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澤舊事 錦陽篇? 三十七 風生再起

冉清桓把被子拉上,看樣子是困極了,一句話都不想解釋,躺下就睡。

鄭越保持著僵直的動作半天,咬咬牙在他旁邊坐下來:“你房間怎麽了?”

“餘徹在住……”冉清桓打了個哈欠,把眼睛睜開一條縫,“死小子打呼嚕打得地動山搖的,豬都睡不著……”

“你說什麽?!餘徹和你住一個房間?!”鄭越有種鮮血直衝頭頂的糟糕感覺,他一把抓起冉清桓的肩膀,“為什麽?”

冉清桓迷迷糊糊地掙紮了一下,男人的手掌像是鐵鉗一樣緊:“他不是跟家裏鬧翻了嗎,說是沒地方住,去我那裏蹭吃蹭喝……總之你要麽快點搞定餘徹要麽搞定他老媽……困死了……”

鄭越哭笑不得地發現這個人幹脆就靠在他手臂上睡著了,他的眼睛底下還掛著淡淡的黑眼圈,估計是讓餘徹折騰慘了,原本盛怒的男人歎了口氣,輕手輕腳地把他放到枕頭上,拉嚴被子,一下一下撫著他散開的長發。

這時候蒼白的月光從窗外射進來,冉清桓大半張臉在光下,與那白日裏時而跳脫時而銳利的人大相徑庭,就像是個毫不設防的孩子。鄭越看著他,忽然心裏就寧靜了下來,許久許久以來的塵囂在這一刹那間飛快地遠去,仿佛整個世界都安定了,再也沒有爾虞我詐的爭鬥,鮮血淋漓的戰爭,隻有這個人,呼吸輕淺而綿長,安穩地躺在身邊。

如果能這樣一輩子下去……一輩子……

鄭越輕輕地躺下去,唯恐那呼吸有半分波動。多年後廣澤大帝回憶起這一刻,那幾乎是他一生中最為幸福與安寧的一刻,在漫漫數十年間短暫如曇花一現,卻是真實存在過的,所以才讓人倍感寂寥。

你知道,隻有嚐過糖的孩子,才知道什麽是苦。

鄭越最終還是讓餘徹如願以償,擺平餘老婦人似乎對於八麵玲瓏的錦陽王來說不算什麽難題,當然,這都不是冉清桓要操心的事情了。

呂延年下貼給各國王侯,於和樂五年元月十五,上華一聚,共商國是。

冉清桓對這張要命的貼子整整盯了一宿。

京州上華,被洪州、南蜀、閔州包圍,可以說是控製在呂延年手上的,而今洪州和燕祁已經差不多形成了南北對峙的局麵,這封信函,到底是該去,還是該拒……

他輕輕掐了掐眉心,摸出一顆糖丟在嘴裏,疲於奔命的日子又要來了。

這種關鍵的時候,一旦出錯,恐怕就前功盡棄了,介於少年和青年之間的清秀的眉目中驀地閃過一抹yin鷙,冉清桓用食指輕輕地扣著桌子,呂延年,對於這場呼之欲出的戰役,雙方都沒有準備好,這是——你、逼、我。

莫舜華獨自一個人在醉生樓裏喝著酒,他喝得並不快,心思完全沒在杯中之物上。透過窗,樓下車水馬龍一應可見,但是紛繁於他沒有一點意義,他隻是在看一個人——

醉生樓是方若蘺回府的必經之路,所以他等在這裏,隻為每天這時,能遙遙地看她一眼,她通常神態略微疲憊,肩背卻依然筆直,行色匆匆地在人群中低調地穿過,甚至不騎馬,不坐車。

而今天,櫻颸和方若蘺一起,兩個女人在一起的腳步明顯比平日裏放慢了很多。

櫻颸低聲說道:“他在樓上看你。”

“嗯。”方若蘺幾不可聞地應了一聲。

“你知道的?”

“他天天都在。”

櫻颸微微弓起腰,扭過頭想要看清方若蘺的表情:“你為什麽拒絕他啊?小王爺都說他是個不錯的男人。”

方若蘺握緊了手後又鬆開,隨後淡淡地歎了口氣:“跟你說你也不會懂的,我和他沒有可能。”她的語氣有些異樣的堅持和委屈,甚至微微顫抖著,櫻颸定住腳步,歪著頭,若有所思地打量著她。

“小蘺……”她說,有一點遲疑,“我快不認識你了。”

方若蘺一驚,忽然看到路邊的小攤上販賣的銅鏡中映出的自己的臉,蒼白、憔悴,隱隱帶著不知何處而來的怨恨,櫻颸的感覺往往是最為直觀而準確的,而現在她說“我快不認識你了”。

她勉強笑了笑:“小妮子思春了麽?整天胡思亂想。我還能是誰假扮的不成?你不是要買什麽東西,還不快去?”

幾炷香時間過去後,櫻颸抱著一包糖,經過醉生樓的時候情不自禁地抬頭觀望了一眼,那男子已經不在了,她歎了口氣,準備離開,卻忽然被角落裏的一個小販喚住。

“姑娘,姑娘看看吧,正宗的海外貨,看看吧,不貴的。”

櫻颸瞥了一眼,是個形容有些猥瑣的小販,正對著她諂媚地笑著,傳說大陸之外有海島,上麵住著稀奇古怪的異邦人,常常有人弄一些拙劣的小東西冒充海外貨,這是市井裏常見的小把戲了,櫻颸搖搖頭,抬起腳步。

可是小販卻似乎並不打算就此放棄:“姑娘,看看吧,買回去隨便玩玩,花不了幾個錢的,你看,這有多情草編的螞蚱,還新鮮的哪,還有水晶石的墜子,還有還有,哎,小姑娘,別走嘛,還有笑草娃娃……”

櫻颸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樣停下來:“笑草娃娃……”

“看看吧,小姑娘!”

櫻颸定了一會兒,無悲無喜的臉上看不出什麽情緒,可是眼神卻空茫如靈魂脫落,她木然轉回去,伸手接過小販手上醜醜的草娃娃,然後掏出一塊碎銀,看也不看地扔過去:“是假的。”

小販愣愣地看著態度古怪的女主顧,櫻颸不再理會他,匆匆地離開了。

她跌跌撞撞地闖進一條人跡罕至的小路,扶著牆劇烈地嘔吐起來,一隻手攥著那個醜醜的娃娃,娃娃在她手裏扭曲,而後結實的草繩脆弱地斷開,娃娃的五官再也看不見了。

她跪在地上,冷汗順著額角淌下來:“冰冰……笑草娃娃……我都快忘了啊……”

冉清桓深吸一口氣,扔開了手裏的筆,手指點著精致的地圖:“總而言之,就是要加固已有的勢力……嶺東已經基本上沒什麽問題了,以防萬一,讓豹子駐守。餘徹守住邊境,太師坐鎮西戎應該綽綽有餘,決不能讓後院起火。”

“那……錦陽呢?”蘭子羽問。

“錦陽當然是冉清桓。”冉清桓頭也不抬。

“理當如此。”鄭越點點頭,一聲不響地等著冉清桓的下文,憑他對此人的了解,這個不安分的男人是不可能放過與呂延年正麵對決的機會的,“我帶蘺丫頭和舜華去,當然還有櫻颸丫頭。”

“嗯。”很神奇的是冉清桓居然破天荒地沒有了下文,耳鳴聲漸漸響了起來,攪得他有些煩悶,眼前的景物比剛剛又暗了一點,他盯著門口,心想櫻颸這死丫頭為什麽還不回來。

“清桓,怎麽了?”於是鄭越立刻便發現了不對,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你在看什麽?”

“沒什麽,”冉清桓垂下眼睛,已經快要看不清了,“我在想還有沒有什麽疏漏的地方。”

“小冉,你真的要留在錦陽麽?”蘭子羽頗有些費解,“縱然錦陽稱不上什麽刀qiang不入,縱然王爺不在,以燕祁的國力,要對之貿然用兵也不是什麽短期能實現的事情,你覺得呂延年的目標是錦陽?”

“當然不是,”冉清桓憑著一點點視力和記憶摸到了茶杯,淺啜了一口,“但是冉清桓在軍中,對洪州人才有威懾力,讓他們不得擅動……可是,冉清桓又不一定是我啊。”

蘭子羽做了個我就知道的表情,鄭越卻皺起眉。

“老大,我需要一個說得過去的身份。”

“我會安排。”鄭越淡淡地應了一聲,眉頭卻沒有鬆開。

直到天色已晚,蘭子羽都告退了,櫻颸仍然沒有回來。冉清桓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裏,喝著茶,有一搭沒一搭地跟鄭越扯著閑話。

鄭越一直沒什麽反應,忽然說道:“清桓,杯子裏沒水了。”

冉清桓聞了聞,無辜地說:“但是仍然很香,鄭越,這是什麽茶?給點吧。”

“別裝了你,怎麽回事?”鄭越把手搭在他肩膀上,“是不是哪裏不舒服?發的什麽呆?”

“發呆?!”冉清桓撇撇嘴,“天地良心,我這麽機靈地坐在這跟你們討論正經事,你管著叫發呆?你才發呆呢!”

鄭越才想說什麽,櫻颸突然從外麵走進來了,女孩子少見地沒有聒噪,麵無表情地行了個禮,把糖丟在冉清桓懷裏,一言不發地退下了。

“櫻颸丫頭又是怎麽回事?”冉清桓在鄭越見鬼一樣的目光注視下把剝開一粒糖丟在嘴裏,“怎麽這麽重的煞氣?”

“你在……做什麽?”

“吃糖啊。”冉清桓理所當然地說,表情很鄙視,意思是連這你都看不出來,“你要不要?”

“不……要……”鄭越幹笑了一下,心說今天人都怎麽了。

冉清桓緩了一會兒,慢慢地恢複了一些體力,便起身告辭離開了。

兩個人一個身體不舒服,一個整個心思都在對方身上,誰都沒有注意到櫻颸的異常,而這樣一個小小的細節,幾乎是整個yin謀的開始,也就是一次的疏忽,差點讓鄭越抱憾終生。

距離醉生樓下不遠的一個小角落裏的小小攤位,小販在櫻颸走後不久就收拾好了全部的物品,把它們一股腦地扔到了無人的角落,猥瑣的男人臉上露出意味不明的危險笑意。對於錦陽來說,黑雲已經壓上了城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