複賽收稿結束的時間一天天逼近了。

葉深深有時候有點絕望,感覺自己可能過不了這一關了。

她要跑工廠,去查看自己那一組冬裝的進程,也要弄國內網店的設計,但在所有忙碌之中,對她而言最重要的,還是珍珠。

她一次又一次把自己的設計全部撕掉,然後再度從頭開始構思。

顧成殊和沈暨周末時也會過來看她,沈暨將她撕掉的設計圖拚湊起來看看,偶爾也會說:“深深,這套設計還挺好看的嘛,或許可以保留一下。”

“除了好看呢?”葉深深問他。

他審視半天,沉默無言。

“僅僅隻是好看,有什麽用呢?”葉深深痛苦地將自己蜷縮在沙發上,喃喃地念叨著,“珍珠,珍珠……”

無數的設計上都用過的東西。可以直接在衣服上使用珍珠,可以在配飾上使用珍珠,可以像之前顧成殊幫自己鋪釘的那條裙子一樣,綴滿珍珠……

然而,別人使用過的創意,她得竭力避開。

珍珠是被用爛了的設計元素,成千上萬的設計師都在上麵動過自己的腦筋,她得在被萬千人踏過的沙地上,尋找到沒有被踐踏過的地方,而且,還要走得漂亮。

如何落腳,如何表現,如何讓人從烏泱泱的設計之中,一眼看到她的存在……

毫無頭緒。

葉深深趴在沙發上,絕望地長出一口氣。

沈暨看著她的模樣,心疼地幫她將散亂的頭發捋順,說:“你看看,不就是一組設計嗎?把自己折騰成這個樣子。你這樣絞盡腦汁,頭發都要掉光了!”

葉深深喃喃道:“不行,我一定要想出全新的設計來,主題……主旨……表現手法……”

她的頭劇痛起來,跑到洗手間一陣幹嘔,然後無奈地出來翻止痛片,希望能將痛苦鎮壓下去。

沈暨不可置信地說:“深深,別這樣逼自己了!難道除了贏得比賽,你就沒有別的路了?”

“我一定得拿到名次,我想留下來。”葉深深咬緊牙關,低聲說。

沈暨回頭看看沉默不語地在那裏處理公文的顧成殊,無奈地說:“成殊,你給她下個命令,讓深深別再這樣逼自己了。”

顧成殊終於抬起頭,看看心疼憐惜的他,又看看麵容慘白的葉深深,然後掃掃地上散落的設計圖,輕描淡寫地問:“你覺得,她這些設計怎麽樣?”

沈暨微微皺眉,許久才說:“有幾張,勉強可用的。”

顧成殊無動於衷地又低下頭:“那還是讓她逼一逼自己吧。”

沈暨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怎麽可以這樣?”

葉深深覺得一陣恐慌,幾天幾夜殫精竭慮,最後卻一無所獲,眼看著截止日期就要到來,最後的成稿還沒有概念。她一點力氣都沒有了,脫力地坐在椅子上,按住自己又開始劇痛的頭,低聲說:“我再想想吧……實在不行,明天我怎麽都得湊幾張設計圖出來。”

沈暨自責地蹲在她麵前,仰頭擔憂地望著她:“對不起,深深,都是我手氣不好。”

葉深深搖頭:“這不關你的事,是我自己實力不夠。”

“而且,她自己上的話,可能抽到個更難的。”顧成殊毫不留情地說道。

沈暨歎了口氣,看看葉深深暈黑的眼圈,隻能安慰她說:“沒事,今年初審的稿件我也看見了一部分,說不定大家最後交上來的,也都很一般,甚至還不如你之前放棄的那些設計呢。”

葉深深垂下眼,勉強點點頭,又強迫症般拿起筆開始竭力畫設計圖。

沈暨百般無奈,走到門邊穿衣服:“我下去給深深買點吃的和藥,她現在吃的那種止痛藥對身體的副作用較大。”

剛一開門,伊蓮娜正好上來了,和他打了個招呼:“Flynn,走了嗎?”

“不,下去買點東西。你要吃什麽,我幫你帶個小蛋糕怎麽樣?”

“天啊,晚上哪敢吃蛋糕!謝謝你啦。”

眼看伊蓮娜要進來了,顧成殊合上了電腦,說:“別逼自己了,跟我出去走走。”

葉深深有點詫異:“可沈暨出去買東西了……”

“他和你室友這麽熟,怕他會被鎖在門外嗎?”他問。

葉深深不明就裏,不過他既然這樣說了,便點點頭,搖搖晃晃地無奈站了起來。

係好安全帶,葉深深看著車子一路向著商業中心開去,有點迷糊:“顧先生,我們去哪兒?”

顧成殊回答:“去一家店裏。”

“可是現在都快十點了,店鋪一般都打烊了吧?”

“打烊了才好,沒有人。”

葉深深在心裏想,為什麽要趁著沒人的時候去呢?不會是去搶劫吧……

當然,這麽異想天開的話,她隻是在心裏想想而已,才不敢和顧先生討論呢。

最終他們在市中心一家珠寶店門口停下,裏麵已經沒有客人了,店員們正在進行今天的盤點,將貴重的珠寶送到後麵鎖入保險箱。

門口有人正在等著他們,看見顧成殊的車子停下,便上來一邊替葉深深開了門,一邊向顧成殊打招呼:“顧先生要看什麽?”

“珍珠。”他言簡意賅地說。

葉深深愕然地看向顧成殊,顧成殊向她點頭示意,帶她上了二樓。這裏有單獨的大廳,燈光打開,燦爛的光芒遍照上下,將所有陳列著的珍珠飾品照亮。珍珠特有的暈彩光芒在一瞬間彌漫在他們的麵前,溫潤細膩的光澤,是其他所有珠寶都無法比擬的,神秘而含蓄,優雅而柔和,顯得格外平和靜謐。

迎麵陳列在單獨玻璃櫃內的,是一串漸變色珠串。來迎接他們的店長見她仔細打量那串珠子,便介紹說:“這是Akoya珍珠製成,產自南日本沿海港灣,由54顆珍珠組成,從脖頸到胸部的珠子依次是純白色、乳白色、米白色、淡黃色、淺黃色、米黃色、金黃色、橙黃色,形成由白到黃的漸變的顏色,每一顆珠子都是正圓形,光澤度為A,照物清晰,光潔度為無瑕。”

顏色的挑選異常精準,從白到黃的過渡極其自然,使得每一顆珠子的顏色都仿佛在緩慢的變化中徐徐流動,令人幾乎要融化在那種氤氳朦朧的光華之中。

葉深深看了許久,又將目光轉向旁邊另一個單獨展示的玻璃櫃,那裏麵是一頂黑色的珍珠皇冠。

店長又殷勤介紹說:“這是Tahitian黑珍珠,產自南太平洋法屬波利尼希亞群島。”

顧成殊給她解釋:“中國人一般叫大溪地。”

大溪地的黑珍珠,黑色之上透著各種奇異的色彩,從孔雀綠到煙灰紫,再到深湖藍,明明是礦物,卻隨著角度變化而幻化出各種金屬光澤,迷人眼目。這個皇冠底座上,鑲嵌著一簇簇墨綠色、濃紫色、海藍色的黑珍珠,就像綻放著朵朵暈彩奇異的深色花朵。花瓣的形狀因珍珠的形狀而不同,圓形,梨形,水滴形,環帶形,各式幽暗花朵流轉著彩虹色澤,肆意綻放,驚心動魄。

那幽暗奇異的光彩,瞬間在葉深深的眼中暈開,直傳到她的腦中,讓她幾乎脫力般呼吸急促,腦中那一直迷迷糊糊無法捕捉的意念,在瞬間成形,讓她在這一刻呆住了,盯著麵前的珍珠皇冠許久,才急切地說:“我要看大溪地黑珍珠。”

店長開心地說:“好的,請問您要看多少?”

“所有的。”顧成殊幫她回答。

店長將她引到旁邊櫃台,拉過頭頂射燈,將麵前大批的黑珍珠照亮。

從純黑到灰黑,從褐黑到紫黑,從棕黑到藍黑,甚至還有鐵青色、鉛灰色、玫瑰色、古銅色,全部呈現在她的麵前。奇異的炫目暈光交織成一片晶瑩璀璨,強烈的光彩讓葉深深在這一刻充分理解了什麽叫珠光寶氣,知道了為什麽會有人為了這些珠寶不惜流血殺戮。

這顏色和光澤……可真熟悉啊。

葉深深的腦中,忽然閃過一片朦朧的暈光。

仿佛舊日在麵前徐徐展開。她看見一片白雪茫茫之中,燈光灑下來。顧成殊在光暈之中側頭看她,燈光與珠光映照著他的麵容,朦朦朧朧,令她整個人仿佛浸在溫暖的熱水中,一片融冶。

那是那一個平安夜,她拉著他,在工作室中釘珠子時的光輝。

明明是幻象,明明那些珠子都在燈光和記憶中失去了具體的形狀,但那些璀璨的光芒,卻仿佛永遠不會磨滅,直到十年二十年後,依然能在她的腦海之中熠熠生輝。

有時候,銘記一個場景、一個人,隻需要一點微光而已。

重要的,不是珠子,不是它的價值,而是那一瞬間閃現的光輝。

她的心口充溢著難以言喻的激動,裏麵有些東西似乎在呼嘯著,就要衝破胸口飛舞出來了。

她抓住顧成殊的手臂,急促地說:“顧先生,我得回去了,我……我知道自己應該怎麽做了!”

說完,她轉身就要向著樓梯口奔去。

顧成殊眼疾手快,反手將她的手臂拉住,說:“先別走。”

葉深深遲疑地回頭看他,不明所以。

他示意後麵珍珠展示區,輕聲說:“辛苦店長這一趟,怎麽可以什麽都不買就離開?”

葉深深有點遲疑地看著他:“可……我沒有想要的。”

“並不珍貴,你可以隨便戴著玩。”他沒有理睬,將她拉到櫃台前,說,“或許沒有靈感的時候,也可以拿出來看看。”

葉深深低頭看著櫃子內的那些炫目珍珠,此時才忽然明白過來,心口也猛烈地跳起來。

珍珠,和他送給自己的那些花朵,可不一樣。

她心慌意亂,強行抑製自己胸口的悸動,抬手指了指一顆不起眼的水滴狀鏈墜。那上麵隻有一顆黑珍珠,並不太大,但煙紫色的光澤十分漂亮。

店長讓人給她搭配了細細的鎖骨鏈,並笑著問她:“戴上嗎?”

葉深深立即搖頭,看見了店長對顧成殊揶揄的笑。她隻能裝作看不見。

顧成殊將葉深深送到樓下就走了。

葉深深一個人上樓來,發現沈暨拎著藥和蛋糕在門口等她。

“成殊走了,你去送他?”沈暨問。

葉深深不好意思說他送自己珍珠的事情,便點了點頭,然後問:“怎麽不敲門?伊蓮娜在裏麵的。”

他說:“我和她並不算特別熟悉的朋友,或許會讓她尷尬。”

沈暨總是這麽替女孩子著想,葉深深也習慣了。

開門進去後,葉深深立即跑到內間去畫圖,沈暨去敲了敲伊蓮娜的門,在她開門之後,將手中的小蛋糕遞給她:“恭喜你,剛好還有個無糖而且是低脂奶油的蛋糕,相信我,絕對不會損害到你身材的曲線。”

伊蓮娜愣了愣,開心地接過他手中的蛋糕:“你實在太好了!”

“不好意思,我們經常過來,肯定打擾到你了。”

伊蓮娜靠在門上笑道:“放心吧,Flynn你的話,24小時待在這裏我都沒意見。”

沈暨笑著向她舉起手中的杯子:“來一杯茶嗎?”

他們在客廳內開始喝茶聊天,大半夜的興致勃勃。葉深深則在自己房間裏畫著設計圖。

這麽久以來,她第一次明白了什麽叫靈魂出竅式的設計。

連日的疲憊,隱隱作痛的頭,讓她在深夜的案前設計時,畫下的每一根線條都是恍惚的。那些顏色與輪廓,從她潛意識中噴湧而出,在她的大腦還沒有清晰想法的時候,手已經自然而然地移動著,畫下了那些應該出現的東西。

外間說話的聲音遠去,頭頂的燈光也隱淡,整個天地間,萬籟俱寂。所有的東西都已不存在,所有的人也不複存在,連她自己也消失在了寂靜之中。

隻有漸漸成形的那些圖,每一絲,每一寸,天生便是這樣,沒有任何辦法能改動轉換分毫,沒有任何東西能替換代替些許,沒有任何神靈能減淡這光彩與輝煌。

困倦至極的時候,葉深深就趴在桌上,稍微合一會兒眼,但心中那些翻湧的思緒,很快又讓她驚醒。在半夢半醒之間,她拿著筆,繼續那未曾完成的設計圖。

那支筆仿佛不是她在控製,而是冥冥中應該要存在這個世界的東西,在引導她畫下她應該要畫出的東西,讓它以最美好的姿態,呈現在這個世界。

午夜的巴黎,不夜的城市。

交織著遠遠近近的燈光,彌漫著濃濃淡淡的夜色,行走著疾疾徐徐的夜風。

但這一切,都與葉深深沒有關係。

她創造著自己手下的全新世界,將自己所有的過往與未來,投入在其中,隻為了那一縷光華燦爛,讓所有人驚歎。

沈暨感覺到裏間的寂靜,走到門口看見了趴在桌前沉睡的她,無奈地對伊蓮娜笑了笑,進去俯身去輕喚葉深深:“深深,困了嗎?要去**睡哦,在這裏不舒服。”

葉深深迷迷糊糊地“唔”了一聲,稍微動彈了一下,又再度睡過去了。

沈暨無奈搖頭,輕手輕腳地抱起她,將她放到**。

他動作這麽輕柔,葉深深的後背觸到床時,才恍惚地睜開眼,有點遲疑地看著他:“我睡著了嗎……?”

“嗯,早點休息吧,你最近太累了。”他俯身注視著她,唇角浮起溫柔笑意,“晚安。”

葉深深睡眼蒙矓地看著他,點點頭,閉上了眼睛。

等他把門輕輕帶上出來,伊蓮娜看看屋內,抱臂靠在門上笑問:“經常這樣嗎?看你這麽熟練。”

沈暨笑著搖搖頭:“並沒有那麽多機會。”

“我有個疑問哦。”伊蓮娜端詳著他,問,“你和顧先生,誰是她男友?”

沈暨的呼吸微微一滯,默然轉頭看著她關閉的房門。

許久,他才低聲說:“顧先生我不知道,但對我而言,深深是我最重要的朋友。”

伊蓮娜挑起眉,說:“這還真讓人意想不到。”

沈暨笑了笑,朝她揮揮手,示意告別。

顧成殊沒想到,自己回家已經這麽晚了,居然還有客人在等待。

而這個客人竟會是艾戈,則更讓他意想不到。

等坐下後知道他的來意,顧成殊更加詫異了。

“關於沈暨在國內與人的交往?”顧成殊皺起眉,“據我所知,他早已不是你的助理,你如今是以什麽立場過問他的事情?”

艾戈臉上的神情模糊黯淡,說道:“從一定意義上來說,他也是我弟弟。”

“那在你傷害他的時候,怎麽沒想過這件事?”顧成殊毫不留情地問。十年的同學兼三年同事,他認為艾戈這些鬼話完全沒必要對自己說,畢竟大家的時間都很寶貴。

艾戈避開他的質問,完全不介意他的態度,依然詢問:“他在中國,與什麽人交往比較多?”

顧成殊不帶半點情緒波動地數著:“我,方聖傑,宋瑜,盧思佚……”

“葉深深呢?”

這名字終於讓顧成殊的睫毛微微顫動了一下:“沈暨回國後漫無目的,我當時找葉深深開網店,所以把沈暨拉過去做了打版師。”

“隻是這一層關係?”艾戈又問。

顧成殊端起麵前的杯子喝水,垂下眼睫掩蓋住自己的雙眼:“你覺得還有什麽?”

“我沒有關注過他在中國的詳細情況,但你肯定是知道的,沈暨與葉深深,是情侶關係嗎?”

這突如其來的問話,讓顧成殊的手緩緩收緊。他捏著手中的水杯,沉思片刻,才緩緩說:“我想應該不是吧。”

艾戈皺眉問:“如果未曾公開的話,是葉深深暗戀沈暨,還是沈暨對葉深深單戀?”

他一再的追問,讓顧成殊終於抬起頭看他,聲音略有遲疑:“為什麽會有這樣的疑問?”

在他心裏,曾經盤旋過千遍萬遍的問題,為什麽會是麵前這個人先提了出來。

艾戈緊盯著顧成殊,像是不願錯過他臉上任何一絲表情:“我第一次去巴斯蒂安工作室的時候,葉深深曾經將我的背影誤認成了沈暨,對我談起了一些要對沈暨說的話。我清楚地記得她當時的原話,她說,‘上次在夢裏說喜歡你的事情,我們都守口如瓶好嗎?就當作我們之間的秘密吧。’”

短短幾句話,重擊在顧成殊心口上,令他身體頓時僵直了。

而艾戈顯然對於自己看到的顧成殊的反應很滿意,繼續說下去,那些答案順理成章,顯然在他的心中,早已猜測了千萬次:“她話中的意思你必定明白,第一,葉深深喜歡沈暨;第二,葉深深睡著做夢的時候,沈暨與她在一起;第三,兩個人選擇將戀情隱瞞所有人,包括你。”

顧成殊沒有理會他最後嘲諷的口氣。他將自己的目光轉向窗外,窗外燈光照著春日蔥蘢的碧樹,暗夜中一枚枚新葉在燈光下顏色通透。然而這麽可愛的景致,在昏黃的燈下卻全都蒙上了晦暗不明的迷霧。

在迷霧之中,有些東西又豁然散開。那是他曾看見過的,葉深深的電腦屏幕。被她紅著臉急切擋住的那張麵容,唇角有著溫柔弧度,耳朵下麵小小一顆雀斑,泄露了她竭力想隱藏的秘密。

沈暨說,我隻是覺得可愛,所以逗了一下,結果那隻小貓咪想要跟我回家。

他們在旋轉樓梯上緊緊相擁,沈暨將麵容埋入她的發間,那親密的溫柔,幾乎像一層肉眼可見的光芒,從他們的身上像水波一樣**漾開來。

葉深深的秘密,被他刻意忽視、企圖深埋在最底下的那不願觸碰的東西,終於還是泛了上來,他不得不直麵這一切。

艾戈盯著他的表情,見他一直不說話,頓時也明白了一切。

“所以,在初次見到葉深深時我就知道了,他們是未曾公開的戀人。”艾戈緩緩說道,“而且,葉深深不是單戀。沈暨因為擔心我會將對他的報複加諸在葉深深的頭上,所以兩人一直選擇不公開。”

然而,顧成殊已經明白了他想要說的話。

他靜靜地看著麵前的艾戈,看著他眼中那些幸災樂禍的情緒,心想,如果被別人知道了,這個難對付的安諾特先生有這樣的一麵,大家會不會都很驚訝。

但他忽然之間無法回擊對方。因為他知道,自己眼中泄露的情緒,也未必會比他好看。

他想到一開始是自己將沈暨介紹給葉深深的,就覺得這件事簡直是荒誕又可笑。是他對沈暨提起自己尋找到母親想要的孩子;是他將葉深深的作品拿給沈暨看,讓他對葉深深充滿好奇;是他讓沈暨來到葉深深的身邊,幫助她開始最艱難的曆程……

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安排與注視下,就這麽開始了。

隻是那個時候,他以為自己不會在乎葉深深,以為他們之間終不過是合夥關係而已。他以為葉深深隻不過是母親的一個遺願,他對她好奇而嫉妒,羨慕而痛恨,所以他幫助她,企圖能讓母親的在天之靈欣慰,而每次看見她遇到挫折幾乎崩潰的時候,他又有一種讓母親看看自己想要的孩子到底能不能比得上自己的快感。

然而,在什麽時候開始,他與葉深深之間的關係,已經不一樣了呢?

隻是單純想拉一把母親看上的人的心態,到底是什麽時候開始轉變的。

從那個停電的雨夜,他們對著蠟燭開始講述自己的人生開始的嗎?

從機場裏,看見狼狽不堪的她對著路微吼出自己的理想開始的嗎?

抑或是,早在路微與他爭執,他隨口說出自己要娶葉深深的時候,或許一切就已經不一樣了。

這一路以來,很漫長,很艱難,葉深深的轉變也很緩慢。

總算她對他的態度,從“人渣”進化到了“夥伴”。

總算她對他的稱呼,從“您”消退成了“你”。

總算她在他麵前說話不再結巴拘謹,笑容也變得開朗燦爛。

然而事到如今,似乎一切都是他的幻覺。他永遠隻能走到她身後、朋友的那個範圍內。她身邊更近處,有另一個人已經存在了,那是可以牽她的手、吻她的唇,與她一起走到最後的人。

那個位置,不屬於他。

她已經將那個獨一無二的地方,留給了沈暨。

他說不出任何話,隻覺得一股黏稠的血液從心口湧出,注入四肢百骸,讓他全身的熱氣都停止了行走,身體僵直得連動彈一下手指的辦法都沒有。

隻這一瞬間的失態,艾戈便了然地微笑了出來,已經得到了他想要的信息,所以他站起身向顧成殊告辭,說:“我走了,或許還要處理一些事情。”

“或許你猜對了,”顧成殊抬頭看著起身的他,長長出了一口氣,說,“他們是一對戀人。”

所有的蛛絲馬跡,在他麵前清清楚楚地呈現。隻是他一直沒有察覺,或者是,強迫自己不去察覺。

艾戈微微眯起眼睛看他,而顧成殊盯著他,聲音低沉而又清晰:“但是,我希望你在處理沈暨的事情時,不要影響到深深。”

他說到這裏,停頓了片刻,然後才吐出最後幾個字:“因為,她是我看上的人。”

沈暨沿著旋轉樓梯一步步走下去,出門順著街道走向停車場。

巴黎沿街的店鋪關門很早,但霓虹燈是不會關閉的,整個城市始終明亮通透。他踏著迷離的燈光向前走去,卻發現有輛車子不緊不慢地跟著自己,在這樣的夜晚,給他打了一盞近光燈,照亮麵前的路。

他轉過頭,看向駕駛座上的人。

在看見那熟悉無比的麵容輪廓之後,他立即加快了腳步,向著停車場迅速走去。

艾戈沒有阻攔,等著他的車子從停車場出來,才跟了上去。

沈暨拐了一個街口,又拐了一個街口,到第三個街口的時候,他終於再也忍不住,狠狠一腳刹車,停在了路邊。

艾戈也停下來,剛好與他並排。

沈暨搖下車窗,勉強抑製自己心口湧上來的煩躁與憤怒,對著他問:“上次的劃傷剛修好,這次又準備讓我的車進修理廠?”

“緊張什麽?”艾戈慢條斯理地問,“上次你的車上有葉深深在,你擔心我看見你們親密的樣子,可現在你隻身一人,為什麽還是要躲避我?”

“我已經辭職了。”沈暨一句話頂回去。

“可你欠我的,並未還清。我剛從知情人那裏過來,迫不及待要與你清算債務。”他側過頭,暗綠色的眼睛在橘黃色的路燈光芒下,中和出一種奇異的藍紫色,“你幫葉深深打版,推翻我的決定的時候,難道就沒想過,自己這樣做會得罪我到什麽程度?”

沈暨默然停頓了一下,然後下車走過去,拉開艾戈副駕駛座的車門坐了進去。他深吸了一口氣,然後鄭重地說道:“深深是無辜的,你不該為了和我的宿怨,把她拖下水。”

艾戈斜了他一眼,緩緩說:“和你走得近的人,就是我的敵人,沒有無辜一說。”

沈暨氣得都笑了:“那好啊,我崇拜努曼先生,我和顧成殊是好友,我當過你兩年半的助理,這個世界上我最親密的人算這麽三個,你先全部對付一遍?”

艾戈沒理會他,一言不發地盯著前麵空****的街道。

“不可能對嗎?”沈暨盯著他,一字一頓地問,“那麽,你去欺負一個無力反抗你的女孩子,又算什麽?”

“因為,”他的質問,讓艾戈緩緩轉過頭盯著他,目光越發森冷,“我認為,她對你有特殊意義。”

仿若脊椎被刺入冰冷鋼針,透骨的冰涼直接傳到大腦,讓沈暨手腳僵硬,無法動彈。

他的神情讓艾戈露出一絲冷笑,仔細端詳著他的神情,不肯放過他臉上一絲複雜的情緒:“你喜歡她。”

整個身體都僵直的沈暨,全身上下唯有睫毛,在微微顫動。從窗外斜射進來的燈光,打在他的睫毛上,轉而在他的麵容上投下動**不安的陰影,徹底泄露了他自己都尚且不清楚的心意。

“不……”他喉口幹澀,艱難地想要反駁,然而,腦中一片空白,被驟然戳穿的事實,讓他茫然失措,不知如何才好。許久,他才啞聲說:“不,她有喜歡的人,不是我。”

“是嗎?我不這樣認為。”艾戈若有所思地看著他,緩緩說,“我記得,我們之前製定的健身方案是完全一樣的,所以我們的身材可能比較相似。她不該將我的背影認成了你,泄露了你們之間的秘密。”

沈暨緊咬下唇,沒有出聲。

“她提到她夢見你並向你表白的事情,而且還想求你不要再提起這件事。”艾戈冷冷地說道,“你們在中國已經同居了吧?”

沈暨悚然一驚,立即否認:“那隻是她生病了,在昏睡中不小心說的囈語。她所說的喜歡我,隻是代表朋友的意思。”

“別以為我會相信這種蠢話!”他厲聲打斷沈暨的話,目光凶狠地盯著他,如同尖銳的釘子深深紮進他的眼中,“人類在無意識時所說的一切,才是真實的,誰會在夢裏對一個普通朋友吐露自己心意?”

沈暨一言不發,臉色蒼白地坐在車座上,仿佛被他的話震住,無法再動彈。

他腦中轟然作響,來來回回都是她恍恍惚惚的囈語,她說,沈暨,我喜歡你。

還有,她抬手擋住車窗外刺目的陽光,艱難地說,沈暨,我們是朋友吧。

這一句話,讓他放棄了逃回法國的打算,讓心裏那些恐懼煙消雲散。

是的,恐懼。他明知道,自己若與深深太過接近,那麽她的設計師之路,也會和自己的一樣,被艾戈徹底摧毀。所以,在聽見她對他說出那句話的時候,他恐懼不已。

那時他逃避般地下了車,扶著旁邊的樹拚命地呼吸冷冽的空氣,企圖讓自己清醒過來,然而深入潛意識的對艾戈的畏懼,讓他終於還是選擇了逃離。

所以在她解釋時,他幾乎是半強迫半催眠地接受了深深的解釋,執意讓自己相信她是真的隻當自己是普通朋友。

即使內心深處並不相信,但那又怎麽樣,對他,對她,這都是最好的方式。

他不用再被迫離開,可以繼續以朋友的名義待在她的身邊。

然而現在,所有竭力維持的平靜被戳穿,艾戈的報複,如期而至,無可避免。

他寄托了所有希望的深深,終究要麵臨最巨大的阻礙,成為別人瘋狂報複他的一個犧牲品。

車內一片寂靜。

沈暨的雙唇微微開啟,又隨即緊緊抿住,將一切想說的話都埋葬在自己的口中。

最終,他推開車門,頭也不回地下了車。

艾戈無法控製自己,終於對他吼出一句話:“你的解釋呢?你和葉深深的關係是什麽?”

他緘口不言,上了旁邊自己的車,隨即發動,向前方疾馳。

艾戈跟了上去,巨大的憤怒讓他如影隨形,始終緊咬著前方沈暨的車。

沈暨加快了速度,趕在紅燈之前穿越前方的街道。

空****的人行橫道上,忽然一隻流浪的野貓躥出,黑影在車燈前方一晃而過,讓沈暨下意識地一腳踩向刹車。

高速行駛中的車子,在尖銳的輪胎摩擦聲中,失控地撞向了路邊的花壇。

野貓發出了淒厲的慘叫,但隨即淹沒在巨大的撞擊聲中。

艾戈猛打方向盤避開迎麵而來的碎片,因為車速而往前衝了幾十米才停下。他在空無一人的十字路口,隻覺得巨大的恐懼緊緊扼住了自己的喉嚨,讓他的呼吸急促,太陽穴劇烈跳動,簡直無法遏製眼前湧上來的絕望昏黑。

他下了車,無法抑製自己的狂奔,衝到沈暨的車旁邊。

在已經變形的車頭上,蹲著一隻黑貓,看見他來了,立即鑽入了旁邊的灌木叢。

隔著震裂的車窗,他看見一動不動昏迷在座位上的沈暨,額頭的血緩緩流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