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仿佛在一瞬間凝結了起來。
即時通信的影像質量不足以傳達更多的細節,葉離在短短的片刻中低了一下頭,目光投向顯示屏的下方。“以現時的相對速度,預計16分鍾後,在標準時間1602會發生正麵接觸。”
標準時間會隨時懸停在主視野的右上方,低頭是個很奇怪的動作。在通訊窗口視野範圍以外的地方,她似乎把什麽東西收到了飛行服腰帶上的置物槽裏,發出一聲輕微的金屬碰撞聲。
程隱川妥協般地歎了口氣。“那麽現在需要我做什麽?按照上麵的命令,我現在聽你指揮。”
“我需要先去把這個不確定的威脅解決掉,如果能暫時拖住另外兩人——”
通訊忽然被緊急切斷了,葉離的影像消失在了主視野被強行刷新的一片雪白強光之中,敵襲警報同時尖利的響起,索敵係統的顯示屏上,8架戰鬥機自他的三麵包圍過來。
“開始了。”
他重新拉下半側的護目鏡,薄薄一層鏡片將真實的一切隔絕開來,敵友都化作視網膜上的光點。
像個遊戲,他想。戰爭從來都是人類最盛大的遊戲。
他在軍校念到第三年的時候放棄了這個遊戲,盡管已經通過了預備飛行員的所有項目考核並且成績優異,他卻在一夜之間決定轉去從醫。所有人都感到不可思議,除了當時秘密為介子遺傳項目立項的少數幾個人之外,唯一對他的選擇表示支持的人是方也。
“你最好還是遠離戰場,這是個明智的選擇。”
那是在548屆和550屆的一場模擬友誼賽上,他被昔日的同學強行拖去觀戰,方也坐在裁判席上,半側著身,一麵和他交談,一麵指向場地的中央。禮堂中心的舞台在他們的眼前緩緩下沉,露出一片深不見底的無重力空間。
“不是說你不夠強,事實上,你比他們之中的任何一個都更強。”方也揚起頭用下巴指了指場地中的年輕人們,“你跟550屆那幾個打過嗎?我知道你的各項測試數據幾乎都在他們之上,但假如是真刀真槍的戰爭,你信不信那兩個姑娘都能摁死你。”
仿佛聽到了他的話,兩個姑娘不約而同地轉過身來看向他。方也對她們做了個勝利的手勢,林司辰靦腆地微笑著點了點頭,葉離的目光停留得更久一些,似乎想從他慣常的閑散表情中看出些什麽,最終她垂下眼睫回過身去,不知是否得到了答案。
“因為勝利對你而言太過容易了,你不太懂那種……怎麽說呢,仿佛行走在深淵邊緣,對性命攸關的一切都無法掌控的感覺。”方也回頭看向他,表情仿若一個神棍,“當然,永遠也不需要懂這種感覺才是最好的。我衷心地希望我們都能如此。”
或許他是對的。程隱川想。但他的希望早已無可避免地落空了。 他清空了視野中所有不必要的信息,無邊的宇宙隔著透明的駕駛艙前窗淹沒了他。啟動加速的一瞬間他感到了久違的、混合了輕微戰栗的昂揚。真正的宇宙和模擬設備營造出的虛假星空全然不同,像是某種具備生命和智慧、但永恒保持沉默的存在,撒開一張無邊無際的黑色巨網。
他忽然想起當年方也用過的關於深淵的比喻。
“不過或許某一天你也可以贏過我。”那時比賽進行到了最後的關鍵階段,副裁判不停地提示要讀秒,高處的顯示屏上明明有電子時鍾,但方也慢悠悠地摸了塊懷表出來,啪地按開了翻蓋。
翻蓋上凹凸有致的花紋是兩片合抱的橡葉,仿佛一朵含苞待放的花。
“——等你經曆過無底深淵,仍有勇氣回到星空之下的時候。”
++++++++++++++++++++
“你從沒告訴過我你還有現役軍銜。”小夕露出震驚而又略顯受傷的表情,“好吧,你參過戰,拉風地以1對8,和工作搭檔搞科室戀情,未婚生子,有個兒子流落在地球……你還有多少秘密瞞著我?”
“還有很多。”程隱川笑了笑。他不再多說什麽,故事還很漫長,對於他自己而言,這些陳年舊事現在重新回想一遍也要耗費相當的精力,以及巨大的勇氣。
“那麽後來呢?”小夕看起來放棄了繼續逼問他,但不滿之情溢於言表,“你還完全沒有講到我的母親。”
“她一直都在L4醫療點。”他頓了頓,“一直。”
小夕沉默了,黑暗裏傳來她倒抽了一口氣的聲音。那場據官方公告是電路事故的空間站爆炸之中無人生還,殘骸至今也還未經處理地留在原處。
“所以其實在那場戰役之前,就已經有了我。”她努力平複了一下呼吸,“但你對所有人隱瞞了這件事,包括我的出生記錄都被你篡改了。”
“一共19個樣本,隻有兩個通過了最終發育階段。你更年長一些,在2556年的4月——戰爭結束之前兩個月,已經可以算作‘出生’了。另一個則在兩個月之後達到‘出生’的標準。”
“那他現在為什麽會在地球?”
“以實驗成果而言,他是個‘失敗品’。如果他留在這裏,我也無法想象等待他的會是什麽樣的命運,所以我輾轉設法把他送了出去。後來證明這果然不是我多慮,那之後不久,軍委會就得知了你的存在,他們給我的命令是,把你交給他們,抹掉所有相關記錄,然後去和葉離結婚。”
小夕輕笑了一聲。“我要是你就會照辦。”她帶著諷刺的口吻說道,聲音卻不由自主的柔軟了下來,“多少男人的夢想,當然值得以一個不知會帶來多少麻煩的嬰兒去交換。”
“不可能的。”程隱川搖了搖頭,他閉上了眼睛,“假如我和她在一起,除了互相折磨之外,什麽結果都不會有。”
“為什麽?因為你們各自都心有所屬?但我以為你們早就過了會為已成過去的感情要死要活的年紀了,現實主義的大人們。”
程隱川有些驚訝地看向她。“或許現在可以這麽說吧,但十一年前遠非如此。那時的葉離沒有比現在的你大很多。”他隔了很久才答道,“而對我來說,我很難忍受和她共度餘生這樣的假設,盡管她毋需對此負任何責任——L4空間站的那場事故,也可以說就是她引發的。”
++++++++++++++++++++
在下達停戰命令的時間點上,南聯比北聯早了兩分半鍾。
程隱川還記得那時自己正和餘忘書在通訊回路中僵持。從軍校時代開始,餘忘書看起來就不太像軍人,這一次他同樣保持著向來不上一線的作風,待在後方的巡航艦上。
“原來程學長才是北聯的秘密武器嗎,確實出乎我們的預料。看來要突破這層防線,我帶的人手似乎有些不夠啊。”餘忘書掛著一成不變的溫和微笑,像是跟久別的舊友重逢一般侃侃而談。但索敵係統顯示他的周圍有整編的三個飛行中隊,以常規戰力而論,足以攻陷任何中型以下的非軍事基地。
“為了一個科研基地就讓你們三個人傾巢出動,南聯是完全不考慮性價比的嗎?”
“我方確實對螢光杯很有興趣,但我和司辰接到的命令,都不包括占領或摧毀這個基地。”餘忘書站在開闊的艦橋上,把軍服的外套隨意地搭在手臂上,看上去絲毫不像處於一觸即發的戰況之中, “當然,如果能順便拿下它,也會成為軍功章上的加分項。”
他揮了揮手指,一連串戰況影像也通過通訊回路傳輸進來。在嚴重的電磁輻射幹擾之下,雙方激戰的光學影像看上去模糊而粗糙,而在影像的背景上,已經可以看到距離很近的天衛二,螢光杯的燈火在顏色黯淡的衛星表麵灼灼耀眼。
“所以你從頭就沒有打算在這裏跟我分個勝負。”
“一個有趣的巧合。你在這裏是為了拖住我,恰好,我在這裏也是為了拖住你。”餘忘書再次笑了起來,“方學長猜得不錯,小葉還是那麽謹慎,總想把一切具有威脅的不確定因素都扼殺在萌芽裏。當然這很好。本來我們的任務,就是要確保排除一切幹擾因素,讓方學長去拿下她。”
他的視線轉向畫麵之外的某個方向,戰況的影像被拉得更近了一些,雖然光學影像因為強烈的電磁幹擾顯得模糊而粗糙,但足以辨認出雙方尾翼上的標識。似乎對結果早有預料,他看起來胸有成竹。“他們那邊應該快要結束了。學長覺得哪一方能贏?”
在他的話音將落未落的刹那,影像的正中忽然出現了一個極小但極明亮的光點,幾乎隻在眨眼之間,它就以千百倍於任何飛行器的速度炸裂開來,把畫麵中所有的機體卷入一片耀眼的純白光斑裏。緊接著,波及範圍內的一切都從探測係統中消失了。
通訊影像定格在餘忘書難以置信的表情上,然後在一片雪花點中黯淡了下去。
在係統重啟之前,一切光與聲都不複存在。程隱川不由自主地閉上了眼睛,但仍然能夠清晰地感知一張沉默的黑色巨網緩緩地自四麵八方收攏,被網羅在其中的萬物全都無路可逃。
他在係統重啟完畢之後才意識到僅僅過去了兩分半鍾而已,許多條訊息一起湧了進來:南聯在公開頻道廣播了停戰聲明,而北聯的停戰命令占據了優先級最高的位置,內容十分簡潔,沒有說明任何理由,隻要求戰鬥人員保持一級戰備狀態待機。
“北聯聯軍前線指揮權暫時移交於你。”然後,一條來自北聯軍委會的加密通訊從幹擾雜音的縫隙之間擠了進來,“因定位係統受到嚴重電磁幹擾,請手動匯報即時位置,並盡快返航。”
“前方什麽情況?”程隱川聽到自己用幹澀的聲音開口。
“大約25分鍾之前,南聯包括旗艦機在內的一個飛行中隊越過了最終安全警戒線,螢光杯之前已經再無任何防線,軍委會給出了‘天鉞’係統的啟用權限,判斷權交給了前線指揮官。”
“……葉離呢?”
“接戰中心區域目前完全處於電磁屏蔽場域之中,情況不明,所有人員失聯,在獲得更多情報之前,任務終止。重複一遍,請即刻返航……”
尾音被忽然拔高的白噪音吞沒,通訊回路在一瞬間灰暗了下去,他沿著和返航完全相反的方向,飛越了屏蔽場域的邊界線。
戰場最中心位置如想象中一樣混亂,卻有著與肉眼可見的混亂截然相反的寂靜。越往深處走,激戰留下的飛行器殘骸就越密集,屏蔽場的強度也在不斷上升。在它的波及範圍之內,電磁波無法穿透,通訊完全被隔絕,甚至連可見光都會受到影響。係統發出輕微的警示聲,他知道自己的精神穩定程度已經不足以維持交互連接,於是切回了手動操控。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尋找什麽,這片空域之中還有活人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周圍寂靜無聲,如果不是聽得見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幾乎就像是躺在墳墓裏。
就好像有一道無底深淵忽然出現在了麵前,永恒沉默地注視著他,亙古即是如此,隻是他從未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