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無戲言
鸞沉假作漫不經心,緩緩踱著步子道:“剛才那個殷景仁和宗室子弟的事,你怎麽看?”
話剛出口,他自己心裏也一陣後悔莫及,從小習慣了說話套人心思,卻忘了再銳利的鉤子刮到木頭上,也隻能帶出些許碎屑,指望硬拉出血肉,那不是癡心妄想又是什麽?
也罷,那就看他的笑話,等他說出“那兩人吵的真挺有趣兒”。
宋昱一聽,卻認真的蹙眉思索一陣,道:“這件事我有必要和周兄探討一下,但是你要答應我,不能動不動就賜我死!”
鸞沉道:“但說無妨。”
宋昱:“君無戲言呐。”
鸞沉:“君無戲言。”
宋昱像是沉重的歎了一口氣抿了唇,再抬起頭來視線卻凝固在鸞沉身後。鸞沉不禁視線順著他往後移,幾個美麗的少女,嬉笑怒罵的少年,賣珠花首飾的小販,最終停留在一個男人身上。
那男人五短身材,麵相黝黑,肩上挑著個扁擔,扁擔上一頭一個盤狀的竹籃,外麵罩一層幹淨的白棉布。鸞沉豎著耳朵聽了幾遍,才確定那大伯在用北魏都城久州方言吆喝:“酥餅咯!賣酥餅咯!”
宋昱伸手拉起鸞沉的衣袖,幾下撥開人群走到那男人的麵前:“大伯等等,我要三塊甜的三塊鹹的,錢給你不用找了哈!”
說著從懷中掏出一些碎銀子遞到那男人麵前。
這麽一轉身,發現鸞沉麵無表情的看著自己,身後冒了一層冷汗,趕緊解釋道:“周兄我……我害怕,我必須吃飽了才能說。”
鸞沉點點頭。這人張大嘴巴啃手裏的餅,還時不時瞟眼前站的九五之尊幾眼,表情裏除了“餓”這一種是真的之外,真的看不出有害怕或是緊張……
青石板的小路被姑娘的緞麵小鞋踩了又踩,一隻小蟲撲撲翅膀繞著發枯的青草幾圈還是沒有找到合適的口糧。等到宋昱往嘴裏塞第三塊酥油餅的時候,鸞沉明顯不像開始那樣有耐心了,片刻對他不久前身手利落援救了自己這件事也忘諸腦後。
最終,他不耐煩的看了眼宋昱,道:“你究竟要說什麽,這麽肯定我會殺了你?”
宋昱靦腆的笑笑,答非所問地:“周兄你也來一塊吧,可好吃了,真的!”
鸞沉低頭看了一眼被宋昱硬塞的燒餅,不知該說些什麽。
宋昱道:“周兄如果拿著餅卻不吃,會怎麽樣?”
鸞沉:“會怎麽樣?”
宋昱:“會被搶走。”
鸞沉:“哦?你說有人敢搶我的東西,誰有這個膽子。”
宋昱張嘴又在餅上咬出個月牙形的口子:“吃飽穿暖的人自然不會,可是如果是餓的急壞了的乞丐,路邊沒人看官的野狗,或者是關係硬的宗室首領以及……北魏,晉安,西韓這些不大不小的國家的話……”
鸞沉被這驢唇不對馬嘴的一段話一驚,忍不住抬頭仔仔細細盯著這人看:並沒有特殊的表情,還是有些麻木甚至輕佻的樣子。
鸞沉問:“你想說什麽?”
宋昱:“你說了不殺我?”
鸞沉沒想到這人性子緩到這個程度,急道:“誰說要殺你了?”
得了保證,宋昱才咽下最後一口酥餅,抹了抹嘴巴正色道:“周兄方才不是問我,怎樣看那倆人的事麽?我想說,日積月累,宗室出身的士子囂張跋扈,思想陳舊,覬覦政權卻沒有建樹,庶民出身的人才空有一腔抱負,忠心又盡職,卻隻能做個芝麻大的小官,周兄,你覺得長此以往會怎麽樣?”
鸞沉道:“國不能富,就隻能走下坡。周國的製度必須改,我煩心這件事已久。”
宋昱點頭:“周兄也一直都在想著改個製度,可是現在國家根本沒有這個條件,內憂外患的,外有魏國擋道,內有晉安王拆橋,江山也是小國各自為政。況且聽詹將軍說了,北魏和晉安勾結,是真的吧?那就迫在眉睫,必須盡快把內亂清除了。”
鸞沉微微一笑:“我看你怕是在家裏思索了好幾年才說出剛才一番話的?有什麽良策不如一並說出,免得我忽然不高興了,不想聽你說下去。”
宋昱假裝聽不出話裏有刺,憨憨的“嗯”了聲:“周兄應當機立斷,起兵攻打魏國,在征戰過程中實行軍功製。所謂軍功製,就是無論出身,以軍功來排定官銜爵位高低,一方麵出身不怎麽好的庶民出頭的機會,另外一方麵啊,也好挫一挫宗族勢力的銳氣。”
鸞沉歎氣,自己十六歲登基,做了幾年皇帝,沒想到這才遇到個政見一致的人。
宗室養著的那幫繡花枕頭,口頭掛著仁義道德,做些毫無意義又偏執的事,真的上了戰場,根本與長年征戰在外的武士難以相提並論。沒想到這些話,被這人一針見血的刺了出來。
宋昱見他臉上生出一臉陰氣,忍不住招惹道:“周兄,酥餅好吃吧,這可是久州特產呢。”
鸞沉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間把塊酥餅吃的連渣都不剩,不禁有些尷尬,緩緩道:“說正事。”
宋昱:“周兄必須盡快攻打魏國,當做所有政策實行的推動力。”
鸞沉:“這是當然,但是北魏自古是建立在馬上的政權,人民驍勇善戰,最近又和晉安王暗中勾結,我們貿然攻打恐怕也是兩敗俱傷。”
宋昱;“不然。”
鸞沉:“說下去。”
宋昱:“北魏人多數隻是有勇無謀,在征伐戰爭中屢戰屢勝,最主要還是因為有個叫陳放的將軍,那人可能打了。”
鸞沉等著宋昱繼續說,不料那人又央著自己去買了些白玉般好看的糯米糕點,卻以“摸盡全身也沒有半個銅板”為理由,抹了他手上一隻金鐲子去給米糕付帳。
朱豈之在旁邊看的一愣一愣,一會覺得倆人扭打起來,一會又好像隻在嬉鬧著,半天也摸不出個所以然,但是小皇帝是個古怪脾氣,像這樣縱容誰還真的不曾有過。
宋昱又吃上了東西,才喂飽了孩子一樣,口吃不清的說道:“不過周兄,陳放也沒什麽好怕的,因為北魏皇帝是個呆子,人家不喜歡大將軍,喜歡一個叫董懷瑾的白麵書生。這也難怪了,陳放自恃過高行為**,在朝廷裏也是囂張跋扈為所欲為,上麵賞的他當是理所當然,下麵行賄他也是來者不拒……”
鸞沉打斷:“這事我略有耳聞,隻是那個董懷瑾還沒有得勢,兩國交戰,魏王必然還是要用陳放的。”
宋昱道:“隻要周兄說不想讓他去,他就去不了。”
鸞沉立刻明了於心,恐怕宋昱對此早有計劃,想了想道:“那我問你,如果是董懷瑾領軍,我們的勝算有多少?”
宋昱:“八成。”
鸞沉:“還有二成失在哪裏?”
宋昱:“晉安王周鳳淵。這個人宋昱沒有交過手。”
鸞沉大喜,這世上自己最了解的人,莫過於自己的親生哥哥了。這一戰贏定了。
“宋昱接旨,”鸞沉聲音淡淡的,不動聲色的把宋昱殷勤遞來的米糕推開,上麵還黏著幾縷口水:“無論用什麽方法,在最短的時間之內讓陳放在北魏被我滅了之前上不了戰場。”
宋昱難過道:“是。”
奉天城裏鬧市街坊間,酒樓裏清歌四起,撚著紅帕子的姑娘稍傾下盈盈一握的纖細腰肢,從勾欄春園的高樓裏露出半邊身子,招徠顧客。
最盡頭的一家小酒館,青瓦墨牆,冷冷清清的,幾乎沒什麽客人,連大門也半掩著。虛弱的光照進空洞的館內,一陣陣熟悉的聲音。
有誰斷斷續續的吊著嗓子,又有誰淩空擲了花槍,而後身手敏捷的一個筋鬥接住,穩穩著地。
何人想得到,這冷院裏藏著鄰邦北魏最富盛名的西園,一批差點兒出道的新戲子們?
其間一個青年抱著手臂倚在顆枝繁葉茂的櫻桃樹下,一身的黑衣,沉靜異常。
館外小廝勾了紗簾,樣子是十分激動的,又喜又怕道:“二當家,這是朝廷來的急信,宋大人叫人送來的!”
院落內各自練著功夫的伶人,全都是一怔,手裏的活也不做了,齊刷刷看向那青年。
那人也不急著接下一紙信箋,掃了眼麵前眾人的麵色百態:有義憤難平摩拳擦掌的,也有畏葸退縮猶豫驚慌的。他便抬頭道:“還記得靈霄生前最愛久州的桃花,春日豔陽、三月桃枝,石褚的顏料染了青白的綢扇,最是純澈撩人。”
人群裏一個年紀格外小的孩子,早已泣不成聲。聽了這句話,就掩著長長的袖子趕忙跑來抱住那人,淚水斷了線的珠玉般滾落:“二當家,我想靈霄了……嗚……”
青年卻是粲然一笑,婉轉的唇線間露出幾顆皓白的貝齒:“哭什麽,此行雖說凶多吉少,可我們是去給靈霄報仇的,是喜事。況且我也願意相信那位大人,你們有誰願意跟著我去給靈霄師傅報仇的,趕緊收拾收拾,不要延誤了宋大人的計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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