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渡口碼頭基本被攻占,蘇軍戰士正在清剿殘敵。槍聲變得稀稀拉拉。偶爾從某個角落傳來一兩聲爆炸,不是蘇軍用大號手榴彈收拾了日軍,就是絕望的日軍拉響香瓜手雷自殺。這場仗打得還算漂亮,除了蘇軍發起衝鋒之初突破地雷陣,與日軍正式交火時蘇軍的傷亡並不大。
某個隱蔽的角落,端木雪在為崔俊熙處理腳上的舊傷,衝鋒時的一路猛跑讓崔俊熙舊傷複發了,此時他疼得呲牙咧嘴的。端木雪說:“傷筋動骨一百天,你本來傷得不重,連著折騰可不就更疼了嘛。”
崔俊熙說:“沒辦法,你們都衝上去了,我能在後頭縮著?”他看到一旁的宋子豪正拿著不知從哪裏尋摸來的木炭往一麵旭日旗上頭“塗鴉”,他就問:“老宋,你忙活什麽呢?”
宋子豪說:“你日文水平純屬二把鏟子,那也不至於看不懂我在寫啥吧?”
崔俊熙借助東方天際發出的微亮仔細看了看,說:“鳳縣日本軍民立於此旗之下……免死?”
宋子豪:“意思差不多,小時候俺爹聽評書,俺跟著湊熱鬧,嘿嘿,那時候講的是大明將領李如鬆平壤城大戰倭酋小西行長。當年的李大總兵就在攻城的時候立了一麵大旗,上書的內容大概是平壤朝鮮軍民立於此旗之下免死。龍凱,你還記得不?”
往彈鼓裏壓子彈的唐龍凱說:“記得啊,那年頭最讓我開心的有三件事,一是過年,二是看書,三是聽姥爺請來的說書藝人講故事。”
崔俊熙說:“李如鬆,那是我們朝鮮人的驕傲啊。”
宋子豪:“啥時候李大總兵成了你家朝鮮人的驕傲了?”
唐龍凱代為解釋:“小舅舅,老崔沒說錯,李如鬆確實是朝鮮人,明朝那時候管李如鬆這樣的叫歸化人。”
宋子豪:“這個真沒聽說過,我還上學的時候小鬼子就占領了咱老家,曆史教材改版了,就連閑書都不能隨便看,就算不想好好聽課偷著看閑書,那也隻能看小鬼子給的閑書。”
崔俊熙說:“好在經過幾十年如一日的浴血奮戰,朝鮮和中國的下一代兒童終於可以不再接受軍國主義者的殖民化教育了。他們能學習自己祖國的真正曆史,獲得真正正確的曆史觀和民族自豪感。”
張岩說:“我們浴血奮戰的目的,也正是如此。以後不用再讓中國孩子和朝鮮孩子去日本侵略者的課堂接受教育了。中國孩子知道自己是中國人,朝鮮孩子知道自己是朝鮮人。他們能知道自己真正的祖宗,他們不是滿洲人和日本人。”
宋子豪:“光讓下一代孩子知道自己是哪國人還不夠,咱跟小日本子的仗還沒打完呢,以後不管翻越多少高山越過多深的大海,高低打爛了東洋四島,徹底剁了日本子的狗爪子,我看丫的以後還敢不敢搞侵略擴張!”
劉皮實:“一萬個同意,有人說窮寇莫追,可對於日本鬼子就得痛打落水狗。誰讓狗日的招惹俺們了?狗日的看俺們好欺負就隨便招惹俺們,殺人放火無惡不作,他們就不知道,想招惹俺們,除非把俺們全招死了,但凡俺們還有一口氣都會拚命打回去!不過說起來,在拚命到底這方麵,毛子哥他們比咱們幹得要漂亮。最起碼的,他們是舉全國之力跟侵略者拚命,咱們呢?咱們是有人敢拚命,卻不是所有人都敢拚命。所以才讓小鬼子在中國作惡那麽多年。教訓啊!深刻的教訓啊!”
唐龍凱:“這些天跟蘇聯紅軍並肩作戰,我多多少少對他們有了一定了解。俄羅斯這個民族,野蠻是野蠻了些,關
鍵是他們的尿性程度,咱們中國人必須學習。中華民族沉淪了三百年,積貧積弱三百年,時時讓侵略者欺負,讓咱們舉族遭難就發生在最近十四年。我們的經濟、文化、教育、軍事,統統不如日本侵略者,可這不是我們屢戰屢敗、一退再退的借口。衛國戰爭之初,蘇聯紅軍跟德國人相比同樣居於劣勢,但是他們從蘇聯首都莫斯科一路向西反攻到了柏林,把侵略者的首都打成了瓦礫堆,這就叫尿性!咱中國軍人,也該把東京打成瓦礫堆,隻要小鬼子不向中國人民低頭認罪,中日兩國的戰爭就不會結束,中國軍人的最終目標就一定是東京!人家俄羅斯軍人做得到的,中國軍人憑啥做不到?”
宋子豪:“是啊,老毛子是生性,我不服不行,咱們不學更不行。話說誰要敢主動招惹老毛子,人家半斤伏特加下肚,借著酒勁就給惹事兒的捶成爛泥一灘,然後再灌半斤伏特加,往爛泥灘上跺巴兩腳,讓惹事兒的永世不得翻身。不得不承認,當今這個世界信奉的是叢林法則,也隻有像老毛子這種性格和行事作風,才能保證一個民族的生存權不受侵犯。”
張岩說:“抗日戰爭會以我們中華民族的勝利而告結束,可是我們更應該記住的也許並不是勝利,而是教訓。汲取了教訓,避免那一潰千裏、有心殺賊無力回天的悲劇重演,將來的中華民族,誰也打不敗!”
幾個人聊著天,直到碼頭歸於平靜。清剿殘敵的蘇軍戰士撤下來了,這些蘇軍戰士身上披掛著很多戰利品,押解著十幾個俘虜。日軍俘虜的年歲都不大,看起來最年長的也沒超過十八歲,最小的也就十四五歲。已成強弩之末的日軍,如是這般的娃娃兵有好多,與他們已戰死的父輩們一樣,成為俘虜的他們,臉上仍映著蠻橫與不服。
劉皮實:“瞅這幫小逼崽子,一個賽著一個欠抽!”
端木雪:“皮實!又說髒話!”
宋子豪說:“端木姐,不說髒話哪像老爺們兒啊?”
端木雪說:“孩子哪能隨便說髒話?皮實,我最後一次跟你強調,你要做個文明人,不要粗鄙。等打完了仗真該把你送學校裏好好接受教育。”
劉皮實一臉囧相,朝唐龍凱和宋子豪吐了吐舌頭。唐龍凱說:“皮實,你得聽媽媽的話,打完仗就去上學,趁著你還年輕,記性和悟性又都不差,考大學,長出息。再有,你確實不能說髒話,你得學好。”
劉皮實的孩子心性發作,小聲說:“說髒話還不是跟你們學的?跟你們學是不學好?”
有人快步跑來,是一身大汗的謝爾蓋大士,他跑到中國隊員聚集的地方,氣喘籲籲地:“崔,你過來一下。”他掃了眼中國隊員們:“咱們換個地方說話。”
崔俊熙在端木雪的幫助下站起來,一瘸一拐地跟謝爾蓋大士去了一個更背風的角落。中國隊員隻當蘇軍有命令傳達,他們沒想想,能是啥樣的命令傳達那麽見不得人,讓崔俊熙和謝爾蓋非得換個地方才能說話。
背風的角落,確認附近無人後。
謝爾蓋:“崔,接下來我要說的,實在有些難以啟齒。我們認為有些事不該瞞著咱們的中國朋友,我們暫時瞞著他們,這不叫欺騙,絕對不算錯事。我們需要你的幫助。”
崔俊熙:“大士同誌,有話你就說吧。”
謝爾蓋:“好吧,我就有話直說了。……”
崔俊熙走出更背風的角落時是鐵青著臉的,他沒辦法讓自己陽光,他答應了蘇軍戰友的請求,可是他接下來要辦的事情在他
眼裏是很困難的。謝爾蓋向他傳達了團指的意思,他當然得按照團指的意思辦,他不相信他能辦得很圓滿。他能想象出他的中國朋友在一分鍾後會多難受。
“老崔,你咋了?要不來一塊列巴?”唐龍凱是第一個發現崔俊熙不對勁的。
崔俊熙感覺自己連呼吸都不順暢了,他抹了把額頭上的汗水,摘下水壺灌了一口涼水。再看向他的中國夥伴時,他不知該不該笑。
“有些話,真的不知怎麽說才好。我的好兄弟們,我有話直說了。老宋,老唐,你們……請節哀。”
唐龍凱和宋子豪的嘴裏還塞著列巴,笑容還掛在臉上。崔俊熙感覺他此時多說一句話都是殘忍的,但他不能不說。就像謝爾蓋說的那樣,他們不該瞞著中國戰友,盡管暫時瞞著他們不叫欺騙更不是錯事。
“運送622團傷員的車隊在去後方的路上,遭到了關東軍的夜襲。……”
唐龍凱、宋子豪、張岩、端木雪、劉皮實,所有中國隊員,他們臉上的笑容消失了,預計的悲傷、嚎啕、咒罵,甚至是將怒火轉移到蘇軍身上,這些情況都沒有出現。事實上,此後的一分多鍾,中國隊員們是麵無表情的。
越是這樣,崔俊熙反倒越發不安。不管怎樣,麵對這種情況時能夠發泄一下是最好的,哪怕脾氣火爆的中國隊員在崔俊熙這裏把情緒宣泄出來,那也是可以的。崔俊熙來告訴他們這個噩耗,就做好了當出氣筒的準備。然而,中國隊員沉默著,麵無表情。
一分多鍾後,唐龍凱打破了沉寂:“具體什麽情況?怎麽會有成建製的關東軍在通往後方的路上?我們一直隻當咱們身後有些鬼子的散兵,成不了氣候的那種。”
崔俊熙:“滿洲地界太廣闊,我們是負責快速穿插的部隊,好多鬼子其實是被我們甩在後頭的。也正因為這樣的情況太常見,我們才想南渡鬆花江前徹底肅清江北日軍……”
唐龍凱:“知道是哪一支鬼子幹的嗎?”
崔俊熙:“這件事邦達列夫同誌已命令專人抓緊在辦。當時車隊在山區遭到突然襲擊,那股鬼子來的快去的也快,等其他紅軍趕到的時候,已找不到鬼子的蹤跡,隻留下……不過,戰區情報部門承諾,他們會盡快查到那股鬼子的去向和番號。我們會像當年對付殺害卓婭的德軍那樣,將那股鬼子殺得一個不剩!這是邦達列夫同誌的原話。”
唐龍凱:“哪怕這場戰爭結束了,我們也不接受他們的投降?”
崔俊熙:“還是邦達列夫同誌的原話,那股鬼子,不管他們人有多少,也不管戰爭是否結束,我們隻要找到他們,哪怕違反紀律,對他們也是一個都不留!”
唐龍凱點點頭,就閉上眼睛不說話了。他在地上躺出一個大字,緊緊閉著雙眼。他鼻子發酸,心裏發堵,他強忍著他的悲痛。宋子豪遙望東方,此時已泛起魚肚白,對鳳縣的總攻即將開始了。
其他中國戰士,默默地用列巴就涼水,機械地重複著咀嚼、下咽。原本有強烈的饑餓感,此時全無食欲,不斷地往肚子裏填東西隻為了他們能有力氣在即將開始的戰鬥中與鬼子進行搏殺。他們要為他們的戰友、兄弟姐妹報仇,他們全是鳳縣和柳縣的子弟,無一例外與日軍有血海深仇。十四年過去了,到今天該是跟鬼子算總賬的時候。
崔俊熙想再說些安慰的話,他在腦海中搜羅著可以讓中國戰友減輕悲痛的話語。可是,什麽話說出來能夠減輕中國戰友的悲痛?崔俊熙真的不需要再說什麽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