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土星軌道無功而返,但在回程之中得知了他已設法把你送到北聯。毫無疑問,這對於我而言絕不是什麽好消息,我那位博學多識的程學長可能輕易發現你的秘密,而如果你長期留在北聯,始終會是一顆危險的定時炸彈。”

“所以你一直在追捕我。”安靜注視著他的眼睛,“從火星到地球,直到引誘我們進入那座發射塔的陷阱中。”

“哪有那麽容易。”男人露出近於苦笑的神情,“假如你一直在螢光杯待著,我用任何手段都是鞭長莫及的。所以我隻能試探性地放出了一點關於葉離的消息,真假參半,然後給她的兒子發了一封匿名郵件,讓他去找她,並且提示他可以求助於程隱川。”

“是你……引導他和我見麵?”

“這中間變數很多,但結果基本符合我的預期。程隱川果然沒有對他隱瞞最大線索,也就是你。他總是對那些孩子存有異常微妙的負疚感,或許對葉離本人也是如此。當然,如果你堅決不肯離開螢光杯,我就無計可施了。不過我所想的也果然沒有錯,你抵擋不了那個問題的**。”餘忘書微笑了起來,“或者該說,從古至今都無人能抵擋那個問題的**——‘我是誰’。”

他看起來仿佛一位窺見天機的巫師,或是古老童話裏吹響魔笛的男人。

“……所以說,最後的真相被埋進軍校的廢墟了嗎。”安靜隔了很久才輕聲說道,那並不是一個問句。

“我也想知道真相,但我深知它不是為我準備的。”餘忘書仿佛看穿了她的想法,“你也忘了它吧,你——你們不會有去尋找它的機會了。”

“……你打算怎樣。”

“那個少年既然有北聯軍官的身份,隻要雙方還沒有正式開戰,很大的可能是走外交途徑遣送回去,當然,出於對北聯的了解,我對他回去之後的命運深表擔憂。至於你——”

餘忘書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眼神仿佛是隆冬季節的陽光,明亮、溫柔卻寒冷徹骨。

“我想你明白。”他用一種近乎懇切的語氣繼續說了下去,“我原本想給你一片完全空白的人生,充滿一切可能,但很遺憾,你對真相的渴求超過了其他的一切,其實每離真相更近一步,你的自由就會減少一分。在你知曉了所有秘密的現在,自由就已經**然無存了。”

他揮了揮手,舷窗的遮光板應聲落下。狹小的窗口中映出的最後一幅景象,是航空港船塢的拘束架從半空中緩緩扣下,有如鷹隼的巨爪鎖住獵物。“終點到了。”他回過頭來,“你要去和那個少年說聲再見嗎?雖然你們應當不會有機會再見了。”

安靜認出了這裏,有著交通站之稱的火衛一,不到一個月之前,她和宋朝暉就是在這裏被南聯軍方阻截,和林司辰失散,遇到謝旌,從一段逃亡輾轉向另一段逃亡。

然而現在少年已不在她身側,另兩個人的下落,她更加一無所知。一瞬間她感覺仿佛失去了所有的依憑,再一次地墜向漆黑的無底深淵。曾經見過的麵孔一張接一張地變得模糊,她所能回憶的短暫經曆像是被旋轉的雨傘甩出的水滴一般四處飛散。

她搖了搖頭,權當對於最後一個問題的回答。

“他會傷心的,他其實非常需要你。”餘忘書再次笑了起來,“盡管你並不真的是他所需要的那個人。”

他做了個幅度不大的手勢,刺眼的光線從開啟的滑動門背後湧了進來,逆光之中隻看得見十多個穿著南聯軍服的人影,為首的在門口站定行了個軍禮。

“帶她先回首都。”餘忘書吩咐道,“我還得在這裏見幾個老朋友,熟人的善後工作總是更麻煩些。”

他向少女伸出手,像個舞會的邀約。安靜遲疑了一下,她回過頭去又看了一眼那扇小小的舷窗,但遮光板擋住了一切外部的視野,什麽也看不到了。她閉上眼站起身來,仿佛要放下什麽似的長長地出了一口氣,腳步沒有停滯。

但在她走到男人夠得到的範圍之前,整個艙室忽然劇烈地一震,一排試管架倒向了桌子,在精準模擬地球的重力之中,數十支試管摔得遍地開花。

她睜大眼睛不可思議地看著那扇已然不透光的舷窗連著周圍的艙壁一起被挖掉,露出大半個人高的孔洞。宋朝暉從中探出了上半身,急切地向她伸出兩臂。“快過來!”他喊道。

她來不及細想就踩著滿地流淌的**撲了過去,一下子撞在少年身上艙外服的柔軟表麵。

“好險好險,所幸一發命中!要是一不小心切到了燃料艙,這座航空港都能直接炸沒了!”少年背後的暗處,另一個穿著艙外服的人朝她揮了揮手,他的半側臉頰被對麵的光線照亮,那是一張極英俊的麵孔,隻是有一道傷痕從眉骨延伸到耳垂之下。

“你是謝……”

“喲,小美人還記得我。”謝旌把少年和少女往通道裏側推了推,擋在了他們和餘忘書的視線之間。十多個南聯的士兵都湧入了艙內,環繞在餘忘書的身前,舉槍對準了孔洞。

“我要是你,就會趕緊帶著手下躲到氣密門的背後去。”他拉下了艙外服頭盔的麵罩,口氣好整以暇,“現在隻要我們加速脫離,你就會被負壓從這個洞裏吸進太空。”

“你為什麽會覺得你們能夠順利脫離呢。”餘忘書看上去成竹在胸,“你們的動力係統已被我鎖定了。”

“像你這麽前途無量的年輕人,別拿自己的命開玩笑嘛,我再給你三秒。”謝旌伸出右手的三根手指晃了晃,“免費送你個提示,這架小破飛機雖然是從航空港的報廢倉庫裏拖出來的,但引擎是小林姑娘的手筆,不吃你們這一套。”

引擎忽然啟動的震動感通過強行對接的通道傳遞過來。餘忘書的臉色明顯一變,背後的氣密門唰地打開,他退了幾步站到了門後。引擎的出力越大,震動就愈發明顯,通道的連接處鬆動了起來,艙內的空氣開始急速流失。“司辰?她在哪裏?”他的聲音在劇烈的氣流聲中幾乎被淹沒。

“正在替我們當司機。”謝旌用拇指指了指身後,安全繩在他身後拽緊,他隔著艙外服的手套打了個全無聲響的響指,“你別記掛她和引擎了,她說辦公室免費讓給你了,她要出趟遠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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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短一個月時間,林司辰看起來變化不大,隻是將原本及肩的頭發剪得更短了些,這讓她在主駕駛座前四塊顯示屏的包圍之下顯得更加嬌小。航路圖依然呈現在右上角的屏幕上,綠色的虛線穿過外太陽係的行星軌道圈,在海王星軌道的更外圍,消失在屏幕的邊緣。

“這是要去……柯伊伯帶?”

“一個向著太陽係外圍探索的基礎科研項目,當年我們還在軍校時就立項了,隻不過由於十幾年來的戰爭和冷戰,一直沒什麽實質性的進展,目前的鋒線僅僅推進到柯伊伯帶的內沿。我現在既不能回去南聯,也不能加入北聯,想來想去,出一趟遠門可能是個不錯的選擇。”

宋朝暉和安靜對視了一眼。

“別這麽一臉要被拐賣了的表情,人家沒打算帶你們去,路那麽遠,燃料又有限,負重當然能扔一個就是一個。” 謝旌吹了一聲口哨,“我正在替她盤算把你們扔在哪裏。”

“可以把我們帶到土星軌道嗎?”安靜忽然開口問道。她的呼吸尚未平複,嗓音有些輕顫。

“土星?那裏什麽都沒了啊,除了一座早就搬空了的廢墟……”

“以及我們要找的真相。”

林司辰驚訝地回過頭去看向她,少女的眼神是她從未見過的堅定。她又看向了宋朝暉,少年也帶著驚訝,目光凝聚在安靜的側臉上。“是的,我們要找的真相。”他點了點頭重複了這一句。

“如果你們堅持的話,我可以捎你們到土星軌道。不過燃料所限,你們得自己駕駛小型機下到環縫裏去。”林司辰看起來有些擔憂,“那裏已經荒廢了很多年,我不能肯定裏麵是什麽情況,或許會有不小的危險。當時棄置它的時候沒有留下任何維護措施,能源係統和氣密性如果已經受到破壞,那就徹底是一座死城了。”

“但我——我們始終想知道那裏曾經發生過什麽。”宋朝暉說,他的目光仍然沒有離開安靜的側臉。“即使如今看來,那已然沒有太多意義了。”

“你想要什麽意義呢?真相的意義本來就在於,有人記得,它才是活著的。”

“——所以我也等你們找到真相。”

四塊顯示屏忽然一起刷紅,係統被入侵的警報聲尖銳地響起來,隨著警報出現在主屏幕上的是餘忘書。他看上去並不像是剛剛被重挫的樣子,又恢複了他慣有的成竹在胸。他沒有做出任何攻擊,甚至有意忽略了剛剛對他釜底抽薪的兩個昔日同窗。

“我等你們找到真相。”他重複了一遍,視線依次掃過宋朝暉和安靜的臉,“盡管真相最後往往隻會變成某種沉重的行李,到你想要丟掉時才會發現已經來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