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趁著夜色鑽出了小巷,沿著坡道去往海邊,小艇在近海的島鏈之間穿梭,把他們帶到最外圍的一座小島上。從那裏的水麵起飛之後,城市的光亮就被甩在了後方,視野所及的範圍之內再也見不到任何光線,隻剩下比宇宙空間更為黑沉的無垠海水。
“我老人家好像也有點兒犯深空恐懼症了,上了年紀真不是開玩笑的。”王九緊盯著顯示坐標和高度的屏幕,似乎不願把目光投向窗外,“這鬼地方水汽太重,白天日照一蒸,滿天都是雲,星光什麽的統統別想了,不看著這些個儀表,你都會懷疑自己掉進了黑洞裏。”
他絮絮叨叨地回顧了一通自己年輕時在太陽係內縱橫馳騁的光輝曆史,安靜則有些擔心地看向宋朝暉。少年看上去神色如常,目光的焦點落在前窗之外,不知道在想什麽。她也順著那目光向外看去,這架小型水上飛機以外都是濃稠的漆黑,像是空間被充填之後不留絲毫縫隙,又像是一切都被抽空之後剩下的巨大虛空。
她忽然感到某一片破碎的記憶又翻湧上來:環繞一顆行星的灰黃色河流,以及將之一分為二的深淵;她漂浮在天幕之下,然後在不知名的溫柔視線之下急墜向深不見底的漆黑空間。
黑暗包圍了她,像鬆脂包裹住一隻垂死的蝶。她瑟縮了一下,在這潮濕悶熱的環境裏感到了真切的寒冷。
雖然明知道假如不小心驚動了軍方就會有大麻煩,但當外海軍事基地和艦列的燈火從海平麵上浮起來時,三個人都不約而同地舒了口氣。小型飛機擦著軍方的哨崗險險往海麵上降下去,目的地是一座荒涼的鑽井平台,看樣子是周邊的資源耗盡之後被廢棄的,沒有電力,他們隻能順著螺旋台階一步一步爬上架在水麵以上數十米之處的船塢。
“為什麽要把船藏在這種地方?”
“這條船怕是上了南聯軍方黑名單的頭一位了,難道還能擺在航空港裏再掛個軍功章?三個中隊沒能截下一個人——不,加上小妞你一共是三個人——這麽丟臉的事情,以餘忘書那小子的脾性,肯定巴不得毀屍滅跡,毀得越幹淨越好。這船沒被扔去回爐,大概還是礙著我老人家的麵子。”
海風吹在臉上的感覺帶著潮意,還有某種陌生的鹹腥氣息。王九從大花短褲的口袋裏摸出了一打以上的ID卡,一張一張地在那條船入口處的身份驗證係統上刷過去,提示錯誤的刺耳聲音響個不停。他似乎不以為意,換了一邊口袋又摸出了七八張。
“餘忘書……他是個什麽樣的人?”安靜伸出手指去觸摸外壁上的鏽蝕,手指輕易地沾上了一層褐色。
“小時候挺好的一個孩子,聽話、懂事、乖巧,跟方也是完全的反義詞,就是想的有點兒多。但那也不算壞事,起碼對於幹我們這行的來說不算。”終於有一張卡刷出了悅耳的聲音,主入口的滑動門打開了,“我本來想留著他接我的班,在地球這種三不管地帶過日子多逍遙啊,誰知道他剛一滿15歲,就背著我跑去參加軍校的入學測試。那小子的天賦是真的高,但也不知道吃錯了什麽藥,一門心思就想進軍隊。”
“當時沒有人口普查式的評級測試嗎?”宋朝暉問,在他的經曆之中,是不存在躲開政府篩查的選項的。
“那是你們北邊,能力越大責任越大,反正什麽都得獻給政府。南邊至少在戰前,還是要自由很多的。而且我們這個地方天高皇帝遠,不管是征兵還是收稅,從來沒有讓南聯議會順心過,也就是這兩年,管製才越來越緊。借著備戰的名義,稅都恨不得要收到地球上去了。”
王九很喪氣地搖了搖頭。“總之,那時候如果我運作一下,想把他留下來不算太難,我跟他說過不止一回,像你們這類的珍稀動物,要是想過人的日子,怎麽能自己上趕著往籠子裏鑽呢?那小子當麵是假裝聽進去了,轉身就溜得沒影,把我氣了個半死,後來就很少再見他。不過現在他也算是越混越出息了,唉,算了。”
他率先走進了入口,一腳下去就差點滑了個趔趄。船內的備用電池還能運轉,但外太空飛行器在設計上一般不會考慮氧化問題,因此在這大海中心的潮濕環境中朽敗得很快,金屬質地的甬道四壁呈現出鏽蝕的斑紋,當時沒有關嚴的門縫裏如今都附著了不知名的真菌和苔蘚。安靜跟在他身後,帶著好奇和不知名的恐懼四下張望著,宋朝暉從背後握住了她的手。
他們穿過同樣斑駁的中控室,在下了半層樓梯之後抵達了一間看上去很開闊的艙室。“你那時就躺在這兒。”王九指了指卡在牆角裏的培養槽拘束架,“老方就愛靠在這兒抽煙,有時候就在那邊的沙發椅上眯一小會兒……”
培養槽已經不在了,沙發椅和旁邊的矮櫃上則浮現出大片黴斑。他走過去,在矮櫃跟前鼓搗了一陣,拉開了一個儲物槽來,從裏麵拿出一個眼鏡盒大小的半透明小盒。“……戴著這麽個鬼東西。”
“咦?”
安靜伸手過去接了過來。盒子裏是個眼鏡形狀的設備,雖然外觀稍有不同,但構造上和程隱川給她的記憶提取設備幾乎是一樣的。她推開盒子側麵的卡槽,裏麵果然也斜插著一塊存儲終端。
“這東西……是方也的嗎?”她問。
“誰知道呢。他當時繞了許多彎子跟我聯絡,甚至黑了幾顆通信衛星,我以為他要幹一票什麽驚天動地的大事呢,比如占一個基地宣布脫離南聯搞獨立什麽的,誰知道就是要我幫他準備一條船來逃跑。”王九嗤了一聲,“我好不容易找到他時,他帶著你躲在南海邊上的一家小旅館裏,環境比你們剛才呆的那家還糟糕,一副身無分文的慘樣,我都不記得除了你之外他還帶著啥了。他倒是說這玩意兒扔了也不礙事,但我不知道是什麽,也懶得多此一舉……”
安靜把那塊小東西退出來平放在手心。宋朝暉在兩三步遠的地方看著她,他覺察到這塊終端中存儲的信息被一套很複雜的加密程序牢牢鎖住。
“這個加密算法……是信箱一樣的構造。”安靜閉著眼睛摩挲了片刻,“一個鎖著的信箱,你仍然可以往裏麵投信,但是沒有鑰匙的話,你就再也取不出那些信了。”
“也就是說,往裏麵存入信息的人,自己也不能再次讀取?”宋朝暉問,“但如果是方也自己鎖的,他應該會有鑰匙吧?”
“不,他沒有。或許以他的能力可以強行突破吧,但他應該不會那麽做。”安靜收攏了手指,“——這裏麵是他的記憶。”
宋朝暉睜大了眼睛。“你可以讀到嗎?”
安靜又一次閉上了眼睛,這個封閉的小係統之中,無數的絲線井然有序地匯集成一個堅固的繭,而當她隨手抽出了其中的一根,剩下的就像一個活結一樣流暢地散開。
“可以。因為鑰匙就是……‘我’。”她停頓了片刻,“或者應該說,他留下的唯一一扇門,是隻給葉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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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可以讓我們帶走嗎?”
“反正這玩意兒對我而言一文不值。”王九無所謂地點了點頭,“你們能讀的話就拿著吧,我就當是幫那個混蛋給扔了。我還指望能靠這東西找到他呢,你們有線索了也跟我說一聲,我多得是債要找他討。”
他一個接一個地打著嗬欠,不斷表示上了年紀熬不了夜。這裏的夜晚似乎比地球時間短很多,在回到那家陰暗逼仄的小旅館時,天邊已經微微發亮。王九一邊念叨著老年人體力不濟,一邊鑽進對門的房間補覺去了,宋朝暉去簡單地衝了個澡,水是冷的,帶著海水的鹹腥。他鮮有關於這類氣味的記憶:泥土、海水、新鮮的苔蘚或者朽敗的草葉……宇宙空間和他所熟知的係統世界在某種意義上來說“幹淨”得過分,幾乎隔絕了一切對於生命和死亡的認知。
他在花灑的下麵仰起頭來,撲麵而來的水流模糊了視線,他不可抑止地想起葉離。
那個人給了他生命,盡管他們對此都並無實感,正如直到現在他對她的死亡也全無實感。在將近兩年的時間裏他從未產生過葉離會忽然回來的錯覺,他們的理智如出一轍,猶如銘刻在DNA的堿基對裏;但他好像同樣無法真正體會到,“她再也不會回來”是個具備何種意義的概念。他甚至渴望那會帶來一些肉體可感的疼痛,疼痛至少有助於緩解心跳的每一下都找不到落點的無所依憑。
他出來時看到安靜坐在床頭。那塊剛剛拿到的存儲終端被她扣在腕帶上,在稍寬的衣袖之下隻露出隱約的形狀。
“不睡會兒嗎?”他問。
“我想你會希望先看看這個。”安靜亮出手腕,“不太多,我們可以都看一遍,但同樣沒有時間標簽,很難確定這些記憶的先後順序。”
“其實我不確信我是否真的希望去看這些記憶。”宋朝暉坐到了她的身旁,“但至少現在,我不會在那些等待我的答案麵前轉身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