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肖兆

恍惚間是那歲月深處一成不變的四季,年複年年,冬夜的雪帶著前生般寂滅而荒涼的氣息,飄然零落在這荒蕪的山頭上,我睜開眼睛,像是刹那間越過了百世百劫。

多久以前的那個清冷難耐的日子裏,又是誰在耳邊的一聲輕笑?

你可曾知道,相思□多少,天涯海角嗬,也未是長。

我漫無目的地獨自尋覓,終於找到你安息的地方,站在那伶仃的墓碑前,看著上麵深深的刻痕,曰,嬋娟之外,刻字的人如同要將這三尺荒塚下的人刻在心上一般,一筆一劃都銘如要滴出血來。

江山如是,而你已消散在六合之外,可是我呢……

阿瑾,我呢?

世人皆羨你我這般,身體定格在長成的瞬間,從此與天地同壽,人間天上,任意去留,可笑沒人知道這皮囊下還有多少生趣,不如那些個修仙練道心誌堅定之人,亦不若山間精魄取日月光輝百年如一日,這看似天生便可號令自然的天命之人,仿似天地之靈,可是誰又知道這光鮮下肮髒的秘密呢?

嘿,阿瑾阿瑾,當初你一頭紮進書山學海,癡迷埋首故紙堆,上下五千年,滿紙荒唐言全都讀了個遍,怎麽聰明如你,就不想想自己又是從何而來,將至何方而去呢?

所謂的天命人,天生就為亂世所生,你竟不肯信我。

你寧願信那骨頭都已成了渣滓的聖人言,寧願相信那居心叵測意欲害你的狐狸精,也不肯信我一句……相依為命千年之久,那個從肉團似的牽著我的衣角、糯糯地叫著師兄的孩子,一點一點長成風華絕代的樣子,長成占了我心頭全部的風景的那個人,到頭來卻不肯信我。

你要救萬民於水火,你要兼濟天下,你要以蒼生為己任,你一顆心裝著綿延千萬裏的江河湖海、山巒起伏,我沒有那麽開闊的眼界,但是我的心裏,有你,隻是那一個影子,遍滿的放不下任何其它,所以我隻要留在你身邊,憂你心憂,複又,歡你歡顏。

我本想就這樣,哪怕隻是你的背影給我注視,也能讓我心如止水地度過這漫漫無涯之生,可是早該知道,這天地又怎會讓人順了意呢?

那日誤入你結界的白狐,一雙點漆似的眸子泛著水汽望著你,你俯身,嘴邊猶然掛著溫柔笑意。

嗬,阿瑾啊,你自來不願相信什麽命數卜卦,什麽世事練達,怎麽教也是一耳入一耳出,縱然絕頂的聰明,又怎麽能看透——前世今生,天理人心?

那一日,我的孩子再也回不來了。

你可知我刹那間心頭竟湧上殺意,待回過身來,手足冰冷入骨,似墮冰窟?

原來是,早就入了魔障。

狐類天生媚骨,九竅玲瓏的心思,又怎麽是不諳世事多年的你所及得上的?你當那之後頻頻的受傷當真是意外麽?而你那大減的修行又當真是受傷麽?

我的瑾,從裏到外都是一般純潔美好,哪裏知道這般險惡的世道啊。

那白狐,本是才能幻化的小妖,跟著你不多的日子,修為卻是一日千裏,甚至能不知不覺中避過天劫,媚眼如絲,連狐身上特有的味道都淡的連我也聞不到,舉手投足間已是顛倒眾生,你真當它是夜夜枯坐對月練就麽?

我幾次勸你遠離它,你卻為此與我吵鬧,賭氣起來連日不見我。

就是那個時候吧,心腸寸斷,方寸早已大亂才會一時不察,教那yin幽鬼王偷襲了去。原來天生通靈,千年修行,抵不上心上半點裂痕,其實如今想起來,與其說是被天地戾氣所化的鬼王奪了心智,卻不如說是我自己心魔所致。

yin幽鬼王天生嗜殺成形,無血不歡,一朝奪得我身體,如魚入水一樣。

你那日氣消回來愣在我麵前的樣子,透過瞳仁,就像是砸在心上的一聲驚雷,我拚了全身法力不要,頃刻間將yin幽鬼王逐出靈台,歸於塵土,可是你卻再不肯聽我一句解釋。

阿瑾,你原來是想要我死的麽……你,原來是不要師兄了麽……

一劍入我胸口,茫茫然不知今夕何夕,一寸相思一寸灰,到底情深不壽。

恍然間見了那張杏眼桃腮的臉上放了心一般的得意笑容,我出手,斷你的劍,旋身而起,雷霆一擊,小小狐妖縱然吸得不少你精氣,到底經不起我一掌。

你嘶聲瀝血,周遭桃花亂落如紅雨,你我兩樣心思,原是一般斷腸。

罷罷,這無情世間,留它何用?

不知是yin幽鬼王留下的戾氣亂了我,還是我已經走火入魔。

莊生夢蝶,焉知不是蝶夢莊周?我執念不斷,自貶入魔,這樣日後你便無情,眼裏心裏,總歸還是得為你的天下蒼生惦記著我。

可是我不曾想到,你竟舍我而去,跨越時間空間,不知所蹤。

我對你千年如一日,你不願信我,那白狐分明居心不良,你便能為它傷心絕情、遠遁天涯麽?

我用了近二十年的光景啊,近二十年,隻為再見你一麵,哪怕死在你的手下,終於在那個光怪陸離的世界裏搜索到你的蹤跡你的氣息。

見了十九年前險些斷絕生機的孩子,你用白狐的三滴心血救了他回來,清秀精致的臉上因了這而帶了說不出的繾綣,一如你年少時驕狂不羈的個xing,卻也在目光流轉間多了洞悉一切的精明睿智。

你注視著他的目光,又是透過他看見了誰?

這麽多年,你心裏眼裏,又可曾有過我?

可曾有過我?

我開口,然而什麽也說不出。

二十年行走人間,看透風景,我那單純善良的瑾竟然也學會了機關算盡,心知不是我的對手,竟然動用上古禁術,以xing命為媒,將我封印於竹賢山下。

可是,你若說一句讓我去死,我便是粉身碎骨,又怎麽忍心傷你半分?

我聽到那孩子含糊不清地將長歌當哭,他以天命之靈,兼三滴狐血,早看透了你刻意隱晦的安排,卻難得不似那白狐卑劣狡猾,倒像是當年的你,是個至情至xing的好孩子,又是個肯將xing命換離殤的癡人。

阿瑾,我念及你的一生,很多久遠的事情都已模糊,印象深刻的,你卻隻做過兩件大事,每一次都有人傷心欲絕……

年年看塞燕,一十四番回,如何,不見人歸?

阿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