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澤舊事 錦陽篇? 四十六 漸入縠中
小小的風波就這樣被烏龍過去了,雖然冉清桓一再保證這種狀況過不了多長時間就沒事了,但鄭越明顯不放心,以至於把他當成個一碰就碎的瓷娃娃一般,除了吃飯穿衣服上廁所,幾乎事事代勞。
比如,冉清桓覺得有些口幹,才輕輕地舔了下嘴唇,用目光四下找杯子,鄭越一杯水已經遞到眼前了,當然明顯不是白開水,不知道他裏麵加了什麽補藥,連溫度居然都是適宜的;再比如,冉清桓窩在一個地方看東西,時間久了肩背有些酸痛,才要伸個懶腰動一動,背後已經被人塞了個軟軟的枕頭,一雙手時輕時重地幫他按摩起來……
冉清桓自稱是個吃炸醬麵的肚子,消化不了山珍海味,一邊罵自己犯賤經不起別人伺候,一邊覺得精神壓力很大,他無比哀怨地看著鄭越,指著自己的臉說:“我看起來就那麽像要死的人?”
鄭越手一哆嗦,一把掩了他的口:“再說不吉利的話,我揍你信不信?!”
他的眼神極其認真,認真得叫冉清桓居然有些無所適從,鄭越忽然輕輕地抱住他,把臉埋在他瘦骨嶙峋的肩窩上,良久,才悶悶地說:“清桓,你要好好的……”
不久以前,有個什麽人,也用訣別的語氣說過一樣的話,清桓,你要好好的。
冉清桓歎了口氣,拍拍鄭越的後背:“不會了,我不胡說八道了還不行嗎,我這不是吃苦受累的命,受不慣你這套麽?”
“為了燕祁把好好的人折騰成這樣,我心疼內疚有什麽錯?”
冉清桓目瞪口呆地看著原本春風化雨仁愛勤勉笑裏藏刀的錦陽王居然一副耍賴相,這這這可比哈雷彗星還罕見,要是拍下來拿出去賣,不知道能到什麽價錢。
鄭越輕輕地彈了他一下——明顯就沒想好事的表情。
冉清桓有些不自在的稍稍縮了一下,最近鄭越這種親昵的小動作越來越多,弄得他實在是非常的……別扭,又不敢把抗拒表現得太明顯。
鄭越無聲地笑笑,看不出什麽情緒,放開了冉清桓——總得慢慢來不是的?就在這個時候,車忽然停了,方若蘺的聲音傳進來:“王爺,前方發現一隊騎兵,看樣子是洪州人。”
“洪州人?”鄭越皺皺眉,“備馬,孤下去看看。”想了想,放柔了聲音,“語兒,你且先在車裏歇息一會,我去去就來。”
冉清桓無語地安撫著身上竄起來的雞皮疙瘩,刹那間心裏閃過七八個念頭,事實證明,這家夥的CPU果然是一是片刻都閑不下來。
鄭越催馬到了使隊前,方若蘺和莫舜華在後麵一左一右品字結構夾著他,正前方一隊洪州騎兵,有一統領出陣下馬:“敢問來者可是燕祁錦陽王?”
鄭越眯起眼睛,應道:“正是本王,來者何人?”他聲音不大,遠遠地傳開,卻清清楚楚,自然透出一股雍容的貴氣,叫人唐突不得。
“末將謝青雲,乃洪州左三路軍統領,奉我家王爺之命,在此迎接鄭王。”
鄭越淡淡地笑笑:“此處尚未出南蜀,還未至洪州,再者此去乃是京州上華,你家王爺倒是好客得緊。”
謝青雲一本正經地回道:“鄭王遠道而來,我家王爺恐您水土不服,再者南蜀連年征戰,秩序散亂,民賊頗多,末將特此護送。”
“謝將軍是洪州左三路軍統領……”鄭越沉吟了一下,“那可是打老遠的地方過來的,一路多有辛苦。”
“……不敢。”
“好,容孤令人原地休整一番,與將軍同去。”
“是。”
鄭越點點頭,卻聽到身後方若蘺把聲音逼得細細小小地嘟囔了一句:“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不禁莞爾,莫舜華在一旁歎氣。
“鄭越,呂延年的意思我大概明白了……”錦陽王才揭開車簾,裏麵人就給他丟出一句話,冉清桓不顧形象地敲著二郎腿,雙臂抱在胸前,一隻手托著下巴,這人,果然天生就是幹這一行的。
鄭越無奈地笑笑,忽然伸手把他抱下車,低低地說道:“我來應付,別管了。”
然而想也知道冉清桓是不會安分的,特別是在看見謝青雲的戰馬的時候,他那雙眼睛簡直就在放綠光了,千裏良駒啊,要知道冷兵器時代,戰鬥力最強的兵種就是騎兵,燕祁的騎兵自是不弱,卻由於地域所限,沒有這麽好的馬。
鄭越大概看出他所想,一邊輕輕地掐了他一下,提醒他收斂,一邊在他耳邊說道:“洪州馬種是出了名的,九國皆以洪州馬為上品,隻是這些年來征戰,他們的馬不大肯多賣了,”隨後頓了頓,“謝青雲的那匹叫做‘瘦金’,此馬神駿非常,可一日千裏,然而它有個特點就是,如跑得時間過長,毛色立刻便會黯淡下來,但卻是不影響行程的——可是他自稱遠道,馬卻還是這般精神,呂延年倒也真是……”
他輕哼了一聲沒再說什麽。
呂延年處的情報是:錦陽王,謹小慎微,城府深沉,工於心機,多思多疑。
可是錦陽王身邊跟著一個冉清桓。
當日回房休息以後,冉清桓問了鄭越一個問題:“此去一共幾條路?”
“兩條,”鄭越不假思索,“謝青雲帶路的這是一條,還有另一條路,自南蜀西邊小路,經邊陲寶來鎮……”
“寶來鎮?最近是不是在哪裏聽說過?”
鄭越點點頭:“離此處不過二十裏,在朝南河下遊,半年前朝南河洪災,恐怕此地現在還是一片哀鴻。”
冉清桓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在想什麽?”
冉清桓沒有回答他:“我以前聽人說,錦陽王謹小慎微?”
鄭越笑了:“怎麽突然這麽問?”
“謹小慎微者多數疑心頗重,”冉清桓從懷裏掏出一小瓶不知是什麽的**遞給他,“鄭越,趁今天晚上,敢不敢跟我夜探寶來?”
“這可正和我意了。”
謝青雲的馬是個破綻,這說明這隊洪州騎兵不可能是從老遠的左三路軍或者更遠的洪都羽林而來,鄭越有理由懷疑前方就是一個包圍圈。上華之約,如果錦陽王這個尚無子嗣的孤家寡人死在路上,那可就再好也沒有了。
可是另一條路就一定安全麽?冉清桓話沒出口,意思卻明白得很,兵法曰:虛則實之,實則虛之,呂延年多年來深諳兵法,很可能就是利用鄭越謹慎心理,在另一條路上設伏——寶來鎮正是最好的伏擊點。
當然,冉清桓有他的用意,朝南河洪災,死者肯定不少,活人的話他不大相信,死人倒是能略信幾分。
總之,兵來將擋,水來土淹。
夜色慢慢籠罩了大地,冉清桓瞥了一眼鏡子裏半男不女的臉,有些嫌惡:“能先幫我把易容洗了不?”
鄭越驚異地看著他,這人居然能在暗中視物:“什麽?”
“把這人妖臉幫我洗了。”
鄭越老實說:“洗可以,再弄上去我就不會了。”
“靠!”冉清桓罵了句髒話,“對了,把我給你的東西滴到眼睛裏。”
“這是什麽?”鄭越打開聞了聞,皺皺鼻子,“什麽味道?”
“滴上就是了,我又不害你——怎麽甩開那些尾巴?”
“那不成問題,有櫻颸在,諒他們也不敢造次……隻是,既然如此,如果我是呂延年,恐怕會布置得極其隱蔽,就算我們晚上過去,他也不會讓我們看出什麽。”鄭越想了想,“你有對策了不成?”
冉清桓咧嘴一笑:“給你的眼藥水就是對策,走。”
星夜,兩條人影匆匆閃過,鄭越眼睛被晃了一下,這才看見冉清桓手上的極細的銀絲,此人不會輕功,卻是把這三丈銀絲用得出神入化,他自己稍稍悠著點,這人竟然能一步不差地跟上。
“你會得倒多。”
冉清桓居然難得地老臉一紅,這東西——月下刀絲,本是源自意大利黑手dang的凶器,多少有些不入流,算來,好像自己會的大都是些不入流的旁門左道……
“去墓地。”
“啥?”
“平民百姓家裏死了人總是有塊祖墳的,村鎮附近都有墓地,前一陣子的水患死去的人應該都被草草掩埋了,我們過去看看。”
“清桓,”鄭越有點無奈,“我們出來不是掃墓的。”
冉清桓笑笑,衝他眨眨眼睛,害得鄭越一陣失神,一口氣沒提上來,險些從瓦房上掉下去,他說:“鄭越,你就沒發現自己能看見一些比較有意思的東西了麽?”
“什麽?”鄭越猛一回頭,不禁倒抽了一口涼氣,旁邊居然掠過一團黑影,那黑影回頭呲牙一笑,半張臉隻剩下森森白骨,漆黑的眼眶裏還有蛆蟲冒出來!饒是鄭越鎮定如斯,也腳下一頓,佩劍龍吟一聲出鞘,一把把冉清桓護在懷裏。
冉清桓讓他嚇得一哆嗦,差點讓刀絲割了手……唉,兩個人默契有待提高。
王者的殺氣波動開來,黑影瑟縮了一下,然後……竟扭啊扭地消失在半空中,動作倉惶得像是被人追打的野狗。
冉清桓哈哈大笑:“鄭越,你可真是鬼見愁啊,鬼愣是被你嚇跑了。”
鄭越揪起他衣領:“怎麽回事?!那是什麽東西?!”
“鬼啊,如假包換的孤魂野鬼,哎,人家友好地跟你打招呼,你居然拔劍相向,這生前就小門小戶出來的,哪見過王爺你這陣勢,嘖嘖,真是失禮……”
“你給我眼睛裏滴的什麽東西?”反應快是鄭越的一大特點。
“特殊處理過的牛眼淚。”冉清桓得意地說,“有效期就這一宿,讓你能看到yin陽兩界。”
鄭越用不可思議的目光看著他。
“江湖小把戲了,這有什麽稀奇的。”冉清桓聳聳肩,“當初那些混吃混喝的國占不就說我是什麽什麽下凡麽,敢情您老人家不信啊?”
鄭越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會兒,眼神閃了閃,歎了口氣,終於還是沒說什麽:“走吧,去墓地,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溝通幽冥,你還有多少秘密是我不知道的,還有多少話是不能對我說的?
你從哪裏來,又要到哪裏去?
我是不是應該有這樣的心理準備,有一天你突然從我麵前消失不見,我也要能從容得到,從容失去?
冉清桓,我可以掌握天下,為什麽卻掌握不了你的心思行蹤?這莫非就是老天對我一個凡人太過高傲的報應麽?
北地的風景漸漸荒涼起來,入目處嶙峋的山石與枯木殘鴉交相呼應,厚重的白雪掩蓋了整整一年的生機,上元佳節將至,然而喜慶卻是半分也看不出的。
冉清桓坐在氣悶的車裏,手指一下一下地扣著,眉頭輕鎖,九太妃修飾過他過於張揚淩厲的眼角,看起來已經柔和得多了,甚至蒙了一層淡淡的水氣,卻不知道為什麽,當他這個神態靜靜地坐在那裏的時候,便讓人再一次看見了那匹馬陣前的將軍,談笑用兵的奇士。
鄭越有一句話說的沒錯,冉清桓就是冉清桓,變了多少張麵皮也一樣,他人在這裏,那就足夠了。
“如果我是呂延年,”他慢條斯理地說,“我首先會拿櫻颸下手。”一宿穿越墳地沒有做白工,兩人夜審yin魂,證明了之前的猜測沒錯,寶來鎮附近伏兵十萬,正等著甕中捉鱉。
但是這一路,同樣不安全。
鄭越沒有打岔,等著他的下文。
“櫻颸武功超群,當世少有人能出其右,但是她精神上卻脆弱得很。”執迷相信著並不存在的人,永遠不肯長大——冉清桓歎了一口氣,“之後,是若蘺和小莫,你可知道若蘺為什麽一直對小莫敵意那麽重?”
鄭越沉吟了一下:“方家的陳年舊事了,你若有興趣,我叫人幫你把具體記錄呈上來。若蘺她,還是個孩子,有些心結一直解不開。”
冉清桓眉頭皺得更深了些:“不上道的手段,他的目標是你……”他忽然眼前一亮,猛地坐起來,抓住鄭越的袖子,“實話實話,告訴我實話,你帶的人裏麵究竟有沒有易容高手了?快說,十萬火急。”
鄭越有些無奈又有些寵溺地看著他,捉住他的手,搖搖頭:“我知道你在想什麽?此事事關國體,兒戲不得。”
“我沒有兒戲。”冉清桓不動聲色地收回被鄭越輕輕握著的手,“他的目標是……”
“我知道。”鄭越的眼神黯了一下,隨即彎起嘴角露出個一閃即逝的苦笑,氣氛有些不易察覺的尷尬。冉清桓卻像是完全沒有察覺到:“所以……”
鄭越再次做了個手勢打斷他的話,他少有地微微挑了挑眉,看上去竟有些不馴:“他想殺我?就憑他想殺我,恐怕沒那麽容易!”
不那麽熟悉的神態讓冉清桓愣了一下,鄭越趁機把他按下去坐好:“我說了這件事交給我,早就想會會那個老東西了。”
“那你帶我來幹什麽?”冉清桓有點沒反應過來。
幹什麽——當然是趁機多吃點豆腐,增進感情——鄭越有點心虛地幹咳了一聲,把問題拋回去:“你沒看出來麽?”
“我最近有點腦抽。”冉清桓認真地說,這是實話。
鄭越心裏極速轉念,終於一個完美的借口誕生了,他裝作輕佻地在冉清桓臉上劃了一下:“好語兒,那你為什麽看洪州人的馬比看你家相公我還要含情脈脈?”
冉清桓眼睛一亮:“騎兵?!你想弄到洪州馬充實燕祁的騎兵?”
“不錯。”——才怪,玉皇大帝保證鄭越原本是沒有這個打算的。
“那你借我人。”
“什麽人?”鄭越問完了立刻反應過來,“鬼靈宮的人?你這主意打的也太……”
“你借不借吧?”冉清桓挑著眼睛看他,“早說啊,坑蒙拐騙我最在行了——呂延年下了血本要劫你,最近軍務上定然捉襟見肘,如果不能趁火打劫,就太不符合我做人的原則了。”
“還有,”鄭越忽然想起了什麽,“你在錦陽閉門不見客,不會有什麽問題吧?特別是那兩個小子把朝堂上攪得翻天覆地。”
“沒事,會有人冒充我的,”冉清桓放心地說,“那個人,你盡管放心好了,隻會比我做事牢靠。”
鄭越仿佛想起了什麽:“上回你帶到九太妃那裏讓她幫忙做張人皮麵具的道長?什麽來頭,竟得你這般推崇?將來可否為我燕祁所用?”
冉清桓搖頭笑笑:“別臭美了,那是修仙之人,臨時幫我個忙而已。”那其貌不揚的長空,居然就是傳說中前知五百年後知五百年的牽機道人,想不到自己還真是走眼了一回。他伸了個懶腰,雙手交疊放在小腹上,舒舒服服地靠在軟墊上合了眼,“看你的了,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