧?”鄭媽媽一麵偷覷韓國公夫人陳氏,一麵低聲說道,“剛剛羅姨娘也來過,讓我三言兩語給打發走了,知道您不喜歡她在眼前晃。”
“就算知道有些人也是可憐人,我也不耐煩見。”朱氏輕哼了一聲,隨即側頭看了看自己留在這世上最親密的骨血,忍不住輕輕用力捏了捏她的手,“但有些人,越是相處久了,越是會打心眼裏感到親近。你如今夫婿得意,兒子兒媳又孝順,權勢財富沒什麽缺的,所以,不是我不把那些東西留給你,我隻想給你找些真正的幫手。”
朱氏這一席話,韓國公夫人險些掉下淚來,好半晌才強忍住,輕輕點了點頭:“娘,您不用再說了,我都知道,我什麽都聽您的。”
“好孩子。”
朱氏恍惚間幾乎忘了韓國公夫人也是做祖母的人了,竟是忍不住迸出了這麽一句,直到跨過門檻進了屋子方才反應過來。隻這會兒聽到明間隔扇門後頭傳來了好一陣說笑,她便沒有再開口說些什麽,隻是重重握著韓國公夫人沒有鬆手,直到進屋子發現幾個燈台都點了起來,四處亮堂堂一片,她才忍不住笑了。
“哎呀,諸位跑到我這家裏來幫我敗家了不成?大白天的,這燭台燈台全都點上了,這油錢蠟燭錢回頭各位可得幫襯一兩個。”
聽朱氏這一進來的頭一句調侃,幾個老誥命頓時忍俊不禁。應國公夫人頭一個指著朱氏笑道:“想當初你就是咱們當中最厲害的,如今老了,又看到你今天在外頭那雍容大度,還以為你真變了性子,想不到還是這麽尖酸刻薄罷罷,我家裏南海蜜燭還堆著許多呢,回頭我給你送百八十根來,省得你再哭窮”
“那敢情好,這南海蜜燭素來是貢品,咱們家壓箱底也尋不出多少來,我正愁小四成婚尋不到好的,你這份大禮可送得比什麽都及時。”
朱氏仿佛是回到了從前交際時與人鬥嘴的時候,竟是又反唇相譏了回去。而眼見她們倆一來一回鬥嘴鬥得異常愉快,老一輩的自然是微笑以對,如韓國公夫人和安國長公主這樣小一輩的則是忍俊不禁,但諸如馬夫人陳冰這樣從來沒看過這番場麵的,自然是莫名驚詫。隻有陳瀾見慣了老太太在人後放鬆之後的情形,這會兒見朱氏落座之後向她招手,她就從安國長公主身邊挪了過去。
兩句閑話之後,朱氏還來不及問陳瀾如今反應可還好,外間就傳來了一個丫頭的通報聲,道是二老爺三老爺求見。聞聽此言,隔扇碧紗櫥後頭的一應人等全都詫異了起來,應國公夫人更是第一個出聲打趣道:“得了這麽幾注大財,正主兒想來也要上這兒表演一下孝順兒子的模樣了。快去快去,咱們在後頭看熱鬧。”
“對對對,也讓我們見識一下母慈子孝的光景……”
此話一出,安國長公主也笑著附和,南陽侯夫人自然就更唯恐天下不亂了。於是,朱氏隻得順勢起身,又囑咐陳瀾就這麽繼續安坐在居中暖榻上別挪窩,自己卻喚了馬夫人攙扶著出去。到了外間坐下,她才點頭吩咐把人請進來。不消一會兒,陳玖和陳瑛兄弟倆就一塊進了門。年長卻丟了爵位官職的那個這會兒神采飛揚,看上去仿佛是年輕了好些。年輕卻襲封了爵位屢建大功的那個,眼下卻麵沉如水,仿佛剛剛不是分到了大筆家財,而是吃了大虧。
“老太太。”
兄弟倆雙雙行禮之後,陳玖斜睨了一眼陳瑛,便字斟句酌地說道:“老太太,聽說廖香院上下還在打點行裝,三弟這才找了我一塊過來。今天事情原本是順順當當,可被蘇儀這突然冒出來的家夥這樣一鬧騰,隻怕是滿城風雨。這節骨眼上,不如您……”
“不如我怎麽樣?不如我繼續窩在這裏,成全一番母慈子孝的佳話?”朱氏突然厲聲打斷了陳玖的話,旋即就冷笑了起來,“我不管你們如今心裏轉著什麽亂七八糟的念頭,我隻告訴你們,如今這家當都分得幹幹淨淨,我是一天也不想在這兒繼續呆了要不是侯府家務事被別人有機可趁,皇貴妃臨終前托付給我的人,怎麽會落得這個下場”
隨著這最後一句話,朱氏重重一巴掌拍在扶手上,隨即就被那巨大的反震力震得嘴角都抽搐了起來。一旁的馬夫人雖向來知道婆婆的厲害,可這般當著她的麵對兩個兒子疾言厲色,她仍是嚇了一跳,這會兒竟是不敢上去幫腔說話,眼睜睜看著陳玖雙膝一軟跪了下來。而陳玖這麽沒出息地軟了腳,他後頭的陳瑛更不好獨自站著,隻得不情不願也跪了下來。
“別人大約還指量我趁著蘇儀大張旗鼓找上門,於是就借機鬧個天翻地覆,以為我這個陽寧侯太夫人是什麽人我十五歲嫁到了陳家,執掌這侯府幾十年,在他們眼裏就是那等短視愚蠢的人物?瞎了他們的狗眼”朱氏越說越怒,竟是就這麽撐著扶手站起身來,“他們順天府要查,那就讓他們府尹帶頭來查,要查不出個所以然來,休怪我一紙題奏送上去,讓他們知道我究竟是什麽脾性”
老太太把話說到這個份上,陳玖見陳瑛自始至終不說話,心頭不禁大惱。他雖說此次分家得了不少好處,足夠他下半輩子揮霍了,但比起三弟陳瑛仍然不算什麽,沒道理啖了頭湯的縮在後頭,什麽都有他衝在前麵的道理。於是,他就往後頭瞧了瞧,竟是不動聲色膝行後退了一些,把陳瑛讓在了前頭,這才幹咳了一聲。
“老太太息怒,想來是三弟從前在朝廷中得罪了人,所以這才引來了這樣的麻煩。多虧了您周全,這才維持了咱們陽寧侯府的體麵。”說到這裏,陳玖已經完全把自己摘了出去,順勢又加了一句,“別人想著趁著咱們侯府分家,再燒一把火起來,沒想到老太太這般公允,他們自是無機可趁。說來都是兒子們不孝,這才使老太太被人小覷了。”
此時此刻,別說隔扇碧紗櫥後頭的一眾誥命們大為意外,就連馬夫人也是莫名驚詫,幾乎像不認得似的看著麵前自己的丈夫。陳玖向來是在仕途經濟上都不出色,可這兩句話說得何其漂亮?然而,朱氏在麵色稍霽的時候,陳瑛那臉卻完全拉了下來。可是,該說的話全都給陳玖搶著說去了,他是忍了再忍,方才沒有迸出什麽冷嘲熱諷來。
“你們有這自知之明就好”朱氏從前對陳瑛百般忍讓,究其根本,一來是為了相熟的幾戶人家敗落的敗落,傾頹的傾頹,自家也是風雨飄搖,又有個成了靶子似的晉王妃。如今晉王妃已故,她已是豁了出去,又確定了聖眷仍在,自然而然挺直了腰杆。這會兒她得理不饒人,順勢坐下身之後,又似笑非笑地說道,“至於我是不是搬出去,和今天這事並不相幹。小四和小五兄弟倆已經往順天府去了,要是那邊還打算繼續借著由頭興風作浪,那就由得他們,隻要那些蠢貨背後的主子覺得這樣做有效就行了”
說到這裏,她終於頓了一頓,往後靠了靠方才吩咐道:“不用跪著了,讓後頭的諸位太夫人夫人瞧見,還以為我怎麽不待見你們兄弟老2,蘇儀是你女婿,讓人跑上了門撒野,你這嶽父泰山難道是白當的?老三,狀子的事你自己去琢磨,要是等我搬出去再讓人尋上門來,丟得是你自己的臉別以為結交的人多是能耐,得貴人青眼是能耐,結幾門好姻親更是能耐,真正出了大事的時候,能有一個人出來幫你,那才是真正的能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