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老三和女兒撐船到江心後,讓小船自動順流而下一段距離,這才繼續搖槳撐船。技術嫻熟的父女二人讓小船駛得飛快,船上的斥候不多時便看到江南岸的濕地。靠岸了,排長待士兵們下船分散隱蔽後,對牛家父女說:“在這嘎達等俺們回來,別露頭,藏好咯。俺們回來先給你們發暗號,暗號是三聲蛤蟆叫。”

排長太緊張了,已經忘記最起碼的常識,這大冷的天哪還有蛤蟆?牛蘭花忍俊不禁捂嘴輕笑,排長大概還沒明白咋回事呢,見一朵花似的牛蘭花如是笑,他竟有了片刻失神。牛蘭花的笑和排長的失神讓牛老三不經意間想起早逝的愛妻,當年那慘痛的一幕重又出現在記憶中。牛老三的眉毛鎖在一起,看排長的眼神中也摻雜了凶狠和厭惡。排長回過神來,發現牛老三麵色有變,終於意識到自己犯了低級錯誤,趕緊說:“暗號是……三聲家雀的叫聲!記住啊!”

排長說完,飛身上岸與士兵會合,一幹斥候輕手輕腳的消失在黑暗之中。

話說當時已是後半夜,但江南岸的嘈雜卻不減一分。氣溫驟降,逃難的人在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地方被大江擋住去路,白白在空地上挨冰雹砸,又累又餓又冷,念及剛剛痛失家園,一些親人在炮火中殞命,如何不會發出絕望淒慘的哭聲?這樣看,料也不是真鬼子,若真是鬼子,那這幫鬼子的演技也太了得了!

隱在暗處的狗子低聲跟排長說:“排長,這真不是鬼子吧?唉,這幫老百姓也是真可憐見,雹子一下,又沒有窩棚遮擋,唉……”

當下的斥候裏屬這排長官兒最大,拿主意的理應是他。排長道:“別他娘碎嘴子!瞅瞅有沒有當兵的。”

另一個士兵比較眼尖,他低聲說:“好像有,沒槍的占一大半,瞅他們那德行,之前怕是還不如咱城防團吧?”

排長仔細看了看,還真有當兵的,跟老百姓混在一起。這裏頭當官的還好些,好歹有個破帳篷來遮風擋雨,當兵的跟老百姓一樣慘,蹲在外頭凍得直哆嗦,還要挨雹子砸。這幫人的慘樣,讓排長自然而然想起宋學武之前交代給他的話:看來這幫兵即使沒被鬼子嚇破膽,料想跟鬼子對壘時也被打得夠嗆,若是真讓他們跟城防團的兵混成一夥子,就算沒事閑的聚一起吹牛侃大山,他們跟城防團弟兄添油加醋的白話鬼子如何如何厲害,備不住連城防團的鬥誌也跟著消磨,那可咋整!當下排長決定先觀望觀望,別急著出去表明來意。

排長有了自己的主意時,一陣奔跑聲由遠而近。排長和斥候兵們看到幾個還沒丟了槍的破衣爛衫的兵回來了,強橫地推開擋道的軍民,直到破帳篷邊上。為首一個兵頭道:“報告!”

帳篷裏有人問:“有了?”

兵頭不敢進帳篷,在外頭抹了把濕漉漉的臉,回到:“回營座的話,沒有!橋、渡口、船,統統沒有!”

帳篷裏傳出一聲咒罵:“娘了個逑的!援兵沒半個,又沒法過江!逼著老子們撅起來讓鬼子爆腚眼子?”

幾個兵不言語,帳篷簾子掀開了,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走出來,冷雨和冰雹砸在破爛不堪的棉布軍帽上漢子隻當沒感覺。他推開兵頭和士兵,往江邊走了幾步停下,又道:“少帥跑了,錦州也沒保住,剩下咱這一夥子當兵的沒人管。”他看了看附近淒淒慘慘的老百姓,長歎一口氣:“唉!媽了個巴子,再就是這幫老百姓,還真以為咱這幫當兵的能保他們!鬼子的炮彈轟過來就隻知道哭天搶地的跟著丘八大爺跑!轟都轟不走!老子帶兵打仗,又不是月嫂奶

媽,有這幫老百姓跟著,難怪仗打不好路也跑不順!”

漢子的嗓門頗大,這幾句話一出口像是喊出來的,這一頓喊居然生生將老百姓的哭聲歎聲給噎回了肚子裏。

帳篷裏又走出一個人,長相不似漢子那般粗魯莽撞,倒像個學堂裏跑出來的文化人。他走到漢子旁邊,同樣遙望鬆花江北岸,說:“魏營長,幾年前咱們團奉調往北剿匪途經此地,我與北岸鳳縣的城防團長有過一麵之交。那貨純是個不咋受上峰待見的老二杆子,當過土匪,跟大帥的把兄弟湯二虎有過梁子,聽說就因為這,他才被大帥放逐到鳳縣。資格老,脾氣臭,我估計老宋也是讓日本人給鬧的,這才讓咱們這些人沒法過江。一路退下來,鬼子就在後頭,要我說,咱莫不如……”

魏營長橫了書生一眼,老實不客氣的問:“參座,莫不如個啥?”

部隊潰散後流落進團下屬一營敗兵之中的團參謀長楊斌笑了笑,說:“識時務者為俊傑,黃埔係的蔣校長和咱們的張少帥都不要咱了,魏營長撫順老家又有老娘,不能不考慮後路呀。”

魏營長先沒說話,手按住腰間的快慢機,楊斌沒瞧見魏營長這個動作,繼續說:“咱們和普通老百姓終究不一樣,當此亂世老百姓就是天生賤命,咱們可還要享盡世間的榮華富貴。這個主子不能給的,另個主子能給,咱得自有主張,否則吃虧。”

魏營長忽然大喝一聲,快慢機的槍口一下子杵在楊斌的太陽穴上,魏營長的話語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參座,我再叫你一聲參座!參座!你想當漢奸?跟那幫沒種的忘了八輩祖宗的人學嗎?虧你還念過幾年聖賢書,難不成那幾年聖賢書你念到狗肚子裏啦?孔老夫子教育你去當的漢奸還是你師父沒給你講過嶽飛、文天祥的故事?不管怎樣不能賣國求榮,老魏一個從炮筒子裏爬出來的粗人都懂的道理,你個讀書人居然不懂?”

楊斌是文化人,卻又不懼死,殺人不眨眼的粗野丘八的槍管子杵在他太陽穴上他竟然能做到麵不改色。但見他的手慢慢抬起握住魏營長的槍管,沉聲道:“魏營長,你不賣國求榮,可你的國,已經把你賣了!你還不明白嗎?上頭不要你和你這群兵了!也不要我了!你不知道嗎?少帥一直就在北平城裏花天酒地,啥都有,啥都不缺!沒準兒現在還吸著他的大煙,玩兒著他的女人!你呢?我呢?你我隻能在這鬼地方受凍!後頭就有日本人的刺刀!你愛國,國愛你嗎?”

附近的士兵和老百姓全部安靜下來,絕望茫然的看著兩個軍官。魏營長緩緩放低快慢機的槍口,楊斌趕緊又說:“你與鬼子拚過了,你拚不過他們!你瞅瞅你的兵!多一半沒了武器,成什麽樣子?你就算真能過江,你就能拚得過鬼子啦?拚不過,隻要你沒死你不還得逃嗎?那你又能逃到哪裏去?駐遼南的東北軍還有機會往關裏跑,咱們往哪裏跑?一直跑到老毛子那頭去?還是幹脆一頭紮進黑龍江喂王八?”

魏營長猛地又將快慢機頂住楊斌的腦殼,吼道:“妖言惑眾!老子法辦了你!”

局麵發展到這一步,排長和斥候兵心裏都佩服姓魏的營長,若是真能讓這營長帶他的兵過江,鳳縣的江防上就又多了一些敢拚命的爺們兒,鬼子就能多死一些了。當下排長就想出去跟魏營長打招呼、表明來意,順帶著欣賞一番魏營長手刃漢奸二狗子的好戲。

誰承想,就這個當口,魏營長那頭忽然有人飛撲過來,一槍托狠狠砸在魏營長後腰上,魏營長痛呼一聲,不及扣扳機,整個人結結實實的摔在地上。

幾個士兵緊接著死死按住魏營長,砸倒魏營長的少尉對楊斌說:“參座,該幹的俺幹了。”

幾乎同時,營地裏一陣**,但見一群東北軍潰兵已扭打成一團。不多時,幾個軍官和士官被人捆成粽子樣丟在魏營長身邊。魏營長掙紮幾下,怎奈拿住他的是好幾個人,他以一人之力實在難於掙脫。魏營長大罵道:“吃裏扒外的犢子玩意!我是你們營長!”

排長和斥候兵心裏一驚,變故來得太快,得虧他們自己藏得嚴實,沒有冒進。敢情那個什麽狗屁參座,怕是早就有叛國投敵的心思,一早收買了魏營長麾下的軟蛋兵們,在這後有追兵前有江水的絕地發動嘩變,徹底占據主動權。還好自己沒露頭,否則哪還有命回去拿宋團座賞給他們的現大洋?

排長和斥候兵忍住後怕,繼續觀察營地裏的情況。隻見先前砸倒魏營長的少尉麵對已被拿住的魏營長時仍有些怯怯,但他還是開口說:“營座,對不住,俺不想當炮灰,俺不想死。”

魏營長大罵:“狗娘養的成鐵柱!你狗日的!你個沒骨頭的慫蛋!你想當漢奸?你想學秦檜和吳三桂?怪老子看錯了你!你他媽的……”

成鐵柱用快慢機槍把狠砸一下魏營長的腦袋讓他暫時閉嘴,整個人抖若糠篩的同時大喊:“俺不想死!不想死得連渣都不剩又沒人記得!俺不是孬種!俺隻想活下來!營座!咱沒有活路啦!少帥早跑啦!早把咱扔下啦!咱再去拚命,值嗎?何況……何況你也沒拚命呀!你帶著俺們從長春跑到黑龍江啊!一路都被鬼子追著打!這仗沒法打!你……你咋給指揮的?到現在死了一大票兄弟啦!你還嫌咱兄弟死的不夠多?”

魏營長的額頭被砸出好大一個口子,登時殷紅的血染遍半張臉。被叛兵們拿住的軍官和士官發出一陣怒罵,他們都是魏營長的親隨,眼見老大挨整,士兵反叛要去投敵當漢奸,自己空有一身力氣卻無法行動,也隻有張口怒罵了。

成鐵柱向後退了退,楊斌往前一步擋住成鐵柱,對粽子樣的官兵說:“鐵柱沒錯,錯的是你們,是你們認不清形勢。”

“呸!姓楊的!你狗日的自己骨頭軟還嫌不夠,還想帶著一幫兄弟當漢奸!漢奸二狗子從來就不得好死!自古就是這個道理!”

“鐵柱!你要還認俺們這幫兄弟!你現在回頭還來得及!”

“姓楊的!老子早瞧你不是個好鳥!你他媽的!有本事放開老子!咱倆放對!老子雙手綁起來讓你三招!整不死你個癟犢子玩意!操!”

“成鐵柱!狗日的楊斌給了你多少錢你他媽就把自己賣了?姓楊的!你這隻狗!”

楊斌一臉小人得誌的笑容,待粽子樣的獵物們統統被士兵死死堵住嘴,他才一一回答:“郭排長,‘漢奸二狗子’這五個字多難聽呀,我不是要帶弟兄們當漢奸,隻不過走個曲線而已,不是真的助紂為虐、為虎作倀,不會幫鬼子欺負中國人,這是楊某人的底線;再有啊,眼下這境況你若再不覺景,不得好死的不是我,是你!肖班長,你跟鐵柱說再多也沒用,啥是兄弟?鐵柱是他家嫂子含辛茹苦帶大的,他嫂子病了,你們這幫所謂的兄弟誰管過?我管了!我給他家嫂子掏的住院錢啊,我才是他兄弟,你不是!許連長,你不用罵我,也不用叫囂著跟我放對,我自然打你不過,也沒你那麽好逞英雄,我不是英雄,可我敢說,我一定比你命長,因為我有腦子,你沒有。邱督導,我沒給鐵柱錢,你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講道理,鐵柱明理,你呢?你督導出什麽來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