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段記憶開始於一間略顯奇怪的屋子,視線可及的三個方向都是透明的玻璃,一眼望去,外麵是被稀疏的植被覆蓋的山壁。周圍異常寂靜,天光從上方垂落下來,並不是強烈的日照,但不難分辨是地球上一個多雲天氣的正午時分。
然而隻在眨眼之間,天空就仿佛被遮蓋了起來,屋內的光線迅速變得暗如黃昏。滑動門輕啟的聲音來自身後,緊跟著湧進來的是一波紛雜的腳步聲,聽不出具體人數,當夏一凡站起身來回頭看過去的時候,也很難分辨沒有燈光的走道裏究竟擠著多少人,他們穿著統一的深灰色製服,款式上看,似乎是屬於地球名義上官方政府的雇傭兵。
隻有離他最近的人麵目清晰。三十代前半的男人敞著最上麵的一顆領扣,衣著隨意,臉色相當疲憊,卻一如既往地掛著無懈可擊的溫和笑容。
“餘忘書。”宋朝暉低聲地叫出了這個人的名字,他已經牢牢記住了這張麵孔。
“他果然認識餘忘書。”安靜輕聲接了一句。
“但奇怪的是,為什麽餘忘書帶著的是地球政府的雇傭兵。”
畫麵靜止了一刻,先開口的是夏一凡。“餘先生,”他的語氣怯生生地,“這是……有什麽事嗎?”
“抱歉,是我封鎖了視頻監控係統和警報係統。”男人禮節周全地欠了欠身,“畢竟,留下記錄的話可能會惹出更多不必要的麻煩……驚嚇到你了嗎?”
少年搖了搖頭,視野輕晃了一下。
“我這次來,是為了上一回我和你說起的項目,出了一點不大不小的問題,所以項目的計劃有變,可能……會是個更大的挑戰。”
“前期的資料我都看過了,各項體征數據理論上沒有太大問題,您所希望的結果,有很大概率可以實現。”
餘忘書眯起了眼睛,似乎是苦笑了一下。“但是問題在於,現在這個人受了很重的傷,高空墜落和貫穿性槍擊……”他頓了頓,又補充了三個字,“致命傷。”
少年發出一個驚訝的單音節,半哽在喉嚨裏,帶著某種混雜著同情的惋惜。與此同時,安靜感到自己的手腕驟然被抓緊了,盡管隻是一瞬間,疼痛卻清晰地滲入了骨縫中。
“所以……計劃中止了嗎?”夏一凡問道。
“我無法判斷另一個方案有沒有可行性,我在這方麵非常外行,所以又來向你求助了。”餘忘書側出了半步,填滿雇傭兵的通道毫無保留地出現在了視野正中,“有一個病例想請你看看。”
他們穿過了一條長而狹窄的走廊,一側是排列整齊的病房的門,另一側是高而窄的連片窗戶,窗外有著稍顯荒蕪的山巒,青灰色的岩石**在稀疏的植被之下。他們在走廊盡頭的滑動門前停下來,門滑開之後,麵前出現的是類似醫療艙內部的格局緊湊的病房,看起來這扇門是與外部的飛行器相連的通道口。
餘忘書先走了進去,光線隨著他的進入而亮了起來,艙室正中是一個培養槽形狀的病床,透過上半部分的透明外罩,可以看到裏麵躺著的是一個年輕女性,過肩的長發末梢打著半個卷,遮擋了大半的側顏。
視野隨著夏一凡的走近而越來越明晰,當他站在培養槽的旁邊向下俯瞰時,安靜用手背掩住了自己的嘴,卻仍然沒能阻止自己發出一聲驚呼。
她在那裏麵看到了自己的麵孔。
“她是誰?”夏一凡回頭看向餘忘書,男人遞給他一疊紙質資料。“一個大學二年級學生。半個月之前,首都第六航空港橋接通道失壓事故的受害者之一,在當時的急救之中被診斷為長時間缺氧造成的腦死亡。”
視線移向周圍的醫療儀器,跳動的數據意義不明。“現有的醫療技術無法讓機能已經停止的大腦重新複蘇。”年輕醫生的聲音再次響了起來,“這個姑娘恐怕……”
安靜屏住了呼吸,她開始隱隱明白為什麽夏一凡說“你看了會後悔”。無法抑製的顫抖沿著背脊躥上來,像一條冰冷的蛇在背上爬過,但一條有力的手臂若即若離地環住了她,小心謹慎的接觸帶來一點彌足珍貴的溫度。
“那麽有沒有這樣一種可能?”餘忘書停留在一片明暗的分界線上,表情隱藏在陰影裏,他伸出兩手,比了一個並無實際意義的手勢,然後懸停在半空,“將她的尚且完好無損的身體,作為某種……容器?”
畫麵暫時地暗了下去,狹小的空間裏隻聽得到彼此沉重而急促的呼吸聲,相互接觸的肢體都感受到了對方的震顫。但在任何一個人得以開口發出什麽聲音之前,全息影像又重新亮了起來。
眼前很近的位置出現了一扇更衣室的衣櫃門,夏一凡伸手把它拉開,先把外衣脫下來掛了進去,接著從脖子上取下了一枚掛件,拿到眼前注視了片刻後,掛到了櫃門背後的掛鉤上。鏡頭一閃而過,來不及看清上麵的文字和圖案,安靜看了宋朝暉一眼,讓這段影像暫停,並回放到了掛件的畫麵。
一枚小小的金屬吊墜,一麵鑲嵌著一張照片,精度不足以看清上麵的人像,另一麵的字跡在放大之後則勉強可以辨識,是一個出生於2556年4月的女孩的資料。
“這是……”安靜進一步調近了焦距,字跡的邊緣變得模糊粗糙,但足以讓她認出其中的名字,“程夕蔭。”
“小夕?……”
醫生的動作沒有稍停,他關上了櫃門,走到另一角的水池邊,挽起袖子開始洗手。當他將整個上臂浸入注滿消毒液的水槽時,畫麵靜止了相當長的時間。他的手掌很薄,骨節分明,手指看上去靈巧纖長,在**的折射之中顯出微微失真的形狀。
然後他換上了淺綠色的手術服,將口罩一側的係帶掛在左耳上,慢慢拉著淺藍色的醫用手套蓋過袖口。在他進入通往另一間房間的消毒噴霧通道之前,門邊的對講係統發出了提示音,與外部相隔的牆上出現了一道正好位於視線高度的透明帶。
餘忘書的麵孔出現在外麵。
“要最後再確認一遍需求的優先級嗎?最優先保證評級水平?其次是清洗人格?”夏一凡先開了口,“我完全沒有把握同時達到哪怕一半的預期,隨時可能會出現各種各樣的意外……”
對麵的男人搖了搖頭。“忘掉這一切吧。你已經踏入從來沒有人涉足過的領域了,並且會走得更遠。即使程隱川本人也沒有走到過這一步。不管你取得了什麽樣的成果,都是開創性的,他會為你感到驕傲。”他在短暫的停頓之中看進少年的眼底,“或許,還會為自己曾經的決定後悔。”
少年沒有答話,隻簡單地點了點頭。牆壁恢複了不透明的乳白色,他穿過消毒通道,走進了隔壁的房間。
那毫無疑問是一間手術室,無影燈的光線明亮柔和,燈下並排著兩張手術台,左邊的那一張上躺著的少女身上連著許多管線,維持呼吸和心跳的儀器平穩地運作著,雖然頭發已經被削得很短,但仍能很容易地認出安靜的麵孔。右邊手術台上的人則俯臥著,醫用蓋布遮擋了絕大部分的身軀,隻露出一小截脖子和背脊的上半部。
那片背脊的膚色蒼白,肩胛和脊骨有著清晰可辨的精巧形狀,但右肩胛之下有一塊醒目的傷痕,大約半個手掌大小,顏色暗紅,分辨不出陳舊還是新鮮。
就像一個埋藏已久的秘密,被重新從幽深的地底挖出,**裸地**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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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朝暉不記得自己是怎樣調出了程隱川在回信。就像難以控製自己的手指一樣,他也全然無法控製自己的精神集中度。那一小片帶著傷痕的背脊在腦海之中揮之不去。安靜什麽也沒問,但仿佛已經明白了什麽,從頭到尾都死死地抓著他的上臂。
那封回信中的視頻經過了相當程度的加密,他們花費了一點時間等待解碼。但時間的流逝好像不存在了,宋朝暉想,對於這艘漂泊在小行星帶中的救生艇來說,通往終點的正確航路也已經不重要了,這裏好像、並且理所應當地成為這趟旅程的終點,所有的信息像命運女神手中發光的絲線,匯聚到這裏,變成一個吞噬一切的奇點。
但全息影像的光線還是點亮了周圍的黑暗。安靜把音量調到了能聽清楚的最低程度,畫麵中的背景是他們所熟悉的地下實驗室,一條長桌上排滿了試管、燒瓶和不知名的儀器,程隱川獨自坐在桌旁。
“還好吧?”醫生用一句非常樸實的問候作為開場白,並且直接切入了正題,“你的來信收到了,我核查了不少資料以確認事情的前因後果,所以花了點時間。”
他停頓了片刻。“當然,我的結論也隻是一種概率比較大的推論,並不一定100%是事實,你記得這點。”
宋朝暉下意識地點了點頭,雖然明知對方不可能看見。
“首先關於夏一凡。是的,他是小夕的弟弟。當年是我把他送出北聯,我也知道他被地球上的組織收留的事。但我並不知道他與安靜是否曾經有過接觸,為了查清這一點,我稍微動用了一點不太合法的手段,很遺憾,一無所獲,他的所有履曆都被加密封存了。”
他的語氣輕描淡寫,但宋朝暉知道這其中的分量,這世界上能讓程隱川都無功而返的加密係統非常罕見。
“那個所謂的地球和平自治促進會或許有這樣的技術實力,但並無這麽做的必要——為了一個來曆不明的少年動用最高級別的保密技術,很蹊蹺不是嗎?”醫生用手指撥弄著桌麵上的一小塊金屬片,發出有節奏的“哢噠”聲,“而追查的結果如我所料,這件事並不是那個組織做的,而是南聯的手筆。但調查至此就無法進一步深入下去了,他和南聯究竟有過什麽關係,現在都無從得知。”
而我們已經知道了。宋朝暉恍惚地想。剛才的那段記憶裏的手術室還殘留在眼瞼內側,他第一次知道那麽柔和的光線也能在視網膜上留下的灼傷。
“第二是關於你詢問的那種藥物,我不得不說,我也是第一次見到它。所幸相關學術論文的保密級別沒有那麽高,從那些既有的實驗成果來看,它是一種抗排異藥物……”
醫生奇怪地停頓了一下,仿佛對即將說出口的詞句心存疑慮,但終於還是說了出來。“最為可能的應用的場景是……器官移植。”
宋朝暉感到心髒像是被什麽東西猛地扣緊了,有種深自胃底的鈍痛翻湧上來。畫麵中的程隱川仿佛早已預知了這一點,沉默了更長的一段時間。
“我想你們能夠明白我的意思——安靜身上很可能有一個或多個器官來自別人。意識到這一點之後,我就去檢測了她留下的所有組織樣本的DNA,結果發現她的血液DNA和絕大多數器官組織不同,這說明她的免疫係統和造血係統是曾被摧毀過,然後通過植入他人的造血幹細胞來重建的。然而——在我所知的範圍之內,沒有什麽器官移植需要這樣的準備工作,隻除了一種,限於技術和倫理,至今還在理論階段……”
他似乎也花了很大的力氣才說出了最後兩個字:“……大腦。”
“然後我就明白,我的出發點從一開始就錯了。我以為她腦內那些不屬於她的記憶碎片來自失敗的記憶移植,但其實被移植的本來就不是記憶,而是腦本身。那些記憶不是‘外來的’,殘留下來的人格才是。我也無法想象這是如何做到的,完整地保留了能力評級的同時,還能讓原本的人格殘留並穩固下來……”
他自己仿佛也難以忍受這樣的結論似的,低下頭用兩指撐住了額頭,手掌遮擋住兩眼。“我知道對你而言這個結論可能非常難以接受。”他最後說,“但別忘了對安靜而言,隻會更難。”
影像消失了。房間的死寂之中隻剩下顫抖的呼吸聲。
不知過了多久,宋朝暉感到手心裏一涼,安靜把那塊便攜終端塞回他的手中,然後站起身來麵對著他。
“我侵占了你最重要的人的生命。”她的聲音從高處灑落下來,像雪片一樣柔軟而缺乏溫度,“卻始終不可能成為她。”
宋朝暉抬起頭注視著他,像是第一次見到她時那樣,用目光描摹出她眉眼、鼻梁和唇角的輪廓。“你不需要成為她。”他伸出手來擁抱了少女,將前額抵在她的胸口,上衣口袋中的懷表硬硬地硌在額角,指針行走的震動和心跳的韻律混合在一起,逐漸難分彼此。
“你不需要成為葉離。”他重複了一遍,“你是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