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靜把存有這段記憶的便攜終端扣回腕帶上,在全無光亮的艙室中久久地沒有動。謝旌靠在一堆柔軟的防撞材料上沉睡著,她把薄毯蓋到他身上,然後悄無聲息地向前艙的方向滑去。她仍不太熟悉失重的環境,喪失平衡的無助感與船尾的機械音一起,像潮水一樣占據她的大腦。
她不斷地回想著剛才那段記憶,以及謝旌在把這段記憶交給她之後說過的話。
“到了我這個年紀,你會發現你得主動扔掉很多東西,然後選擇你想相信的牢牢抓住,隻有這樣才能知道明天的路該怎麽走。但我真的不知道這段記憶是讓我更堅信什麽,還是更懷疑一切曾經相信的東西究竟是否存在。就在那場畢業典禮之後的第二天,所有畢業生都收到了撤回基地投入戰場的命令。我想……那之後他們再也沒有見過麵,即使是在戰爭末尾那一場你死我活的戰役之中。”
少女閉上了眼睛,她想起了相扣的十指之間露出一截銀鏈的懷表。
她回到宋朝暉的房間門口,門在她的眼前滑開,少年仍然熟睡著,她站在床邊短暫地注視了片刻。他在睡夢中也將那枚懷表握得很緊。
那是他所深愛的、可被稱為母親的人留給他的唯一紀念,但那個人所深愛的是一個他無法涉足的世界,一切與他無關。甚至他本身的存在,就是她的世界與愛情被無情打碎的證據。
安靜無法想象,意識到這一點時宋朝暉會是怎樣的心情。有一個瞬間,她甚至產生了將那段記憶永遠銷毀的衝動,但最終,她隻是從手腕上摘下了便攜終端,將它輕輕放到少年的枕邊。
然後她俯身,讓一個輕吻落在少年的前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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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久失修的通訊器在他們脫離南聯的領土進入地球圈中立地區之後,奇跡般地開始工作了。對方用密文傳來了一個地址,要他們停靠同步軌道空間站的E8區域,到一家小診所去找接頭人。
謝旌對此似乎鬆了口氣。“E8啊,運氣不壞,算是地球那個和平什麽促進會——哎呀我總是記不住他們那個極其拗口的名字——算是他們全權控製的區域了,諷刺的是,他們的轄區比名義上的地球政府官方轄區還要安全得多。”
“地球……什麽促進會?”宋朝暉在忙著確認停靠空間站的航路設定,入港導引程序仿佛是兩個世紀以前的產物,他所具備的知識派不上太多用處,差不多需要從頭學起。
“理解成一夥人在地球占山為王形成的黑社會吧,經營偷渡和倒賣人口一類的勾當,我從北聯跑出來之後,就是他們幫忙搞了個假身份,混到火衛一的航空港裏打工。不過比起一般的地頭蛇而言,這個組織掌握著地球圈的核心技術和關鍵資源貿易,這個圓環修起來之後,就隻有他們有能力從地球表麵發射外太空飛行器了。”
謝旌指向的是舷窗外肉眼可及的同步軌道空間站,那確實是個字麵意義上的“圓環”。作為人類剛剛開始大規模飛出地球圈時的建造物,它的主體是赤道正上方的同步軌道上24個連成環形的空間站,自從它建成之後,絕大部分外太空飛行器都不再被允許進入大氣層,隻能停靠在空間站,人員則需要換乘軌道電梯下行至地球表麵。主要的目的,則是避免航天器的頻繁起降影響大氣層穩定。
“這什麽促進會從不在南北兩方之間站隊,規矩是收錢辦事,紀律嚴明、信守承諾,說真的,合作起來比很多官方機構舒心得多。不過坊間也有傳聞,說他們的幕後老大和南聯軍方有千絲萬縷的聯係,因此也有一些風聲,說方也從南聯失蹤後,其實是去地球投奔他了。”
方也的名字讓宋朝暉的神色微變。“能在這裏找到他……就好了。”
葉離就跟方也在一起的可能性確實很大,這本身是一條充滿希望的線索,但此時的宋朝暉隻覺得舌頭底下泛起苦澀的味道,絲毫沒有感到應有的欣喜。
“對了。”坐在通訊席位上擺弄設備的男人忽然回過頭來,“小姑娘的狀況是不是不大好?”
“這樣的長途旅行,對她來說強度實在太大了。這幾天一直低燒不退。”
“到地球之後找人看看吧,另一件運氣還不錯的事,他們那邊的醫療水平相當可以,我認識一個很好的醫生。”謝旌故作神秘地豎起一根手指擺了擺,“這幾年來也是多虧了他,我的老毛病才沒怎麽重犯過。”
“……你原本就認識他們嗎?”
“哇,你小子打算給我扣多大一頂通敵的帽子啊!”謝旌把他從座位上拖起來摁著腦袋一通**,“要通敵也是黑心醫生通敵,線是他牽的,這邊的人也是他介紹的,北聯那麽個管控森嚴的地方,到現在竟還沒有定點清除他,這份寬宏大量簡直感天動地。”
E8空間站的內部和它的年齡一樣顯出垂垂老態,設備破舊,人流稀疏,他們沒花多少時間就找到了地址上的地方。小診所還保留著地球時代特有的服務項目,鈦白色的全套牙科治療儀是裏麵最具有現代感的設備,除此之外,包括整托盤的玻璃小罐和一麵牆的木格抽屜在內,滿屋都是宇宙時代的年輕人們見所未見的奇怪東西。
前台濃妝豔抹燙著大波浪的美女看起來就更和診所毫無關係。“看病?這小妹妹的臉色看起來很不好啊。”她叼著一根細長的薄荷香煙,一把銀色的小手槍毫不掩飾地放在電腦顯示屏的下麵,“不過這兒就是個空間站診所,設備簡陋,換心換肝換大腦之類的可做不了。要是什麽不得了的大病,還是麻煩你們下去再看。”
“我們確實打算下去,不過能先開些退燒藥嗎?”謝旌擋在了兩個年輕人身前,把手腕上的終端亮給她看,“我找小夏醫生。”
波浪美女抬起半寸長的假睫毛朝他身後看了一眼。“找醫生得先掛號,ID卡拿來,病人的。”她按了一下讀卡器的開關,紅燈閃爍了幾下,“和那種依靠強力國家機器維持良好治安的地方不同,這裏滿地都是販毒的,天知道年輕人開藥是拿去幹什麽。不過帥哥你這樣的客人我們倒是很放心,需要把這個礙眼的東西去掉嗎?手術費八折。”
她傾身越過前台的高腳櫃台湊到謝旌麵前,塗著墨綠色指甲油的食指順著他眼角的傷疤輕輕劃下,末了還在他嘴唇上掃了一下。男人不動聲色地盯著她,“不必了,我覺得它讓我更有魅力。”他掛著半真不假的禮節性微笑答道,“你不這麽認為嗎?”
他用手勢示意安靜把ID卡給她。安靜和宋朝暉對視了一眼,拿出自己的ID卡遞了過去。波浪美女接過去時一直盯著她的臉,保持著似笑非笑的表情。她把卡插進讀取設備裏,機器發出了一聲輕響。
“哎,帥哥,我說你從哪裏撿到這麽個身份可疑的小姑娘的?”波浪美女嘖了嘖嘴,“我本來想著你們要是能造個八九不離十的假ID卡糊弄一下,我也就睜隻眼閉隻眼了,但是拿一張已經注銷的死人卡給我看,這又是哪個意思呢?”
安靜愣住了。她下意識地讀取了一下ID卡的聯機信息,波浪美女並沒有恐嚇她,在係統數據庫裏,她的ID狀態顯示為注銷,原因則用一個鮮紅的印章注明為“死亡”。
注銷時間顯示為2566年11月,差不多正好一年前,也就是她莫名被送到北聯之前不久。過去這一年她都在北聯境內,從未嚐試過以南聯的ID卡連接係統,完全沒有想到會出現這樣的狀況。
波浪美女眯著眼吹了個煙圈出來,又把目光轉向了宋朝暉。“小朋友你的ID卡也拿出來看看。簡直不需要動用直覺——你的臉上就寫著北聯軍官四個大字。”
宋朝暉還在緊張地猶豫不定,後麵診室的門從裏側被推開了,一個和他年齡相仿的少年探出上半身,他穿著略略泛黃的白大褂,脖子上掛著一個老舊的聽診器。“中間可能有點什麽誤會……”他十分猶疑地開口,聲音放得很輕,“但我剛剛接到了通知,他們確實是九叔的客人……”
“小夏你在啊,那就好辦多了。”謝旌歡快地招呼他,“你們家前台又火辣又熱情,我都快招架不住了。”
被他稱作小夏的少年點了點頭,稍顯緊張地環視了一圈室內,目光掃過安靜的時候他明顯露出了極其震驚的表情,氣息仿佛都窒住了一瞬。
宋朝暉踏上了半步,把安靜擋在自己身後。“他似乎認識你。”他回過頭去低聲問,“你認識他嗎?”
“不認識。”安靜迅速地做出回答,連一刻的猶豫都沒有。但隔了片刻,她忽然又開了口,“但你不覺得……他看起來很眼熟嗎?”
年輕的醫生從診室的門後走了出來,走到前台的背後,波浪美女給他讓了個位置,他似乎極力想掩飾剛才一瞬間的失態,拚命避免著視線再度和安靜相觸。“我是夏一凡。”他再開口時仍然維持著怯生生的口氣,“是哪位需要看病?”
“小毛病而已。”謝旌把安靜推到他麵前,“旅途勞頓,小姑娘有點發燒。”
“那先跟我進來。”他仍然躲著安靜的視線,轉身往診室裏麵走去。宋朝暉扶著安靜的肩膀跟在他後麵。
躺在病**的感覺對安靜而言十分熟悉,甚至生出一些安穩和懷念感來。但這個空間站的小診所遠比螢光杯的實驗室要狹窄得多,她轉頭環視了一圈,年輕的醫生在稍遠的地方忙碌,宋朝暉抱著手臂站在臨近床頭的門邊,嘴唇抿得很緊。
“我覺得……”她眨了眨眼睛思索了片刻,把聲音放得非常輕,“如果不是因為他說話那麽靦腆,他看起來就會更像……”
“誰?”宋朝暉湊近前去。
“小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