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從一個不斷下墜的夢境中驚醒了。

夢裏有兩條灰黃色的砂礫之河,她置身於它們之間深不見底的漆黑裂隙。下墜的過程仿佛長達數年,又仿佛僅有短短的幾毫秒,然後她的背脊陡然觸到了深淵的底部——幹燥的床單之下是柔軟的床墊,消毒水的氣味若有若無,涼爽的空氣裏滲入了淡淡的草香。除了因為過久沒有挪動,和床單相貼的肌膚感到有些悶熱之外,一切都舒適宜人。

她睜開了眼睛。

眼前出現的是一間沒有窗戶的病房,約有普通病房的四倍大小,但僅有她身下的一張病床,其餘的空間都被醫用儀器占滿。光照被調成夜晚的模式,隻能最低限度地看清房間裏擺設的輪廓,顏色各異的指示燈在不同的儀器上閃爍,偶爾發出和心跳頻率相類的電子音。

為什麽會在醫院?

一個問題自然而然地浮現在腦海中。她嚐試著移動手指,這個動作略顯艱難,手腳和肩頸都像灌滿了鉛一般沉重,僵硬得仿佛一個世紀沒有活動過,但她並沒有耗費太多的時間就確認了自己全身上下沒有外傷,除了一點微不足道的眩暈之外,身體各處也沒有可以感知的疼痛。

這無疑是個好消息。那麽,為什麽會在醫院?

她試圖回憶在失去意識之前發生過什麽,但這個想法很快落空了,隻是稍微集中精神回想,她立刻就發現了從醒來的一瞬就揮之不去的違和感來自哪裏。

——記憶裏什麽也沒有。

不僅沒有幾小時或幾天之前發生過什麽,過去的一切也都成為一片空白。她想不起自己叫什麽、來自哪裏,要去幹什麽,就像是在一座迷宮般的房子裏尋找一件遺失的東西,徒勞地翻遍每一個櫃子和抽屜,卻發現它們全都是空的。

唯有剛剛讓她驚醒的下墜感是真實可感的,就好像是那段下墜的過程才造就了她的存在。

她閉上眼睛,努力地讓自己重新沉入剛才的夢境之中。無止境的下墜感又一次包裹了她,她攀住這唯一的真實,像攀住某一扇門的把手。但隻稍微用了一點力氣,一片仿佛具備實體的強光就挾帶著無數碎片,從狹小的門縫裏海嘯般地洶湧而出,瞬間將她吞沒了。

“我想,你需要一點光。”

意識再次恢複時有如劫後餘生。她睜開眼,看到一個穿白大褂的男人從門口走了進來。他大約35歲上下,身材瘦高,收拾得很整齊,脖子上掛著一副老舊的聽診器,如果不是一臉睡眠不足的憔悴感,看起來還會更年輕一些。房間中的光線隨著他的腳步平滑地明亮起來,等他走到病床旁邊時,剛好變成了晨曦的亮度。

“早安。”他的聲音低沉悅耳,介於親切和冷淡之間,“雖然從時區的意義上來說,現在並不是這裏的早晨。不過,一天24小時、一小時3600秒的計時方式,本就是一種理應被拋棄的地球本位主義。”

他粗略地檢查了一遍儀器上的數據,然後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我想你有很多問題,你可以隨便提問,我會盡我所能地回答你。”他盯著她的眼睛,用一種命令式的語氣告誡道,“但絕對不要試圖做任何回憶。”

她用了數秒來理解這個命令,男人看起來很有耐心地等待著。他兩眼的虹膜顏色有著微妙的區別,右眼是亞裔人種常見的茶褐色,左眼則淺淡得多。

“你是誰?”她聽到自己的聲音響起來,帶著不可思議的陌生感。

“我姓程,是個醫生。學生們一般叫我程教授,但我其實沒有這個職稱。你也可以直接稱呼我的名字程隱川。”

“這是哪裏?”

“我所供職的醫院,或者稱為研究所更恰當些,畢竟真正來看病的人寥寥無幾。它屬於北方聯盟科研中心的分支機構,地理位置則位於天王星五大規則衛星之一的天衛二地表。”

這個回答中有數個超出她理解範疇的概念,但她並無精力深究。恪守著“不做任何回憶”的要求已經讓她竭盡全力,沒頂的浪潮似乎隨時可能再臨,她在這種不可抗拒的力量麵前搖搖欲墜。

“我為什麽會在這裏?”

“有人通過郵政係統,用一個培養槽把你寄了過來。這趟旅程相當漫長,至少跨越了三個大行星的軌道圈,距離在20億公裏以上。”

她眨了眨眼睛。適應了對話之後,常識性的詞匯理解起來並無困難,但這答案本身不能提供什麽幫助。“我……是誰?”她終於想起了最為關鍵的問題,這問題如同帶著倒刺,在喉嚨口卡了很久。

“這就稍微有點複雜了。”醫生好像對這個問題等待已久,並且有備而來。他從白大褂的口袋裏掏出了一張卡片遞了過去。“這是和你一起被送來的唯一一件東西,從照片來看,應該是你的ID卡。”

她有些遲疑地接了過來。照片很小,所幸足夠清晰,上麵的姑娘留著過肩的長發,五官秀氣,纖細的脖子之下是形狀分明的鎖骨。正裝的黑色翻領襯得她更顯色素淡薄,無論發色還是膚色,都比一般人更淺一些。

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頭發,現在發梢隻到耳垂。“你剛到這裏時還要更短。”醫生適時地做出說明,“應該是之前就剪掉了。”

她點了點頭接受了這個解釋,讓目光滑向了照片之外的其他信息。名字一欄寫著“安靜”兩個漢字和對應的大寫英文字母,出生日期則顯示為C.E.2547年1月3日。“今天是?”她環顧了一下四周,並沒有找到能夠直接告訴她日期的設備。

“C.E.2567年的6月21日,北方聯盟標準時間。”

“北方聯盟?”

“你可以粗略地理解為……位於土星軌道外側的所有移民基地組成的聯合體,政治和軍事中心都在天王星軌道圈。”醫生伸手過去,把她手中的卡片翻了個麵。卡片背麵是經過激光防偽處理的徽章,一隻鷹隼和幾條橄欖枝組成了形似阿拉伯數字4的圖案。“而這是南方聯盟的徽章,他們控製著土星軌道以內的所有空域,除了地球。理論上,金星和水星也屬於南聯的領土,隻不過現今的技術還無法讓他們登上400℃以上的行星地表。”

“這是說……我屬於南方聯盟?”

”證件上看來確實如此。所以壞消息是,你在這裏寸步難行。“醫生抽回了那張ID卡,“兩邊劃疆而治,今年是第11年。到現在還沒有重新打起來,這已經是個奇跡了。”

“所以我也無法離開這裏?”

“這倒不一定。你被送來時走的是內部專用口岸,我們甚至不知道裏麵裝了個活人,所以北聯不會有你的入境記錄。但我不認為回到南聯對你而言是個明智選擇,你知道自己是誰嗎?”

她愣了一下,現在她知道了自己的名字,還有年齡,但除此之外,她仍然一無所知。

“而且,作為主治醫生,我完全不建議你現在出院。你應該知道我為什麽禁止你做任何回憶。”

“隻要我試圖去回憶什麽,就會有海嘯一樣的東西……”

“要吞沒你的意識?”醫生點了點頭,他的神色變得凝重了一些,“跟我設想的差不多。如果不采取什麽措施,你很難隻靠主觀意誌控製自己隔絕回憶。發作隻會越來越嚴重,直到你的自我意識完全消失。”

她不說話了。自我意識的完全消失顯然是一種恐怖的想象,我的身體會被另一個意識操控嗎?有著我的麵貌,卻完全是不同的人,那是否還能算是我?她漫無邊際地想。

醫生仿佛看穿了她的想法。“確實非常棘手。因為那些碎片——或者你在腦海中看到的其他類似碎片的東西,全部都屬於另一個人的記憶。”他站起身來,從居高臨下的角度看向她,“看起來你控製不了它們,不過幸好,它們也控製不了你。那些記憶原本的主體意識被很小心地清洗掉了,它們隻是無主的碎片。所以,如果你的意識被吞噬,你的身體也就沒有主人了。通俗點來說,會變成植物人。”

她的手指在床單的邊緣收緊,但迎上醫生的目光時沒有躲閃。“那麽,既然我屬於跟這裏敵對的陣營,你為什麽要救治我?”

這一回醫生微笑了起來。“因為奇貨可居。”他選用了一個文縐縐的詞匯,這讓少女的目光變得茫然無措。“如果北聯軍委會——這裏的最高權力機構——得知了你的存在,大概會高興得發瘋。將近20年以來,南北兩方一直試圖找到或者培育出‘第六個人’。結果,本來屬於南聯的你,被送到了北聯的後院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