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歸域之戰(四)

黑色的影子從鄭越的書房門口一閃而過,快得讓人不禁懷疑是自己眼花了,可是櫻颸的眼睛不會花,她甚至清楚地看見黑衣人見到她時輕輕頷首的動作,她微微地張開小嘴,看著黑影消失的方向,低聲自語:“天,我看見誰了……”

“櫻颸丫頭,進來。”鄭越已經開了口,不怒自危的聲音響起。

櫻颸頓時覺得頭大了一圈,最近看見的東西對她不願意用腦袋思考的習慣實在是個滅頂的災難。應了一聲,粉色衣衫的少女推門走了進去,鄭越麵無表情地坐在那裏,抱著雙臂,想著什麽事情。

櫻颸輕手輕腳地走過去,好像擔心打斷了他的思路,可是女孩忍了又忍,終於還是忍無可忍地小心地問:“王爺……剛才那個,好像是……傳說中的無常……”

鄭越抬起頭,對她笑笑:“賊丫頭,想問什麽?”

櫻颸立刻給點陽光就燦爛地鬆了一口氣,跳到鄭越的桌案前,一把抓起鄭越的袖子:“真的是啊真的是啊?‘鬼靈宮’的無常前輩?我還以為我看錯了!”

“你年紀不大,見過的倒是不少。”鄭越放鬆了身體靠在椅背上,“江湖上的鬼靈宮並沒有多少人聽說過,我倒是小看了你。”

“那是他們沒見識。”櫻颸不屑地“切”了一聲,頗有些花癡的說,“鬼靈宮哪,那可是殺手界的大當家,平時神龍見首不見尾,沒人了解他們的內部組織,也沒人知道宮主是何方神聖,他們不輕易接任務,可是一旦出手就從不容有失,話說王爺——”櫻颸說著說著正色下來,“上次你和狐狸如果碰到的是他們,就是神仙也回不來。他們要是也攪進來,你可是要小心了。”

鄭越好整以暇地看著這丫頭難得一見的正經,伸手取過一盞茶碗,慢悠悠地啜了一口:“那,孤告訴你一個足以震驚整個江湖的秘密。”

“什麽?”櫻颸愣了愣。

“鬼靈宮的主子,就是——孤。”

櫻颸像被雷劈了一樣,保持著一個扭曲的表情半天沒動。

鄭越拍拍她的臉:“丫頭,魂兮歸來。”

櫻颸“哇”地一聲跳起來,用手指著鄭越“你”了半天,沒說出一句整話來。終於,女孩安靜下來,自己給自己倒了一杯水,一口氣喝進去,然後鎮定無比地說:“唉,小王爺,你真不愧是我老大。”

鄭越忍俊不禁,被她一通胡鬧,心情倒是明朗了不少。

櫻颸有自己的城府,無論什麽時候都知道什麽事情該問,什麽事情不該問,她沒有好奇鬼靈宮是怎麽到鄭越手裏的,眼前和煦的男子的真麵目她心裏清楚,他能笑得多溫暖就能做得多絕情。

鬼靈宮當然不是拿著鄭微雲的令牌就能號令得了的,但他是錦陽王,今日手握燕祁、明日縱橫天下的人,就算是最為神秘的組織,也不過是個工具,鄭越如果連這點手段都沒有,也就不配坐在今天這個位置,統領九州最富饒的地方。

有的人,天生適合駕馭。

鬧了一會兒,鄭越把桌子上的一張紙推給櫻颸:“你還得跑一趟歸域,把這個親手交到清桓手上,然後就留在他身邊,按他的想法做,不必理會孤這邊,別讓他少一根寒毛。”

櫻颸嘻嘻哈哈的表情還沒有刹住,看清紙上內容的時候卻驟然變了臉,這一次是真的變臉,沒有絲毫耍寶的意思:“這……是真的?是鬼靈宮的無常鬼親自查的?”

鄭越點點頭:“他們管這叫查生死簿,不必懷疑,孤也不希望是這樣。清桓在西戎,孤擔心他的安全。”

“狐狸的武功是個半吊子,除了嚇唬人沒啥大用處,”櫻颸遲疑了一下,然後點點頭,對鄭越說,“我知道了,王爺你自己保重。”

“孤自有分寸,去把若蘺宣進來,太傅麽,現在正在忙科考的事情,你知會他一聲即可。”

櫻颸告了退,迅速離開。

這消息實在驚人。

那個人……竟然是西戎太子的同胞親弟!

餘明是大將軍餘徹的胞弟,頗有其兄長之風,但是用冉清桓的話說就是有些欠火候,所以這次帶他來隻是做一個小小的偏將。然而這個偏將卻不知道是多少人羨慕不得的,跟著這個看上去有些不著調的將軍,他們將看到的,學到的,是正統兵法裏絕對沒有的東西。冉清桓說,這個世界上本來不應該有那麽多條條框框,能達到目的的方法從來不隻有一個。

餘明的任務是在一夜之間讓自己手下三分之一的軍隊變成隱形人,在開戰十五天之內不被人發現,並且要至少偷襲敵人十次,最好能燒掉部分糧草。

這些人在離開錦陽的時候被編製在普通士兵中間,可是就連他也是臨陣受命時才知道,這是冉丞相——或者該稱將軍,暗自裏試著訓練出來的特殊部隊,名喚“跳騷”,這個不雅的名字曾經讓自己哭笑不得,可是真正見識到了他們的實力之後,他才發現“跳騷”這個詞,簡直貼切得要命。

冉清桓有的時候會有一些別人想象不到的小巧詭計,而“跳騷”部隊就像是成千上萬個渾身冒著壞水的冉清桓,他們能無所不用其極地搞破壞,幾天以來讓餘明目瞪口呆。開始覺得將軍交給自己本以為艱巨的任務也不是什麽難事了。

而李野的任務就是拖,李野心思細密,熟讀兵法,行事滴水不漏,他不慌不忙地坐鎮在這邊,聯軍幾次三番試圖擊潰都未能成功,看上去倒像是聯軍來攻燕祁在守。

另一路人馬是由花彌帶著的,他本是嶺東降將,自從西獸城敗給了冉清桓之後,竟是對這少年人死心塌地,如果說李野是一道障眼法,那麽花彌就是袖中劍,隨時準備,在最致命的時候出手,出手必要命。

當櫻颸到了歸域戰場的時候,卻沒有找到冉清桓,最為詭異的是,整個燕祁大軍,居然沒有一個人知道他們的將軍去了哪裏。

櫻颸難得地急了,直接闖了李野的軍帳。

李野不知道一個看上去隻有十八九歲的小姑娘居然能在不驚動守衛的情況下像是土遁一樣地站在他麵前,小姑娘臉上還有稚氣,眼睛泛著嬰兒一樣的色澤,此刻卻因了焦急帶了某種肅殺。

“姑娘……”

櫻颸沒理會他,無禮地四下看看:“狐狸呢?也沒在你這裏?這死狐狸,跑哪去了?!”

“狐狸……”李野茫然,小姑娘不耐煩地拋給他一個令牌,李野雙手接過仔細一看,竟是鄭越見牌如見孤的金件,立刻便明白了眼前人畜無害的女孩子的身份,“末將見過特使,不知王爺有何指示?”

“有指示也不是給你的。你們將軍呢?”

李野苦笑:“恕末將不知。”

櫻颸急得直跳腳:“十萬火急啊十萬火急啊!他死哪去了?!還要不要命了?!”

“特使少安毋躁,”李野親自請她上坐,“特使見諒,軍情緊急之下什麽都是有可能發生的,況且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不管王爺有什麽吩咐,恐怕都要等這一仗打完再說。”

櫻颸皺著眉不說話。

李野給她倒了茶水:“特使不如先在歸域住下,等歸域拿下了再說不遲。”

“你們誰都不知道他在哪裏?”櫻颸突然冒出來一句。

“這個,恐怕是的。”

女孩略略鬆了口氣,琢磨著:“那也好,自己人都不知道的話,西戎人更不會知道,狐狸一時半會兒還是比較安全的。”

這戰場的複雜情況已經遠遠超出了她的想象,有冉清桓的地方就消停不了,沒頭蒼蠅似的亂飛也許反而不如跟著大軍安安心心地等好,那人再不著調,估計也不會就這麽丟下數十萬人不管。

打定了主意,櫻颸開始打量起李野,這個人給人的感覺就像是海水,綿裏藏著刃,穩紮穩打,從容不迫。女孩來了興致:“你們這場仗還要打多久?”

李野搖搖頭:“恐怕還長。”

“咦?那個什麽書不是講‘兵貴神速’麽?”櫻颸想起錦陽王宮裏聽到過的隻言片語。

“兵家見解不同也隻是麵對不同的情況,敵人倍於我軍,正麵交鋒勢頭正盛,就算我軍兵強馬壯恐怕也是不敵的,況且為了一個歸域,這種傷敵一萬自損八千的做法也實在是不劃算。”

櫻颸眨著大眼睛望著他,絲毫沒有避諱,李野幹咳了一聲,尷尬地躲開了她的目光,心想這女孩子的目光怎麽像個孩子似的無忌,又……異常的澄澈:“呃……但是聯軍畢竟是聯軍,敵人內部有隙,時間長了會茲出很多事,就是要等到他們心生疑慮士氣低迷的時候,我們才好下手……況且將軍還有自己的打算,這便不是末將能妄加揣測的了,我想……將軍的目的,恐怕是兵不血刃。”

——冉清桓的目的的確是兵不血刃。

雖說是聯軍,但是洪州人和西戎人是各自為政的,彼此不太買賬,所以沒有人看出洪州軍裏一個小小的士兵長長的劉海下變了的眼神兒,冉清桓在沒人看見的地方抹了把臉,觸感有些粗糙冰冷,不過……沒有人碰到的話應該不會被發現。

混進敵軍大營並不是很艱難的事情,冉清桓功夫很菜,可是不代表手下的人功夫也很菜,燕祁人之所以要在人生地不熟的情況下趁夜發起第一次衝鋒就是這個目的。

沒有人會知道誰在戰場上死了而誰活下來,處理幾個屍體真是再簡單不過的事,當然,有易容高手在,迅速改變麵容也不費什麽功夫。

洪州人有個致命的弱點——軍隊的編製太過標準化。

那天晚上的時候李野奉命是避其主力擊潰敵軍的左翼洪州部隊,聯軍一時也很迷糊,李野用的是突圍時的打法,可是燕祁人並沒有被包圍,無論是聯軍還是李野都沒弄明白這既不能打亂對方陣型又不足以殲滅敵人有生力量的打法目的是什麽,洪州人戰役結束後會迅速整編,死的幾個小部隊的人,根本不會受什麽影響。

而冉清桓,要的就是這次整編,誰都不熟悉誰。

二十個人算什麽?在成千上萬的大軍麵前根本不值一提。可是就像蝴蝶振翅能引起一場海嘯一樣,冉清桓這一次,打算客串這隻蝴蝶。

就在櫻颸心急火燎地找人的時候,幾個西戎的下等兵已經在深夜裏不知不覺地被人刺殺了。

死幾個下等兵當然不算事,可是在自己的大營裏,被人無聲無息地幹掉,對方又沒有明顯的目的時,這就蹊蹺了,蹊蹺的事情通常會引起恐慌。

這隻是個開頭——好戲還在後麵。

方若蘺出了錦陽王宮,莫舜華已經在等她了,手裏拿著一件大紅的披風。見了她低著頭走路若有所思的樣子不禁寵溺地搖搖頭,走了過去。

方若蘺還在想鄭越的話,忽然身上一暖,她悚然一驚,暗自埋怨自己太過出神,竟然沒有察覺到有人近身,抬頭的時候煞氣已經小小的波動出去,卻看見莫舜華溫和的笑臉。她有些沒反應過來,仿佛眼前的同袍是比敵國的刺客還不可思議的東西,結結巴巴地說:“莫……莫兄?你怎麽在這裏?”

她揚眉無辜的表情實在迷糊得可愛,莫舜華心裏刹那柔軟下來,忽略了“莫兄”這個讓他有些不快的稱謂。他微微笑笑:“我聽說你被王爺宣進宮裏一下午,估摸著你就沒有多穿衣服,現在乍暖還寒,晚間還是有些冷的,女孩子家別貪涼。”

“啊……哦,哦謝謝你啊……”方若蘺被他幽深柔和的眼神看得有些發毛,偶爾讓人當成女孩子看得感覺真是讓她有些無所適從,接管了禁軍之後最離譜的一次就是手下幾個談得來的兄弟喝多了居然拉她去青樓,嘴裏還嘟囔著什麽有福同享。

“走吧,別太晚回去,餓不餓?”

“呃?還好還好……”

……

兩人並肩走了出去,鄭越靠在門邊遠遠地眯著眼睛看到,不禁淡淡地笑笑,說起這件事情,是打嶺東的時候被他無疑間撞到莫舜華看著方若蘺的眼神有些不大對頭,又觀察了幾天,發現果然沒錯,雖然莫舜華平時對同袍下屬都是罕見的好脾氣,可是卻從來沒有這樣溫柔的眼神,可惜那丫頭真是沒心沒肺地可以……

跟某人一樣。

鄭越忽然想,自己勸莫舜華正視自己的心意時,是不是也想對自己這麽說呢?他掐掐眉心,歎了口氣,怎麽又想起他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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