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葉梓聞並沒有搭葉敏的順風車上班。
衝動過後，他們都覺得，還是低調點兒好。
到辦公室的時候，葉梓聞感到腿腳有點兒發軟。
不過，想到昨天從葉敏嘴裏聽到的那個數字，他又打起了精神。
美國團隊一年要花掉幾百萬美金！
就區區二十個人。
難怪迪森斯和所有人都覺得我們有錢。
他不由得想起魯迅那番關於獅子和豬的比方。
而現在的中迪航電在他看來，就是那頭肥豬。
其實，他們曾經是一頭驍勇善戰的野豬。
C595項目的前幾年，大環境很好，他們有領先於同儕的技術積累，又有豐厚的家底，從而在各方麵都給了中商航很好的支持，也得到了客戶全方位的認可。
但客戶一方麵認可他們，另一方麵，則不自覺地提高對他們的要求，因為整個行業都在成長，包括客戶自己。
漸漸的，這兩年來，葉梓聞感覺到自己這個團隊有些逆水行舟，不進則退，靠著過去的老本，倒也能應付項目本身，而且表現相比其它供應商，應該說依然相當不錯。但除此之外，他們沒有做出任何足以開辟新的增長點的新業務，或者研發出新的好產品。
作為客戶，中商航在過去幾年每年的客戶滿意度調查當中，都十分中肯地提出建議，希望他們中迪航電可以開始下一代新產品開發，可以開辟新業務，可這些聲音全部淪陷在內部的噪聲當中。
他也不知道為什麽，明明自己很努力，但整個公司的速度就這樣慢慢緩了下來，野豬逐漸喪失了獠牙，身形也不再那麽矯健，不但丟掉了對外界世界的興趣，還一天天臃腫起來。
如果外界環境不變，以中迪航電的慣性，大約還是可以過上幾年舒服日子的，哪怕從野豬變成豬倒也問題不大。然而，外界環境前所未有地嚴苛起來，美國對中商航的製裁無疑是惡劣天氣裏最猛的颶風，把中迪航電賴以生存的護欄瞬間吹得一幹二淨。
沒錯，他們的技術依然是先進的，產品依然是可靠的，甚至還是領先於國內同儕，可是，沒有用，因為這些技術和產品全部要獲得美國的出口許可，才能交給中商航。
不能自由按照商業規則獲得的技術和產品，就是存在巨大風險的技術和產品。
過去的感情再好，也要麵對未來的變數。
沒有人能夠救他們，除了他們自己。
可是，葉梓聞不明白的是：公司的管理層到底有沒有真正地把目前的挑戰當回事。
比如說，這支美國團隊，不光是在C595項目，在別的業務之上，到底發揮了多少價值，他完全不知。
在過去這些天，每當他談及新的產品策略必須要本地化的時候，瑪迪都會怒斥他是“種族主義者”。
可是，當他去問上海的工程團隊時，沒幾個人知道他們的美國同事們到底在幹些什麽。
這簡直是個羅生門。
而在一家僅僅三百號人的公司裏，不應該出現這樣的羅生門。這麽小規模的公司，應該每筆錢都花得清清楚楚才對。
他們不應該犯一家三萬人規模的公司才可能犯的錯。
無論從節約成本的角度出發，還是從開發不受出口管製的新產品，實現自救的角度出發，美國團隊的價值不能再這樣不明不白下去。
葉梓聞做了決定，他要繼續挑戰瑪迪。
下午一上班，便有一個新產品開發策略的管理層例會，艾吾為、楊元昭和瑪迪都會參加。
葉梓聞提前向楊元昭說明了自己的意圖。
“楊總，下午我會繼續推動本土化策略，雖然此前討論過幾次，都被懸在那兒，但我不會放棄的。”
“好，我會支持你，堅持你認為正確的事。”
會議開始了五分鍾，瑪迪才姍姍來遲。
“不好意思，我剛才耽誤了幾分鍾。”他仍然微微喘著粗氣。
公司的福利的確不錯，還有一個健身房，瑪迪則是那兒的常客。每天中午，他會稍微吃點東西，然後去那兒鍛煉鍛煉，再在淋浴間裏衝個澡，才回辦公室上班。
這是他雷打不動的習慣。
葉梓聞其實挺佩服他這種近乎變態的自律。
可是，真實的世界怎麽可能是一台精密的鍾表，或者是一條預定軌道的列車呢？真實的世界是瞬息萬變的，此刻天晴，下一刻沒準就會下雨，昨天還你儂我儂，今天或許便分外眼紅。
如果瑪迪隻是一名普通的工程師，他的這種素質無疑是好的，可是，他可是分管工程和技術的副總裁！
果然，沒聊幾分鍾，瑪迪就衝著葉梓聞說：“我們可以討論任何事，我就是不接受你的建議。”
“憑什麽？”葉梓聞問道。
“我有幾十年的經驗，而你是個種族主義者。”
“對不起，你支持的特朗普才是種族主義者，而他去年並沒有連任。”
“你不尊重我！你說的話非常不合時宜！”瑪迪吼道。
“瑪迪，聽著，我再說一遍，我在公司的意義，安東尼給我發工資的意義，不是為了尊重你，也不是為了說讓你舒服的話，我是為了公司的生存和業務的發展。如果你感到不舒服，那不是我的問題，I don't give it a shit。我們從中商航和很多潛在客戶那邊搜集到的共同信息就是：如果我們不做出不受美國出口管製的產品，我們就沒戲了。這話我說過很多遍，大家都是成年人，我不想每次都陪你玩這個遊戲！”葉梓聞冷冷地說。
他不想去跟這個老頭吵架，但是，他也從未當著所有人的麵跟瑪迪說過如此狠的話。
瑪迪愣住了。
他來到中迪航電這兩年，從沒有誰敢如此對他講話，就連艾吾為也不敢。
盡管他知道葉梓聞與他的觀點有很大分歧，此前兩人也發生過爭執，可他並沒有料到葉梓聞竟然這麽敢說。
簡直不是一個中國人！
艾吾為也愣住了。
就連楊元昭都覺得有些吃驚。
他完全支持葉梓聞的觀點，但沒想到葉梓聞采用這樣一種激烈的方式表達出來。
公司的首席合規官Tracy恰好在會上。
她的臉色有些難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