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河東變河西

1994年陰曆12月21日清晨,中雪。

這是一個值得紀念的日子,參加工作近半年的秦愛民懷揣五千三百六十一塊五『毛』八踏上了大石鄉開往開河市區的早班車。

五千三百六十一塊五『毛』八,兩千塊屬於今年的獎金,為大石鄉任勞任怨『操』勞了近半年,昨日,平日裏一『毛』不拔的楊大慶書記終於在大石鄉可喜的大形勢下,大筆一揮,為全鄉各級領導幹部每人發了一千塊的獎金,普通幹部也拿到了五百塊的獎金,不過秦愛民的獎金卻是兩千塊,因為秦愛民同誌是今年大石鄉唯一的優秀鄉幹部,自然也就多了一千塊狀金,當然,大石鄉上下都知道這一千塊獎金的內幕,所以秦愛民倒是拿得心安理得。

同時,與這兩千塊錢獎金一同下發的還有拖欠了好幾個月的工資,這些錢雖然不多,但也終於能讓全鄉各級幹部群眾能過上一個踏踏實實的年了。

坐在班車最後排右側靠窗位置,看著班車緩緩的開過用碎石土方竹條壘成的金水二號橋。??首發 官路求索3

這金水二號橋是由楊大慶書記在鄉黨委會議上正式命名,並獲得與會領導幹部全票通過,從半個月前金水二號橋正式投入運行,所有通過的車輛大車每輛收費十塊,小車每輛收費五塊,過往長短途班車月費三百元,本鄉車輛免費。

因金水二號橋實行的是雙向收費,每日車來車往,收入最低的一天都為大石鄉創收一萬六千餘塊,最高一天是昨天,單日一舉突破三萬五千塊,有了金水二號橋的滾滾財源,大石鄉『政府』可謂是一舉脫貧致富,直奔小康生活。

至於那條用來應付上級領導檢查的臨時替代公路,早在半個月前的一個深夜,因為道路兩側大麵積倒塌而無法使用。

對此,秦愛民隻能極盡無限的佩服大石鄉黨委『政府』領導的大智大勇,英明決策以及無窮的魄力。

清晨出發,因為下著雪,開河市三縣一市一區本就位於群山懷抱之間,所以市內公路的路況都不太好,外加下著雪,班車開得極慢,原本隻需要四五小時就能到開河市城區的班車足足開了八個小時,當秦愛民再轉車坐上開往開河煤礦的班車回到到家中時已經是晚上八點。

開河煤礦屬於大型國營煤礦,全礦有在職職工三萬餘人,退休職工一萬餘人,職工家屬近二十萬,其中一共有礦井三座,分為三個工區,而秦愛民的家就位於二號井的二工區家屬區。

依山而建的二工區家屬區在夜『色』下顯得異常的蕭瑟,那怕在這個家家戶戶燈火輝煌準備過大年的雪夜裏依然如此。

開河煤礦雖然是開河市最大的國營煤礦,已經有三十餘年的曆史,地下煤炭資源也異常豐富,但家大業大的開河煤礦日子並不好過。

全礦三萬多正式職工,一萬多退休工人,外加近二十萬的職工家屬,以及具體數量不明的合同工,臨時工,全礦早在兩年前就已經開始拖欠工資,最長的時候足足拖欠了大半年的工資。

“金飯碗,銀飯碗,不如手裏的鐵飯碗。”

開河煤礦人曾經是驕傲的,因為他們曾經是全開河市人人羨慕的對像,哪怕就是五年前,每一個開河的大姑娘她們都夢想著能嫁進開河煤礦,以至於當時開河的青壯年男子一說起開河煤礦便咬牙切齒,因為全開河最好,最漂亮的姑娘大多被開河煤礦人娶走了。

但就這短短的幾年,一切都變了,原本人人羨慕的開河煤礦不再被人羨慕,開河的漂亮好姑娘不再嫁進開河煤礦,就連開河煤礦內原本絕對屬於自產自銷的漂亮花姑娘們都全落進了外人田裏。

冒著雪,秦愛民一邊往位於半山腰的家中趕,一邊然由的有些黯然神傷,畢竟這已現蒼涼,似乎有了龍鍾之態的開河煤礦曾經也是他的驕傲。

踏著有些死寂的夜『色』,秦愛民終於走到了闊別了近半年之久的家中樓下,整棟家屬樓雖然依然同往年一般家家戶戶燈火輝煌,但卻已經沒有了往年應有的歡聲笑語。

年少記憶中,哪怕就是雪雨交加,新年中也是歡塊笑語不斷,站在樓下就能聽到樓上高聲淡笑飲酒聲,樓下也絕對是那些小『毛』孩子們的天下。

雖然可能沒有花炮轟鳴,但那些小『毛』孩子或偷或買弄來的鞭炮也總會不時的會在哪個角落或下水溝中響起,而現在,整個空氣中似乎都彌漫著一股讓人心悸的蒼涼。

敲開門,首先映入眼簾的是越發蒼老的母親周蘭香,看到闊別已久的兒子忽然出現在門口,周蘭香原本布滿愁紋的臉上立馬現出了一臉的驚喜。

“小民,你怎麽今天就回來了,鄉『政府』不是一般都要二十才放假嗎?”

雖然對兒子的出現異常的高興,但周蘭香首先想到的還是兒子的工作。??首發 官路求索3

看著小半頭發都已灰白的母親,秦愛民心頭不由的有些發酸,也許是年紀大了,也許是半年的工作確實讓他長大了,今天的他看到越現老態的母親忽然有了一種以前從來沒有過的情緒。

周蘭香的話顯然也驚動了家裏的其他人,一時間全家人都湧到了門口。

“小民回來了,還站在門口幹什麽,快進來。”

率先發話的是秦愛民的父親秦利軍。

收拾好情緒,秦愛民連忙喊了一聲,“爸,媽。”

之後又見身後居然出現大哥秦愛國,二哥秦愛華,大嫂馮月華,大姐秦愛蘭,大姐夫孫建軍,二姐秦愛菊的身影。

秦家的取名是很有規矩的,父輩那一代第二個字都是利字,而秦愛民這一代則是一個愛字,這兩個字都是秦愛民幾年前就已經過世的爺爺定下的,而這樣的名字在那個火熱的年代也曾給秦家帶來過極大的便利,在這也不得不佩服那位隻上過兩年私塾,土匪出身的老爺子。

“大哥,大嫂,二哥,大姐,大姐夫,二姐。”秦愛民連忙一一問候。

一進門,周蘭香便問道:“小民你先坐,媽給你去弄晚飯,你這孩子真是的,這麽大的雪怎麽這麽晚才回來。”

聽著母親一如繼往的嘮叨,秦愛民心頭不由的一暖,雖然回來晚並不是他的錯,但他還是笑著道:“媽,我要吃臘肉。”

娘疼麽兒,從小就顯得比幾個大的有出息的秦愛民一直就是周蘭香的心頭肉,而秦愛民也不負母望的考上了大學,這也讓周蘭香這幾年在一幫老姐妹中著實揚眉吐氣了一把,畢竟在這年月,一個大學生實在是了不得的事情。

周蘭香進了廚房,秦愛民這才有些奇怪的問道:“今天怎麽都回來了。”

說著,秦愛民有些奇怪的望向了大哥秦愛國跟大姐秦愛蘭,秦愛國是老大,足足比秦愛民大十歲,今年已經三十四,秦愛蘭也已有三十一歲,兩人都有了各自的家庭,在這個快要過年的時節應當不可能正巧全部湊到家裏琅是。

不過隨著秦愛民的問題,原本還顯得有些歡快的客廳內立馬陷入了一個異常的沉寂中,一見這個情況,秦愛民哪還不知道怎麽回事。

“怎麽了,是不是家裏出什麽事了?”

說著,秦愛民的目光投向了父親秦利軍,

“唉。”

秦利軍忽然發出了一聲長歎,但娶沒有說話,歎息了一聲之後便開始抽悶煙,一時間整個客廳內越發的沉悶。

秦愛民的目光直接望向了大哥秦愛國。

“過完年後,我們礦就要實行輪崗待業,待業的人每月隻發基本生活費。”

一時間,整個客廳中立馬是一片愁雲慘淡之像。

“所有雙職工家庭必須有一個人輪崗待業,這第一批中就有我跟你大姐夫的名字。”??首發 官路求索3

(國家承認,國務院下文的下崗是從97年開始,其實在一些省市,很多單位早在93年就開始了所謂的輪崗輪休待業,其中勞動力密集的煤礦就在此例,隻是當時新聞不自由而不為大眾所知罷了。)

秦愛國一家跟秦愛蘭一家兩口子都是開河煤礦的職工,在秦愛民的記憶中,當年為了將秦愛國,秦愛蘭兩人安排進煤礦工作,秦利軍是花了老鼻子勁,光請客喝酒吃飯的次數就絕不下十次,為此全家足足有一年多沒有嚐到肉腥味。

“你二哥這樣的臨時工從年後開始全部清退。”

秦愛華也是在開河煤礦上班,不過他現在並不是開河煤礦的正式職工,隻能算是臨時工,不過按原本的計劃,他是準備兩年後父親秦利軍退休後頂父親的職。

所謂的頂職就是老工人退休後,礦裏照顧『性』的為其一名後人安排正式工作,這也是當年偉大的工人階級優越『性』的一個具體體現。

秦愛菊隻比秦愛民大一歲半,當年的她因為五分之差沒有考上大學,而家中當時的經濟條件又不允許她複讀,所以她也就早早的在開河百貨大樓找了一份售貨員的工作,以至於都快二十五歲的人了依然沒有找到如意郎君,為此,直到現在她依然對父母或多或少有一絲怨懟。

沒有正式工作的女孩不好找老公,沒有工作的男人找老婆自然就更難,像秦家這樣的家庭環境自然更是如此,所以秦愛華現在都快二十八了也依然是“快樂”的單身漢。

看著坐在沙發上悶頭抽著煙的父親,看著他不過五十八歲便爬滿整個額頭的深深皺紋,秦愛民破天荒的第一次深深的體會到了父親這些年的艱辛,而這也許要歸功於這半年在大石鄉日夜為錢所苦的艱辛生活,而他也終於明白支撐一個家庭的艱辛。

“大哥,那你們今後有什麽打算沒有?”

秦愛國臉上『露』出一臉自嘲而又無奈的笑容,“打算?還有什麽打算啊,我除了下井挖煤還會幹什麽?等吧,希望過段時間礦上能好起來吧。”

“小民,快來吃飯,大過年的,別提這些不開心的事情,這麽多年都過來了,還有什麽過不去的。”

周蘭香端著飯菜從廚房走了出來,一邊走還一邊笑著道:“小民好不容易回來過個年,你們幾個就消停一會,待業就待業吧,總之不待業現在也發不出工資,這日子緊巴緊巴還不一樣過,我跟你爸當年比你們現在還苦,還不照樣把你們拉扯大啊。”

秦愛民也不願意在這個時候弄得家裏愁雲慘淡,再說他現在也沒有能力幫上忙,聽了周蘭香這話也連忙轉移話題。

“媽,今年這年我沒法在家裏過,年裏我要值班,二十八號就得回去。”

秦愛民之所以能在這個時候回趟家就是因為鄉裏安排他過年裏值班,誰叫他又是新人又是單身漢,再說了,今年春節裏值班的也不隻有他一個,反而可以說今年的值班陣容在大石鄉絕對是空前的強大,平常春節七天隻需每天安排一個副鄉長或副書記輪流值班就行,但今年卻是兩個,至於下麵的工作人員更是高達數十人。

石口村的簡易公路雖然通車困難,但小車還是可以通過,雖然十幾公裏可能得走上一個來小時,但還是有不少車輛為了省錢選擇這條道,再說,就算不為應付上級檢查,這條路也非得安排人手二十四小時值班不可,不然萬一來個撞車或翻上一兩輛那就不好辦了。

而財源滾滾的金水二號橋就更不用說了,這座橋可是大石鄉現在的生命線,前幾天楊大慶書記在會議上可是撂下了狠話。

“誰敢跟金水二號橋過不去,誰敢在金水二號橋上給老子冒泡,那就是跟大石鄉黨委『政府』過不去,誰讓大石鄉黨委『政府』過不去,那老子就讓他在大石鄉呆不下去!”

對於兒子不能在家裏過年,周蘭香雖然不舍,但卻堅決的支持。

“這樣好,工作了就得踏踏實實的做好自己的事情,年輕多幹點,多做點沒錯。”

這時一旁的秦愛菊忽然開口道:“小弟,上次你寫信回來說你現在是副所長,是不是真的?”現在家裏沒有電話,所以平日有事也是寫信聯係,就算是如此,秦愛民一般也是一個月給家裏寫一封信,自己在大石鄉的現狀當然得全麵的向家裏匯報,這職務自然是其中之一。

秦愛民有些奇怪二姐為什麽會問這個問題,不由點了點頭,然後問道:“是啊,怎麽了?”

秦愛菊應當算是一個漂亮姑娘,雖然說不上絕『色』,但也絕對是難得一見的美人,不然她也不會到這個年紀還找不到老公。

這年頭,漂亮女人沒正式工作總會高不成低不就,條件好,又帥氣又有工作的唐僧嫌她沒工作,而條件差有工作沒相貌豬八戒,她又覺得醜了,但有相貌沒工作小白臉的她又覺得累,以至於這些年每年相親十餘回,她硬是解決不了自己的人身大事。

“我有一個好朋友正好是大石鄉的人,上次我跟他說起過你,我還準備明年去他那玩上幾天。”

“男的?”秦家三兄弟忽然異口同聲的問道。

秦愛菊臉一下就紅了,隨後直接咆哮道:“女的!”

之後秦愛菊忽然一臉賊笑的向秦愛民道:“那可是一位大美女哦,要不要二姐介紹她給你做女朋友。”

秦愛民與二姐秦愛菊年歲相近,這麽多年一起上下學,兩人的關係在兄弟姐妹中一直以來最是要好,私下裏更是經常互相打趣。

對於秦愛菊的這番話,秦愛民根本沒有放在心上,大石鄉一帶解放前是出了名的土匪窩不假,但同時也是出了名的美人窩。

這半年時間,他見到的土『色』土香的美女沒有幾百也有幾十,再說了,他可是大學生,在這個年代裏,大學裏美女雖然算不上如雲,但卻比後世質量高許多,畢竟資產階段的腐朽思想還沒有完全衝擊掉偉大的社會主義價值觀,高中也沒有淪落到後世那種美麗處*女終結工廠的地步。

沒有壞小子們引誘的美女們,比起後世更容易安心學業,考取大學的比例自然就會比後世高,哪像後世的高中,隻要有點姿『色』,每天情書就能收到好幾封,更何況那些真正的美女了,在這樣的情況下,哪個美女能安心學習,這自然也就造成了大學裏女生質量的直線下降。

對於二姐的這番話,秦愛民直接選擇了無視,這讓秦愛菊十分的感覺沒麵子,又接著道:“我這次可沒騙你,真是一個大美女,人又能幹,我們百貨大樓追她的都快有一個加強排了,經常有外麵的臭男人有事沒事的在她櫃台周圍轉悠。”

就在這時,樓上忽然傳來一陣若有若無的哭泣聲,一聽這聲音,原本隻顧著埋頭消滅碗中臘肉的秦愛民不由的抬起了頭。

秦家所在的家屬樓高五層,89年才建成,雖然異常結實,但隔音效果並不出『色』,這幾年他放假回來就經常能撞見一些半大小子躲在樓道裏聽牆角。

秦愛民聽到了哭聲,坐在一旁微笑著看著小兒子吃飯的周蘭香自然也聽到了。

“唉,樓上的小周真可憐啊,這大過年的,孤兒寡母的。”

一聽母親這話,秦愛民的心頭忽然一緊,“媽,樓上這是怎麽了?”

樓上的小周,一聽這話秦愛民就知道母親說的是誰,因為這一單元,姓周的除了自己母親就隻有樓上五年前剛嫁進來的周憐玉,因為同姓的緣故,周蘭香對周憐玉是異常的照顧,兩家又是上下樓,平日裏有什麽好吃的都會互相送上一份。

“唉!”一邊的秦愛華忽然一聲長歎,“孟哥一個半月前死在了一次井下事故裏了,數十噸的巨石壓下來,等後來找到他時,全身上下連頭骨都壓碎了。”

聽完這話,秦愛民心頭居然莫名的一疼,當然,秦愛民疼的並不是那位可憐的孟哥,對於開河煤礦來說,井下死人並不讓人意外,從秦愛民記事開始,開河煤礦每年最少都會死上三五個,其中一年幾十個的情況都有過,而這自然也為開河煤礦造就了一大批的寡『婦』。

秦愛民心疼的隻是周憐玉,這個周憐玉雖然已經嫁過來五年了,但年齡其實比秦愛民還小一歲,哪怕是直到現在,他依然記得當時十九歲的她一套大紅新娘裝,頭戴一朵紅布製成的大紅花,舉著一把粉『色』的雨傘從礦裏派出的接親大客車上走下來時的情景。

紅裝的新娘,粉『色』的雨傘,鵝『毛』一般往下落的雪花加上地下雪白的厚厚積雪,當時的情景不但打動了秦愛民的心房,也打動了迎親隊伍中所有青壯年男子的心,也就是從那一天開始,開河煤礦第一美女的名號便落在了她的身上。

也就是從那天開始,剛滿二十歲的秦愛民有了第一個夢中。

窈窕,君子好逑。

當時打動的並不隻有秦愛民一個,果然,當秦愛國滿是悲歎的說到這裏時,秦愛華眼神中也不由的流『露』出一絲憐惜,同時秦愛民還看到大嫂馮月華那支強壯有力的右手輕輕的落在了自己大哥的腰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