稀稀落落的寒雨,在半空中斜斜地飄著,籠罩著整個城市。
葉深深站在陽台裏望著外麵。雨絲在風中無序地流轉,天地間仿佛蒙著不斷變幻的薄紗,街道和建築物就在這種光影中波動著,顯出一種異樣的迷幻。遠處高低錯落的大廈模糊為影影綽綽的幾抹灰色,街邊的常綠樹則在冷色調之中顯得越發蒼翠凜冽,唯有滿街的紅燈籠還在隱約透露著過年的氣氛,固執地堅持著熱鬧的暖色調。
因為內外溫差,玻璃窗上凝結了一層薄薄的水霧。葉深深抬起手指,在玻璃上以城市為背景,慢慢寫下了一個“顧”字。
寫完了,她才醒悟過來,呆呆地望著那個“顧”字好久,然後逃避似的迅速抬起手,用掌心把它重重抹掉。
整片朦朧霧氣之中,缺失了一塊,空****地映出背後的城市虛影。從上方流淌下來的水流在初開的霓虹燈下染著鮮紅顏色,就像她把顧成殊硬生生地從自己心上挖掉的那種缺憾,有種鮮血淋漓的空**。
天色已經漸漸暗下來,街燈也一盞一盞點亮。葉深深覺得外麵的冬雨隻是看著也令人漸生寒意,便將窗簾拉上了。
她打開了燈,戴上正在播放音樂的耳機,像當年一樣在客廳的茶幾前盤膝坐下,攤開麵前的設計圖。按照計劃,深葉的第一批成衣設計圖必須在本月出來。無論合夥人之間發生了什麽事情,即使她和顧成殊分手已是無法挽回的事實,她依然得敬業地將它拿出來。
第一季的設計,必須設定好品牌高端優雅的基調,並且需要亮眼的、讓人過目不忘的設計元素。
長久的專業工作,讓她有經驗有底氣,加之她可以自由選取自己最擅長的風格進行創作,所以進行得很順利。她忘我地沉浸在創作之中,像采擷虛無縹緲的煙雲霧嵐一樣,細細地將自己腦中所有的幻象都描繪下來,落在紙上,化為具象。
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她直到畫完了最後一筆,才發覺手機在振動。看著上麵宋宋和沈暨的十來個未接電話,葉深深有點詫異又有點愧疚地給宋宋回撥過去。
“深深,你這是要上天啊,我們敲門你不應,給你打了十幾個電話你也不接!”宋宋的怒吼從電話那端傳來,簡直要震聾葉深深的耳朵。
葉深深趕緊賠罪:“不好意思啊,剛剛關在房間裏畫圖,手機靜音了。你和沈暨在哪兒?”
“廢話,你說在哪兒?在你家門口!敲門敲得我手指都快骨折了!”
葉深深跳了起來,跑到門口去開門一看,沈暨和宋宋、程成提著食材站在門口,三個人臉上都是不滿與無奈。
“你看你看,沒良心的!”宋宋伸出紅腫的手指給她看,順便在她額頭上敲了個栗暴。
程成提著手中的食材做了兩個伸展運動:“累死我了,趕緊讓我們進去把東西放下吧。”
沈暨把東西放到餐桌上之後,立即就去茶幾旁看她的新設計了。
宋宋在她屋內轉了兩圈,嘖嘖讚歎:“深深,真看不出來啊,這小破房子居然能被你捯飭得煥然一新。”
“快要過年了嘛,所以我就弄了一下浴室,然後倉促換了地板,貼了牆紙,粉刷了天花板,再把家具和軟裝都換了。”葉深深翻看著他們帶來的東西,有點驚喜,“吃火鍋嗎?”
“是啊,今天可是大年三十啊,我和沈暨都無家可歸,隻能來投奔你了。”宋宋說著,直接去廚房翻出個大鍋,又把電磁爐搬到茶幾上,在鍋裏倒上鍋底調料開始煮,“行了,程成你回去吧,免得你爸媽說你有了媳婦忘了娘。”
程成搓著自己被購物袋勒出一條紅痕的手指,不滿地看著宋宋。
“滾滾滾,麻利點!”宋宋把他推到門外,趁著葉深深和沈暨不注意,飛快地在他臉上親了一下。
程成心滿意足地走了。
葉深深和沈暨偷笑,見宋宋回過頭來了,趕緊一起低下頭,假裝在專心洗菜。
鍋底不久就開了,咕咚咕咚的水汽一直往上冒。三個人圍著鍋下材料,就著鮮美滾熱的食物,邊吃邊聊。
“哎,沈暨,你爸媽沒叫你回家嗎?”
“別提了,人家到南半球度假去了,連我家的小公主都被丟給保姆了,我怎麽能去打擾他們的二人世界呢?”
“哎,深深,阿姨有叫你去過年嗎?”
“去年過年不是去了嗎?後來鬧得挺不愉快的。而且今年我媽去申家那邊過年了,我姓葉,過去幹什麽?”
“那宋宋你呢?”
“我去哪裏?跟後媽過還是跟後爸過?饒了我吧!”
三個同病相憐的人在嘈雜的電視聲音中,舉杯相碰,慶祝舊的一年過去,迎接新的一年到來。
宋宋發表了新年致辭:“即將過去的一年,是幸福的一年,是我迄今為止最開心的一年。在這一年中,我們的網店發展得風風火火,規模從七八個員工發展到了一百多個員工,去年還被評為互聯網十大服飾品牌之一!當然還有很重要的一件喜事,就是我遇到了程成,還定下了婚期,我在這裏宣布,我們明年就結婚!”
看著她幸福興奮的模樣,沈暨和葉深深都笑著給她鼓掌。
“嗯,我今年也算不錯。”沈暨開始進行自己的年終總結,“回到安諾特後工作基本順利,還幫深深給女王Gladys和伊萊雯可愛的小女兒製作了衣服,和深深一起成立了深葉,而且還有意外驚喜——居然看見了艾戈吃癟裸奔的情形,我終生難忘!”
宋宋一邊大笑歡呼,一邊和沈暨一起把目光投向葉深深。
葉深深想了想,說:“我今年也是很好很好的一年。我在Bastian工作室認識了很多很厲害的朋友,大家也都很肯定我的能力。我還到了Element.c做領導,Element.c現在發展得很好,一掃近年來的頹勢,還被媒體評為複興的老牌之一。我設計的包包風靡一時,我設計的衣服穿在了很多名人身上、上了時尚雜誌封麵。還有最重要的一點是,深葉也成立了,這是屬於我的、沈暨的,還有……”
她說到這裏,喉口忽然被堵住了,呆呆地望著麵前蒸騰的水汽,竟不知如何講下去才好。
這一路走來,她的每一個足跡上,都帶著和顧成殊相互攙扶的痕跡。
沒有哪一樁成就,可以和顧成殊脫離關係。
葉深深隻覺得眼眶熾熱灼痛,她沒有辦法再講下去,隻能抬手捂住了自己微微顫抖的雙唇,默默地別開頭,將一切都吞回喉口。
沈暨和宋宋默然對望。沈暨趕緊把金針菇放到滾水裏:“來來,吃金針菇吧。深深、宋宋,你們喜歡吃不?”
宋宋趕緊嗯嗯啊啊地應著,葉深深也不想影響他們的興致,抬手去取生菜幫大家下到鍋裏:“吃生菜吧,我喜歡的。”
“哎喲,你們這些素菜都是渣!羊肉給我涮起來!”無肉不歡的宋宋端起羊肉的盒子就往鍋裏麵倒。
三人正在努力讓氣氛重新熱烈起來,沈暨的手機忽然響了一下。
沈暨低頭一看,有點詫異:“咦,孔雀?”
宋宋憤憤地哼了一聲:“那個叛徒還敢和你聯係啊?我早就把她拖進黑名單了!”
沈暨看著消息皺起眉,然後把手機遞給她們看:“孔雀讓我替她向你們道歉。”
請代我向深深和宋宋表示歉意,我可能沒有機會親口對她們說了。對不起,希望下輩子我們還是好朋友。
葉深深看著消息愣了愣,宋宋則嗤笑:“那我們下輩子可夠倒黴的,還要搭上這麽一個混賬。”
沈暨若有所思地看著消息,又看看葉深深,問:“深深,你覺得呢?”
葉深深放下筷子,想了想,說:“你問問她現在在哪兒?”
沈暨撥了電話過去,響了很久,沒有人接。
“別管她了,來來,繼續吃我們的火鍋。”宋宋說。
葉深深吃著火鍋,想著孔雀消息上的“下輩子”三個字,隱隱覺得心裏總有東西放不下,她終究還是拿起手機翻出了很久之前存的孔雀哥哥的號碼,撥了過去。
孔雀的哥哥語帶醉意,不耐煩的聲音傳來:“誰啊?”
葉深深忙說:“孔哥你好,我找孔雀,請問她在家嗎?”
“不在!剛剛跑出去了!”
葉深深愣了一下:“可今天是大年三十啊,而且現在都快十二點了……”
“鬼才管她!大過年的罵她兩句就跑了,誰知道上哪兒鬼混去了!”
葉深深還想問什麽,對方已經掛掉了電話。
聽著電話裏傳來的忙音,葉深深抬頭看了看沈暨和宋宋,伸手去拿自己的包:“孔雀不見了,我們趕緊去找找吧。”
“哎呀,為什麽我們要丟下吃得好好的火鍋,在這麽冷的雨夜去找那個混賬啊……”
宋宋一邊念叨著,一邊不停地用沈暨的電話撥打孔雀的號碼,可惜手機裏一直傳來電話已關機的提示。
“孔雀也挺可憐的,攤上這樣的父母和哥哥……”沈暨開車向孔雀家駛去,瞥了後座的葉深深一眼,“深深,你在找什麽?”
葉深深刷著手機,說:“我在社交媒體上搜索了一下本城‘圍觀’‘**’‘輕生’之類的關鍵詞。”
宋宋想起孔雀消息裏的“下輩子”,頓時大驚:“我去,別嚇我啊,深深!不、不會吧……”
葉深深把社交媒體又翻了一遍,把一條消息上的一張圖放大,遞到她麵前:“你看,孔雀家附近,有個女生爬上高層樓頂要跳樓,現在下麵圍了一群人。”
雨夜逆光拍的照片,有點模糊,可曾經朝夕相處的閨蜜怎麽會認錯,宋宋頓時一聲尖叫:“媽呀!真的是她!”
沈暨問清了位置,立即開車向那邊衝去。
除夕夜的冷雨中,孔雀坐在樓頂,一動不動地看著下麵的人群。
消防隊還沒來,看熱鬧的人圍了一圈。孔雀看看下麵的人群,又回頭看看正在努力勸解她的熱心大媽,被雨打濕的臉上隻有麻木僵硬的神情。
她倒退著,一步步退到欄杆旁邊。
苦勸她的大媽趕緊踏出一步,想要再接近她一點。
“別過來,我要跳下去了……”孔雀喃喃地念叨著,“我不想再活下去了,你別管我了……”
“鬼話!你哪裏不想活了?大年三十的蹦躂著要跳樓,跳個屁啊!”
一個人影從樓梯間衝出來,正是宋宋。她一手叉腰,一手指著孔雀,形同茶壺,嘴裏蹦出來的話比開水還衝。大媽都快無奈了:“姑娘,人家要跳樓,你怎麽這麽說話啊?”
“我不這樣說哪樣說?我是她閨蜜!”宋宋說著,身後的沈暨和葉深深也都奔上來了。沈暨趕緊對著大媽賠不是,葉深深一邊向著孔雀慢慢走去,一邊叫她:“孔雀,我看到你發給我們的消息了。”
孔雀盯著向自己緩緩走來的葉深深,嘴角略微**了一下,嘴唇張了張,雖然喉嚨沒發出聲音來,但那僵硬的臉上,已經出現了一絲波動。
葉深深不動聲色地向她靠近,輕聲說:“其實,我們一直都留著你的號碼,也一直期待著你能給我們一個解釋,重新回到我們身邊。我真的很希望咱們能當麵好好談談,並和好如初,而不是僅等來你的一條消息。”
宋宋怒吼:“就是嘛,無緣無故忽然發條消息給沈暨,然後就要跳樓!大年三十的跳樓,你搞什麽啊!”
孔雀麻木的目光從葉深深的臉上慢慢轉移到宋宋的身上,然後,又緩緩落在沈暨的臉上。
他漂亮的容顏被雨打濕了,在樓頂燈光的照耀下,蒙上了一層晶瑩的水汽。但好看的人無論如何都好看,即使被雨淋濕了,也還是令人心動的模樣。
沈暨沒有顧及自己發梢上正在不斷地滴下來的水珠,隻關切地看著孔雀。
他向葉深深使了個眼色,和她一起以難以察覺的速度慢慢接近孔雀,勸慰道:“孔雀,我知道你是個樂觀積極的好女孩,做出這樣的選擇必定是遇上了無法承受的大事。可你不應該忘記我們這些朋友,不應該什麽時候都自己一個人扛著而不讓我們替你分憂。不如你先過來,和我們好好地說一說,到底是出了什麽事情?我相信凡事都有解決的辦法,我們一定會幫你的,相信我們!”
孔雀定定地望著他,在他的注視下,她那被雨打得睜不開的眼睛裏,一片濕漉漉的反光,也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
宋宋在後麵用力點頭:“是啊是啊,下麵還有這麽多人打著傘在看你呢,你忍心讓他們在這麽冷的天氣裏冒雨關注你嗎?你看這位阿姨,為了你在雨中淋了多久?要不……你先跟我們回去吧,我們正在深深家裏吃火鍋呢,特別好吃,有黃喉有魷魚,都是你喜歡的!”
葉深深已經逐漸接近孔雀了,她放軟了語氣,試探著叫她:“來,孔雀,到我家洗個澡,換件衣服,我們一起過年吧。”
孔雀呆呆地望著她,見她走近,卻還是瑟縮著,下意識地往後退了半步。
葉深深趕緊停了下來,想了想,又拿出手機,說:“你想要向我和宋宋道歉的話,可以把短信發給我啊,或者打我電話,你發給沈暨,我和宋宋不會接受的。”
宋宋會意,立即大力點頭:“對啊,對啊!太沒誠意了,你要親自道歉的!不然你跳樓了我們也不會原諒你!”
孔雀怔怔地看著她們,臉色灰白,凍得烏紫的嘴唇微微顫抖。
葉深深把手機的通訊錄翻開,平舉著展示在她麵前:“你看,其實我一直都留存著你的號碼,甚至,我還留著你當初和我發的每一條短信,即使我換了手機,換了號碼,可我依舊無比珍惜地把每一條都拷過來了,舍不得丟棄……你看……”
手機上麵的字不太大,葉深深用手慢慢地遞過去,遞到孔雀麵前。
孔雀聽著她溫柔的話,大股湧起的眼淚模糊了麵前的世界。她睜大眼睛,看向被雨打濕的手機屏幕上顯示的那些消息。
還沒等孔雀看清,葉深深已經接近了她的身側,她迅速地一把抓住孔雀的手腕,將她狠狠從欄杆邊拖離。
孔雀一個趔趄向前撲倒,還沒等她反應過來,宋宋和沈暨已經撲上去,把她按住了。
孔雀身材嬌小,葉深深和宋宋把她緊緊抱在懷中,沈暨又在旁邊握著她的手臂,她微弱地掙紮了幾下,便放棄了,隻是痛哭失聲。
閨蜜三人在天台上像當年一樣抱在一起,冷冷的雨澆在她們身上。沈暨拿起葉深深掉落在地上的手機,看見那上麵顯示的,其實並不是孔雀發給她的短信,而是其他人的。
她的手機裏,早已沒有了孔雀的存在。
沈暨默然看著麵前的三個人,想著剛認識時她們的模樣,心裏一陣酸楚湧上來。
還沒等他理清心中的思緒,眼前忽然一亮。
冷雨之中,過年的煙花依然在綻放,深紅碧綠照亮了半個天空。五色光彩籠罩著雨中的樓頂,每一顆雨珠都反射著燦爛的光彩,令這個重逢的時刻蒙上了一層格外虛幻美麗的色彩。
沈暨脫下外套蓋住孔雀的臉,將她拉下樓頂,走出圍觀的人群。
在眾人的議論聲中,幾個人狼狽地上了車。葉深深和宋宋一左一右地坐在孔雀身邊,把她擠在中間,免得她再做什麽過激的事情。
宋宋打著噴嚏,恨鐵不成鋼地數落孔雀:“你說你說,你有什麽事情想不開,非得挑今天這個日子去跳樓!”
“是昨天。”沈暨開著車說,“現在是零點十二分,已經是新年第一天了。”
宋宋一看時間,頓時更鬱悶了:“好嘛,我們過年就陪你在樓頂淋雨了!這年過的,真是……阿嚏!”
葉深深則緊握著孔雀的手,問:“到底出什麽事了?你為什麽要和你家人吵架,然後跑出來?”
孔雀目光發直地盯著前方,咬著下唇不說話。
車窗外的路燈光線時明時暗。沈暨從後視鏡中掃了她一眼,目光正與她相接。他的神情溫柔而關切,令孔雀的喉口忽然滯澀,不自禁發出一聲低低的嗚咽。
葉深深默默地看了沈暨一眼,又轉頭去看孔雀。
孔雀終於開了口,聲音喑啞低澀:“我……我被青鳥開除了。”
宋宋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不就是失業嗎?你至於去跳樓?”
葉深深給宋宋使了一個眼色,示意她別說話,然後問:“青鳥為什麽會開除你?”
“因為、因為我替路小姐……替路微聯係你媽媽,被她爸路總發現了。其實路總早就看我不順眼了,之前路微要進Element.c當實習設計師,就是我幫她收集資料,從國內寄給她的,可其實路家和孫家都不想讓她去Element.c,所以當時路總就不高興,覺得是我多事了……”
葉深深“嗯”了一聲:“對啊,我也聽說孫家希望路微好好在家當賢妻良母。”
“這回我去找阿姨,說起路微在Element.c的事情,阿姨倒是答應了……”
葉深深想起母親忽然打電話給自己,讓自己原諒路微,不要刻意為難她的那通電話,點了點頭:“對,我媽跟我說了。”
“可路家卻覺得,兩人剛剛結婚,路微就不肯待在意大利,是我從中三番兩次作梗的結果,就把所有賬都算在了我的頭上……”孔雀懊惱悲哀,嗚咽道,“這回我幫助路微留在Element.c的事被發現,終於觸怒了路總,他叫人挑了我一個錯,說我給公司造成了大額損失,我隻能引咎辭職,什麽也沒拿到就被趕出來了……”
葉深深想到他們當初要開除自己媽媽的時候,也是用相同的手段,不由得微微皺眉。
“這也太無賴了!每次都把別人搞成這樣強迫辭職,連遣散費都不用,他們這算盤倒是打得精!”宋宋怒道,見孔雀隻是黯然低頭,便又和葉深深感歎八卦:“不過我真沒想到啊,囂張跋扈、無法無天的路大小姐,現在居然被迫放棄了自己的事業,專心做賢妻良母了。”
對路微的處境比較了解的葉深深,則問了孔雀更重要的問題:“可是,離職就離職吧,不是還可以再找工作嗎?為什麽你要這麽想不開呢?”
“我……我哥要失業了……”孔雀木然地盯著前方,聲音模糊,“之前路大小姐關照我,我哥要買東西,她看我沒錢總會幫我一點;我哥要考研,她幫忙聯係導師,後來我哥沒考上,也是她介紹了個公司,我哥才找到工作……”
宋宋和葉深深對望一眼,兩人都默不作聲。
“可是我哥這人,能力一點都沒有,還不肯好好做事,找到工作也做不好,還……還因為出了差錯,給公司造成了損失。我被青鳥開除後,我爸媽知道我失業,居然如釋重負,跟我說這樣也好,讓我安心結婚……”
宋宋停下正在捋濕頭發的手,瞪大眼睛:“什麽意思?和誰結婚?”
孔雀呆呆地望著黑暗的前方。暴雨不停地傾瀉到車窗上,雨刮器一刻不停地刷著,可前路依然模糊。
“我哥那個部門的科長,四十多歲,離過兩次婚,孩子都快二十了……我上次去那邊給我哥送東西時,和他碰過麵,他……他還借口給我看手相,摸我的手,可為了我哥,我還是偷偷忍了……”
“我了個去!”宋宋頓時破口大罵,“你爸媽瘋了!”
一直在專心開車的沈暨都忍不住從後視鏡中看了看孔雀,一臉的不敢置信。
葉深深握緊了孔雀的手,問:“意思是,讓你和那個男人結婚,保住你哥哥的飯碗?”
孔雀艱難地點了點頭,她的雙眼空洞洞的,幾乎無法聚焦:“不然,我哥好不容易找到的工作也要丟了……再說,我要是嫁給他領導,以後還可以再幫襯我哥一些……”
葉深深長出了一口氣,說:“你這次既然出來了,那就別回去了,早點和你這一家子斷絕關係吧!”
“就是啊!他們說辛苦把你養大你就真信啊?你隻不過是命大沒被他們折騰死而已!”宋宋憤憤地插嘴,“你這回跑出來正好,趕緊過自己的幸福生活吧!就這一幫極品家人還值得你跳樓?”
孔雀感覺到葉深深始終緊握著自己的手,那種溫暖包容的力量讓她原本麻木淒涼的心又開始悲愴起來。
就在一家人逼她嫁給哥哥領導的那一刻,她終於對自己的家庭產生了從未有過的絕望。
在為哥哥奉獻自己所有力量之時,她曾經甘之若飴。在每一次為家庭做貢獻的時候,她也都有一種驕傲感,覺得這一回,自己的父母應該會高看她這個女兒一眼了,應該會重視她了……
然而沒有。他們隻是更加貪得無厭,甚至想要變相賣掉女兒,為兒子謀福利,而且,是用女兒的一輩子,給兒子鋪路。
她做得再好,為這個家貢獻再多的力量,可這個家裏,始終沒有人記得她的貢獻,沒人記得她也是個需要關愛的女兒。
內心的冰涼讓她唯有一言不發,以沉默的枯坐來表示抗拒。父母和哥哥見她這樣,一開始還勸著,後來便是逼迫。最後見她一直油鹽不進,父親一巴掌扇到她的臉上,在她從凳子上跌倒在地時,又加上狠狠的一腳,踹向她的小腹。她母親一邊拉著她父親,一邊歎氣說:“他爸,你幹嗎下手這麽狠?萬一踢壞了肚子,將來生不出孩子,女兒被趕回咱家怎麽辦?”
“老子就是要打死她!這麽大的人了好賴不分,舒舒服服嫁個當官的,將來還能幫襯她哥,老子替她想得這麽周到,她倒還給老子臉色看了!”
這話終於讓孔雀號啕大哭起來。她忍著小腹劇痛,爬起來趔趄地跑出了家門。
外麵是傾盆大雨,她沒有帶錢,也沒有打傘。一個人在冬日的冷雨中走了許久許久。劈頭蓋臉的冷雨全都打在她的臉上,每一滴雨都像利箭刺透她的皮膚。
大雨不曾停歇,夜色逐漸蒼茫。她站在街角,從號啕痛哭,到絕望悲泣,沒有任何人理會。
大年三十的夜晚,街上行人寥寥。旁邊的書報亭也關了門,幾張被雨打濕的時尚雜誌廣告還貼在窗上,塑封的海報被打得劈啪作響。
她用了很久才看清,那上麵是葉深深設計的衣服,穿在當下國內最紅的明星身上。而另一邊的財經雜誌,則是報道以網店之姿崛起、擊敗了國內諸多品牌、躋身去年服飾品牌前十名的“宋葉的年華”。
這一切刺入她的眼簾,也深深地刺入了她的心裏。
好像全世界都在嘲笑她,所有的結果都在揭示她出賣了朋友所換來的一切,隻是目光短淺的抉擇。
她把自己這輩子最大的好運,硬生生毀掉了。
然而就算她當初沒走出那最錯誤的一步,就算她現在可以和深深、宋宋一起分享成功的果實,又有什麽用呢?她的父母和哥哥,終究還是會將屬於她的那一份給奪走,不會給她留一點碎末。
悔恨與怨憤,讓她完全感覺不到雨點的冰冷,隻機械地一遍一遍在街上徘徊,最終內心那無法止息的冰涼絕望,那報複的念頭從心底一升起來,就再也無法遏製。
她要讓父母後悔,要讓他們看看這些年來盡心供養這個家的人是誰。她要讓哥哥後悔,讓他看看沒有了她這個妹妹之後他要怎麽辦。她還希望深深和宋宋在知道自己自殺後,還能想起她這個當初一起創辦網店的閨蜜,記得當初她們的網店叫“宋葉孔雀”。
所以她全身冰冷,隻聽從胸口那一點灼熱的怨恨指揮著,發了最後一條消息給沈暨後,就不管不顧地衝上了天台,站在了除夕的冷雨之中。
可她萬萬沒想到的是,最終卻是被她背棄的閨蜜們,穿越了大半個城市,將她從高樓的邊緣拉了回來,抱在懷中。
孔雀捂著臉,終於再也忍耐不住,壓抑地痛哭出來。
葉深深輕拍她的後背安撫她,宋宋也無奈地歎了口氣,抬手抱住了孔雀的肩膀。
即使衣服還未幹透,頭發還濕漉漉地糾纏在皮膚上,但她們的體溫貼在一起,於是寒冷被她們驅除,隔閡在這一刻被消弭,過往模糊成了虛影,仿佛沒留下半點痕跡。
他們四人一起回到葉深深的家。和當年他們的網店剛剛創建時一樣,四個人圍坐在客廳的茶幾邊。
暖氣開得充足,火鍋咕嘟咕嘟地重新燒開,屋內一片熱騰騰的霧氣,在大年初一的淩晨,氤氳著過年的氣氛。
幾個人洗了熱水澡,換了衣服,孔雀和宋宋還好,穿著深深的衣服不過是一個大些一個小些,可沈暨卻隻能一邊苦哈哈地穿著半濕的襯衫在空調風口吹著,一邊趕緊灌了兩杯熱水下去。
在三個女生看沈暨笑話的竊笑中,大家又搜刮冰箱料理了一些菜,從廚房端出來,幾個人熱熱鬧鬧地把這個年過下去。
他們涮著火鍋,看著電視上毫無意義的熱鬧節目。沈暨觀察著孔雀的情緒,從自己帶來的袋子底下抽出一瓶酒,示意葉深深。
葉深深拿著酒呆了呆,頓時想起顧成殊在那一夜酒醉之後對她所說的話。他說,不許她再喝酒了——要喝也隻能在他身邊喝。
其實顧先生……如果是和別人在一起喝醉了,我才不會那樣呢。
那是因為你,所以我才會做出那麽荒誕的事情,企圖強占你。
她這樣想著,隻覺得一股沮喪湧上心頭,所以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了,先倒了滿滿四杯的酒,一人分了一杯。
酒杯碰在一起,宋宋歡呼鬧騰,沈暨和深深關照著孔雀,熱切地給她敬酒。孔雀本來酒量就小,此時暈暈乎乎的,沒喝幾杯就歪倒在沙發上睡著了。
沈暨用眼神詢問葉深深,葉深深示意他把孔雀抱到自己**去,讓她好好睡一覺。
等兩人把孔雀安頓完了出來,女王宋宋坐在沙發上,抱臂看著他們:“你們說,咱們怎麽處理她啊?”
葉深深沉默地看看沈暨,沈暨在沙發一角坐下,說:“孔雀確實走投無路了,她現在的處境這麽淒涼,要是我們不幫幫她的話,恐怕她隻能再次踏上樓頂了。”
宋宋翻了個白眼:“活該嘛!當初為了那麽點蠅頭小利就出賣我們,現在後悔了吧?”
葉深深歎了口氣,說:“就算是和我們無親無故的人,讓我們眼睜睜地看著他陷入絕境甚至走上自殺的路,那也是做不到的啊。”
宋宋無奈地撐著下巴:“那你們說怎麽辦吧?”
沈暨說:“我們店裏總要暫時收留孔雀吧,不過隻當普通員工,給她一個職位就好。”
宋宋鬱悶地點點頭:“也隻能這樣了。哎,不過我還有個擔心啊,萬一她爸媽和哥哥過來鬧事,咱們可怎麽辦?”有申啟民一個就夠麻煩了啊。不過,這句話她看了看葉深深,沒說出口。
葉深深想了想,說:“其實,我一直有個想法,隻是感覺還不太成熟,今天既然發生了這樣的事情,我們就來商量一下吧。”
宋宋問:“什麽?”
“就是,我打算將網店轉實體,在線下也開拓我們的業務,開設專櫃和專賣店。”
“哇,真的?那咱們能進駐商場嗎?高端的那種?這檔次可一下子提升了啊!”宋宋頓時眼睛一亮,興奮不已。
沈暨則說道:“其實現在實體店都不景氣,線上的銷量要遠好於實體。但開設實體店能提升品牌的格調,所以如果我們要做高端品牌,這確實是必須的。”
宋宋迫不及待:“快告訴我,準備什麽時候開始?我們要做什麽?”
葉深深考慮許久之後,才慎重地開口,說:“可我要創辦的,不是‘宋葉的年華’專賣店,而是,深葉的專賣店。”
宋宋沒想明白,還在開心地說:“好啊好啊,深葉不就是你的品牌嘛,網店和實體店當然是一樣的。”
沈暨微微皺眉,看了宋宋一眼,宋宋這才回過神,遲疑著問:“那個……深葉是顧成殊替你弄的品牌啊?”
“嗯,他、沈暨、我一起創辦的。”葉深深默默地說。
宋宋大驚失色:“可是,你和他分手了呀!合夥人都走了,這個品牌還有什麽存在的必要性啊?”
葉深深低頭歎了口氣,說:“可深葉是顧先生、沈暨,也是我的夢想。無論如何,我希望它能實現。”
宋宋趕緊瞟了沈暨一眼,示意他說服深深,誰知他默然望著葉深深許久,說:“其實,我讚成深深。”
宋宋頓時瞪大了眼睛。
沈暨輕聲說:“成殊的母親,當年對設計懷著無比的熱忱,可惜她身不由己,最終放棄了自己的事業。她一直希望能看到中國的設計師將真正的東方審美風格和文化精髓帶給全世界,而不是現在國際上形式化的所謂中國風。而且,她也曾對我有過期望。有一段時間,我也覺得自己是離這個期望最近的人,可惜我的設計師之路,因為種種原因而中斷了。我們曾寄希望於薇拉,但她是個混血兒,又從小就在國外長大,從始至終都是走西方的風格。如今能實現容老師夢想的,隻有深深了。”
宋宋噘起嘴,低聲說:“讓顧成殊自己去找別人合作好了!深深這分明是將自己的聚寶盆投入到顧成殊的無底洞中去,都分手了,幹嗎還要替顧成殊賺錢啊?感情這種東西本來就靠不住,何況深深你現在是顧成殊的前女友之一,之一啊!誰知道他有多少前女友!”
“或許……這樣做真的有點傻吧。可我還想拚一拚,哪怕是破釜沉舟,沒有後路。”葉深深想著顧成殊的前女友們,不由自主地握緊了雙拳。這個世界上,有誰能比她更切身刻骨地知道這種感受?若不是受不了自己並非他唯一的焦慮與痛苦,她又怎麽會痛心斷腕,抽身離去?“可我知道,如果我不拚上全部的力量,把我的所有都押在上麵,我就肯定無法達到自己夢想中的高度,永遠無法成為顧成殊期望我成為的、真正能影響整個西方時尚界的設計師。”
“可萬一,你押上網店孤注一擲,卻最終沒能實現理想呢?”宋宋簡直心疼死了自己現在日進鬥金的網店,氣不打一處來,“你知道宋葉的年華現在的營業額嗎?你知道咱們現在賺錢賺得多開心嗎?你知道我以後買房買車養孩子的奶粉錢尿布錢都要靠它嗎?你知道你就算現在放棄法國的事業回來,也能靠這個網店舒舒服服過一輩子嗎?結果你現在說,要拿你的金母雞去拚夢想!”
葉深深沉默地低下頭,輕聲說:“對不起,宋宋,可我……”
她難以啟齒,她當然知道把網店所有的資源整合進一個尚未誕生的品牌,有多大的風險,也知道自己擅自左右宋宋是不應該的。所以她最終沒有堅持,隻歎了一口氣,和沈暨一起保持沉默。
宋宋一臉的極度鬱悶,看看沈暨又看看葉深深,悻悻地說:“不是……我的意思倒也不是說我舍不得這個店,這個店本來就是你開的,我隻是搭的順風車嘛,可是我不滿的是……是你的出發點!為了顧成殊那個渣男你就要把你、把我們的心血全都押上去,這個我絕對不會答應的!”
沈暨打圓場說:“深深也隻是提出一個想法,大家來商議商議,畢竟我們都是這個店的合夥人,如果宋宋你不答應,那此事就作罷,以後再說吧,好嗎?”
宋宋抱臂問:“那沈暨你的意思呢?”
沈暨看看她又看看深深,說:“我尊重你的意見。”
那就是說他和深深站在一邊了。宋宋給了他一個白眼,隻能痛心地說:“好吧,我考慮考慮。”
沈暨看看外麵即將破曉的天空,起身離開了。
葉深深送他到門口,他轉頭看著葉深深,欲言又止。
深深站在門內等著他說話,但他隻是靜靜地看著她,看著她神情幽微的側麵和堅定不移的目光,心口湧動著不知道是傷感還是遺憾的情緒。
最終沈暨什麽也沒說,隻揮了揮手告別葉深深,走下樓梯。
即使已經分手,但依然豁出一切成全對方的夢想,竭盡全力要為他做更多的事情。
沈暨在心裏想,這樣的她和他,真的能算是已經分開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