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北京回來後,簡又然就基本上呆在省城。到湖東一年多了,他突然對湖東有了一種特別的感覺。這種感覺可以用一個詞來形容,叫“五味雜陳”。其中有甜,有酸,有苦,現在更多的是辣了。雖然省城到湖東隻有一個多小時的車程,但他覺得,這卻是一段徹底劃開了他生命的距離。去年決定下去掛職時,他一開始也有過一種想法,就是找一個基礎差,有發展前景的地方,好好地幹一點事。但是,隨即他就否決了自己。短短兩年時間,真的能幹出什麽大的事業?要想在兩年的時間內有所建樹,最直接最見成效的方法,就是選擇一個經濟基礎好、容易讓省裏關注的地方。這個地方,首選就是湖東。以前,在湖東掛職的幹部回去後,幾乎都提拔了。難道到了他簡又然就不行了?就是這種想法,讓他毫不遲疑地選擇了湖東。而且,他到湖東後,發現他的選擇的確是有道理的。加上抗雪報道和招商引資,以及今年的“十差幹部“評選。簡又然從一個普通的掛職幹部,一躍成為全省知名的優秀掛職幹部了。歐陽書記也專程到湖東考察。如果事情就一直沿著這個方向往下行進,那簡又然還有什麽著急?可是,如今的情況從根本上變了。湖東成了全省乃到全國都關注的腐敗案件高發區。歐陽部長升任副書記後,手再長,也長不到宣傳部王也平這一攤子裏來。更重要的,在簡又然的心上,始終蒙著一大塊陰影,那就是趙妮。最近,王也平部長接連到桐山視察,省報也報道了杜光輝掛職的先進事跡。而且聽說,在桐山的民主推薦中,杜光輝得票遙遙領先。省市領導對杜光輝更是欣賞有加。杜光輝就像一隻鹹魚,突然翻了身。他這一翻身,簡又然卻在一瞬間跌進了深淵。如果說,有一個階段,簡又然幾乎不把杜光輝列作自己的競爭對手的話,那現在可不行了。就如同龜兔賽跑,龜跑到前麵去,兔能不急?
現在回過頭來看,簡又然仍然感到自己的選擇沒有錯,但選擇這個時段的湖東,也許真的是一個錯誤了,一個無法回頭的錯誤。
李明學打了幾次電話過來,簡又然都說身體不是太好,稍稍休息一段再到縣裏上班。李明學說:“這可……縣裏還有一大堆事。中田同誌最近身體不好,而且,省裏的調查組也一直還在……”
“我盡快回縣裏吧,明學書記。”簡又然答道。
簡又然從北京回來後,沒有把閔開文出事的消息告訴李明學。昨天,陸延平打電話告訴他,閔開文已經被正式“雙規”了。這意味著可可化工那邊,也將爆發一場地震,而這場地震直接給湖東的影響,就是可可化工在湖東的項目,從此泡湯了。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可可化工都倒了,徐總還能顧得上湖東的投資?
晚上,簡又然約了老吳出來。老吳問:“一個人?”
簡又然說:“不是,兩個,我,和你!”
老吳笑著說:“行,到時見。”
還在老地方,老吳一見到簡又然,立即道:“喲,怎麽了?人瘦了一圈?”
“是嗎?沒吧。”簡又然應著,小苗也說他瘦了,就勸他到醫院查查,是不是有什麽病。簡又然沒理,病他是有的,但不是醫院能查出來的。
“今晚上咱們隻喝酒,不談別的。老吳啊,好吧?”簡又然放了兩瓶白酒到桌上,讓服務員開了,說:“一人一瓶,喝完走路。”
老吳瞪著眼睛,“又然,敢情不是毛病了吧?怎麽能這麽喝?你不說,我不會喝的。喝得不明不白,沒意思。”
簡又然端了杯子,碰了老吳的杯子一下,說:“我可喝了。”一舉頭,酒下去了。老吳看著,稍稍呆了會,便道:“又然,是不是碰上什麽事了?”
“沒事。真的沒事。”簡又然又倒了一杯。
老吳“騰”地站起來,甩了杯子就走,嘴上說:“既然信不過,咱走了。你一個人喝吧,好好喝!”
簡又然忙喊道:“老吳,老吳!回來,我說!回來!”
老吳這才折回來,簡又然道:“說什麽呢?其實也沒什麽可說。還不是心裏窩著難受。想想要是不下去掛職,也許……”
“現在想這沒用。關鍵是看著前麵。就幾個月了,是得考慮考慮了。湖東那邊的事,怎麽樣了?”
“越來越複雜了。陳可實‘雙規’了,你知道吧?”
“不是市委常委宣傳部長嗎?知道。他原來是湖東的書記吧?”
“就是。現在李明學也……我感到他也很危險了。據說這事汪向民在裏邊……唉,我怎麽到了湖東?唉!”簡又然歎著,老吳道:“現在歎也沒用。又然哪,我問你,你……自個兒有問題沒有?”
“沒有……”簡又然遲疑了下,“當然,小的問題也肯定有,但不是原則性的。”
“這不就……沒事了嗎?隻要沒問題,就好辦。”
“可是,我擔心回來後安排,可能就……”
“這個……是有可能。你得做好準備。不過,也還有幾個月,再活動活動。關鍵是這期間不能再出事了。湖東那邊,你打算就這麽著,不去了?”
“當然還得去。我明天就過去。東部物流港項目二期工程,馬上就要開始了。我得去看看。其餘的,我想邊走邊丟了。”簡又然將杯子端起來,與老吳的杯子碰了下。
“來,喝了,別太想多了。走一步是一步吧!”老吳道。
簡又然說:“也隻有這樣了。”
晚上回到家,簡又然什麽話也沒說,倒頭便睡。小苗問:“最近你到底怎麽了?人像經冬的茄子似的,一點也打不起精神。是不是在湖東那邊出事了?”
簡又然翻了個身,嘟噥道:“哪有什麽事?睡吧!”
小苗關了燈,黑暗中,簡又然聽見了她的歎息,卻沒有理。他望著黑暗的虛空,夜正一點點地深了下去。
到了湖東,簡又然首先到李明學書記的辦公室報到。李明學說:“身體好了?怎麽跑了一趟北京,就……那個李雪主任,也沒好好照顧簡書記?”
簡又然說:“是回來感覺不舒服的。到了年齡了吧。北京那邊,總體情況不是太好。可可化工暫時可能沒有時間和精力放在這邊的項目上了。因為……”
“因為什麽?是不是……”
“因為內部出了點事,他們正在整頓。”簡又然虛晃了一槍。他不好直說閔開文出事了。閔開文畢竟是他的大學同學啊!
李明學轉動著杯子,皺著眉頭,望了望簡又然道:“馬上市裏對湖東的班子有所調整。向民同誌可能要出去了。”
“那其它同誌呢?”簡又然問。
“暫時沒動。”李明學說:“向民同誌到市開發區搞副主任。級別上還是正處,但是,沒有能安排上常務副主任。”
“這……”簡又然又問省調查組的事,李明學說一直還在湖東,但是,市委關於幹部的那條紀律,已經撤了。魯天書記前幾天到湖東,就湖東的有關問題,同省調查組也交換了意見。總體上看,是成績大於不足。主流是好的,進步是明顯的。但是,出現這麽嚴重的係列腐敗案件,也是令人痛心的。因此,市裏要對湖東的班子進行改組。
“看來,我也在這裏呆不長久了啊!不過也好,也呆了七八年了啊!”李明學這話,說得沉重。簡又然知道,李明學其實是希望能走的。但是,一個縣委書記,既然調走,安排個什麽樣的位置,也是很重要的。而且,李明學私下裏可能也還有些擔心,現在很多的幹部,就是離開了自己的根據地後,才出事的。你在這兒,到底是鎮著;你一離開,什麽事都來了,所有人膽都大了。像陳可實,要是還在湖東,也許……
李明學不能不為此考慮。現在,汪向民馬上要走了,聽說市發改委的主任胡如,將到湖東來當縣長。這個胡如,李明學是很熟悉的,年齡不大,資格很老,也瀟灑。平時和李明學的關係,也就很不錯。他到湖東來,對李明學來說,到底是心裏放下了一塊石頭。
簡又然問:“誰來?定了吧?”
“初步定了。胡如。”李明學一說,簡又然心裏突然冒出個古怪的念頭。汪向民被調走,而且安排得也不是太好。他心裏是不是會想到這是因為李明學的緣故。如果真是這樣想,那他怎麽會……
戲也許剛剛拉開大幕呢!
一周後,汪向民正式調走了,胡如也正式到了湖東。就在迎來送往的酒宴剛剛結束不久,晚上,簡又然酒醒後上網,在各大門戶網站,他幾乎同時看到了一篇文章:湖東窩案的背後。看了標題,他就是一驚。再接著看,裏麵不僅僅提到了吳大海、羅望寶,也含糊地提到了陳可實。而更重要的,這隻是這篇文章要向人們敘說的事實第一部分。第二部分,文章重點探討了湖東發生腐敗係列案件的原因與機製。字裏行間,簡又然都能看出,這是篇有所指的文章。而所指的人,很明顯,就是現任湖東縣委書記李明學。文章中列舉了李明學與部分企業的關係,包括李明學在一些重大項目中的作為。單從這些來看,寫作這篇文章的人,顯然對湖東的情況十分了解,甚至其中有些事情,連簡又然也是不清楚的。文章中一再地提到了東部物流港項目和可可化工項目,雖然沒有點出簡又然的名字,但也能讓人猜測得到,這兩個項目背後,李明學是得了不少好處的。文章第三部分,細數了李明學的幾條主要“罪狀”:賣官買官,官商結合,以項目謀私利,作風腐敗等等。而文章最後一句更是意味深長:我們相信,湖東人民不會答應,黨也不會答應,這樣的腐敗幹部還能繼續在湖東端著他的青花蓋碗,悠閑地喝茶,不斷地腐敗……
簡又然看著,感到身後“颼颼”地冷。
李明學的青花蓋碗,居然也出現在了這個貼子中,可見寫這貼子的人,對縣委的情況多麽熟悉。那是誰呢?簡又然在腦子裏,把身邊熟悉的人一一地過了一遍。誰都像,誰又都不像。簡又然這才發現,在官場上,你想找出一個具體的有特征的人,真是太難了。都差不多,都是在同一個體製的框架裏,慢吞吞地生活著。不溫不火,不緊不慢,不急不躁,不趨不避。再細看,卻有無數條細密的線索,將各色人物串連在一起。大家互相掣肘,互相製約,互相關心,又互相猜疑。看似平靜的水麵,而水底下卻是波濤洶湧。
天氣已經有些躁熱了,湖海山莊的樹上,蟬正在動情而熱烈地歌唱著。
簡又然早晨一起來,就感到頭有些發昏。昨晚上沒有睡好,現在聽著蟬鳴,他覺得那聲音不是悅耳,而是一點點地敲打著神經。
沿著湖邊的小徑,簡又然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鮮的空氣。正在他伸出手,準備活動一下時,李明學從小徑的那頭走來了。簡又然想躲,卻來不及了。李明學道:“早啊!”
“明學書記早!”簡又然笑著,盡管笑容很不自然。
李明學並沒有看簡又然,而是看著湖麵。回過頭來,李明學說:“又然哪,想想時間真快!你到湖東也一年半多了吧?一晃,就得回去了。當初你到湖東,我想著這樣對你,也是個機會。沒想到,看來影響了你啊!說真話,我感到……”
“明學書記這話……來湖東,目的就是鍛煉嘛!”簡又然道。
“回部裏的事怎麽樣了?最近忙得也忘了問了。”
“沒有著落。誰知道?”
“還得抓緊哪!這一步要緊,不能鬆了。”
“當然是。可是……”簡又然本來想說,可是現在湖東的形勢,早已影響了自己回部裏的安排。但是,他沒說出來。他覺得李明學這個時候,心情也許比他還要複雜。在一個心情複雜的人麵前再說那樣的話,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
“東部物流的那個二期項目,都準備好了吧?要抓緊。還有‘十差幹部’的評選,也不能一下子丟了。”李明學歎了口氣,又道:“覆水難收,難哪!”
簡又然注視著湖麵,大概是垂柳上的露珠,正滴落到水麵上,立即就**起了一大圈波紋。而且越**越大。這波紋**著**著,就仿佛使整個湖麵都沸騰了起來。簡又然知道,這不是露珠的本意。露珠隻是滴落到了水裏,它不可能想到會帶來這麽大的震動。他想起一個名詞:蝴蝶效應。這本來是氣象學上的一個術語,後來引申到了經濟學領域,現在看來,這個詞用在官場中,特別是官場震動中,更加合適,也更貼切。
李明學問:“又然哪,什麽時候回省城?我想到歐陽書記那去一趟,你看呢?”
“這個……”簡又然遲疑了下。這個關節眼上,李明學到歐陽書記那兒,目的是很明確的。
“明天吧,怎麽樣?”李明學追了句。
簡又然隻好道:“我先聯係一下,看看歐陽書記是不是在省城。然後再定。”
“這樣也好。”李明學道。
東方,太陽正從地平線上露出淡淡的嬰兒紅。新的一天又將開始了。
上午上班,簡又然剛看了幾個文件,劉中田就過來了。
一進門,劉中田就道:“又然哪,看看這個。”
簡又然湊上前,這是一張從電腦上打印出來的文字。簡又然掃了一下標題,就知道?這正是昨天晚上自己看到的那篇貼子。早晨,在湖邊上,他有好幾次都差一點,把這事給李明學說了。但他沒有找到合適的話題,而且他覺得,讓李明學書記從他口裏知道這事,也不太明智。既然事情出來了,就不會僅僅他一個人關注到了。一定還有其它的人,甚至……這不就來了嗎?劉中田道:“看看這個,這是……問題真有這麽嚴重嗎?”
“中田同誌,這是從……”簡又然問。
“這是開勁同誌剛才讓人送過來的。”劉中田說:“這貼子就很明顯嘛!這樣的東西,怎麽就上了網站?也不審查?”
“這是論壇的帖子,一般是不審查的。”簡又然道:“它也不同於網站的新聞。所以,我們也沒必要太……”
“這不是明明白白地挑起事端嗎?人都走了,還幹這事……哼!”劉中田說著,小鄭進來了,小鄭說:“劉書記也在?啊,簡書記,李書記喊你上去。”
簡又然道:“知道了。”
劉中田說:“一定也是這事。”
簡又然笑笑,上了樓,到了李明學辦公室。開勁也在。李明學將打印出來的帖子遞給簡又然,說:“看看吧,這像什麽話?”
簡又然從頭到尾看了一遍,才道:“這帖子也是……不過,網絡上的事,不要太較真了。他要的就是你認真。網絡就是炒作。你不炒,他怎麽能作?”
“可是……”開勁插話道:“這事關係到湖東的聲譽,而且裏麵應該說也透露了些信息。我覺得縣委應該認真地查一下。”
“怎麽查?網絡上的東西,能查到嗎?人都在幕後,等你查到了,事情也全世界都知道了。這對湖東更不好!我以為”簡又然望了眼李明學:“這事最好的處理辦法就是,不聞不問不解釋。”
李明學道:“不聞不問不解釋?”
“就是。你一聞,他就知道有人注視他了,就更有勁;你一問,他便明白你上心了,就更有底氣;你一解釋,他就清楚你惱火了,就更願意把事情往他所想的方向拉。真理是越辯越明,可是世界上更多的是,越抹越黑,如其越抹越黑,倒不如幹脆不抹。”簡又然道。
“有道理。”李明學說:“這事就靜等吧。反正也隻是網絡上的,有什麽……”
梅白拿著明傳,站在門口,聽三位說著,也笑道:“記得中田書記曾經有過三個猴子,叫不聞、不說、不看。看來又然書記是深深地領悟透了啊!”
三個人都笑。簡又然看到,開勁笑得有些勉強。梅白進來,告訴李明學,龐梅龐總下周要到湖東來。她希望二期工程能夠正常開工。黃河集團那邊已經做好了一切工作,隻等著湖東這邊跟征地老百姓簽訂最後的協議了。
“已經開始簽了吧?”李明學問簡又然。
“幾乎都簽了。三十年入股,一次性補償,兩結合。很多老百姓都認為這是一個好的方法。不過……也有人提出了反對意見。”簡又然望著李明學,繼續說:“反對的人算了一筆賬,一次性補償加上股份,其實有點陷阱的味道。”
“陷阱?”開勁問。
簡又然笑笑,“這是他們說的,當不得真的。”然後便不說了。、
開勁說:“你們聊,我還有事,先走了。”
開勁走後,簡又然才道:“每戶所持的股份比例相當小,年分紅,其實和補償款中的短缺部分基本相等。而且,還分成了三十年償還。”
“有這事?”李明學也有些驚訝。
梅白道:“果真是商人,這賬算得太精明了。”
李明學皺了下眉,“又然哪,這事會不會……我看要提醒下龐總,不能這樣。這很危險!”
簡又然沒有做聲,李明學又道:“湖東不能再折騰了,我們折騰不起了啊!”
簡又然心裏歎了口氣,麵子上卻依然笑著,問梅白:“龐總來的接待工作都安排好了吧?要上點規格。”
“安排好了。”梅白拿著明傳,出去了。
晚上,簡又然回到房間,打開電腦,看了下論壇,昨天晚上的帖子,現在還在掛著,後麵的評論已經上萬條了。簡又然粗略地看了下,都是義憤填膺,可見現在民心所向了。他又回到主貼,仔細地研究了文字和行文風格。老實說,他沒有看出什麽來。這不可能是……他想著一個人,但是,這個人是不可能有這樣的文筆的。當然,他也可以請人代寫。可是這樣的事,請人代寫也是一大忌諱。那麽,這會是……
十一點,簡又然手機突然響了,是一條短信。簡又然一看,竟然是趙妮的。
趙妮問:“網絡上關於湖東的事,都是真的嗎?你沒事吧?”
簡又然看著心頭一熱,馬上回道:“一半真實。我沒事。謝謝。”本來,他想在後麵加上一個“熊”字,那是他們以前親熱時趙妮喊他的名字。但是,打上去後還是刪了。
趙妮很快回複了,隻一個字:“好!”
簡又然看著手機,發了會呆。這一瞬間,他懷念起下來掛職前,在部辦公室裏的情景。每天和趙妮麵對麵的坐著,兩個人一本正經。甚至,趙妮還在別人麵前,說著簡又然主任的壞話。可是,到了兩個人擁抱在一起時,趙妮就像一團火,點燃了簡又然四十多歲的滄桑之心。馬上就要回部裏,可是,往昔還能重現麽?
不可能了,永遠不可能了!
周五,簡又然回到省城。他打電話給歐陽書記家裏,問歐陽書記回來沒有?歐陽夫人說,歐陽書記出到中央黨校學習了,三個月。簡又然問什麽時候去的?歐陽夫人說周一才走。簡又然問周末也不回來?歐陽夫人笑道:“剛去,怎麽就回來?”又問簡又然是不是有什麽事?簡又然說我馬上要掛職回來了。歐陽夫人說這事我給歐陽說了,他說等到時候再說吧。你就別著急了。不過,歐陽夫人又問道:“湖東的事到底怎麽了?一直沒有結束。這個可能……歐陽上次說這個可能會對你有影響哪!”
歐陽夫人後麵的話,簡又然基本上沒有聽清。等到電話放了,他隻想著“影響”兩個字。他又打電話給龐梅,問能不能約組織部的楊部長出來,他想請他喝茶。
龐梅說我聯係一下吧,他忙呢。
幾分鍾後,龐梅就來了電話,說楊部長正在外出差。他讓我代他謝謝你,等他回來再說吧。
簡又然說那也好,就等以後吧。
中午,老吳打電話說有幾個同學在一塊,又然,也過來聚聚吧。簡又然說不了,我有點不太舒服。老吳說心病吧?不要想得太多了。另外,老吳放小了聲音,說:“另外,我得告訴你一個絕密的消息。”
“說吧,這麽神神秘秘的……”
“省能總公司的龐梅,不是在你們湖東有產業嗎?中紀委正在查她,下周可能要……”
“要什麽?”
“這不好說。我聽說是先調離,再審查。”老吳道。
簡又然握著話筒的手,猛地一顫,老吳在對麵似乎也看見了,問:“又然,怎麽了?沒事吧?”
“沒……沒事。隻是感到太……”
“是很突然。我也是上午才知道的。這事目前知道的範圍極小,千萬別往外傳。那可是嚴重違紀的。”老吳強調了一遍,便掛了。
簡又然呆坐在沙發上,眼前好像幻出沙漠上無數個人形的目標。這些目標,都在風裏起勁地舞著,舞著,卻突然一個個地倒下去了。倒得猝不及防,倒得令人心疼,倒得像一片片秋天的枯葉,飛著飛著,便沉下去了。
最後,空曠的沙漠上,隻剩下簡又然一個人了——
孤立著,如同一塊被風吹幹了的石頭……
周一,簡又然沒有到湖東。當天下午,老吳正式通知他,龐梅被調往省發改委了,暫時沒有安排任何職務,其實就是離職待審查。簡又然沒有說話,隻是“嗯、嗯”了幾聲,老吳說:“又然哪,這個時候千萬不能亂了方寸。你有沒有什麽大不了的問題,無非是影響回來的安排。現在要往前想,能夠……就算不錯了。”
老吳的電話剛放,李明學的電話就到了。李明學問龐梅龐總是不是……
簡又然說可能是。
李明學什麽話也沒說,就把電話掛了。
下午,簡又然趕到湖東。李明學不在縣委,聽梅白說,明學書記大概是到省城了。中午走的時候,臉色很不好。最近明學書記壓力很大啊!好端端的一個湖東,怎麽就……
簡又然說誰知道?他又想起了蝴蝶效應,抬頭看看天空,就要下雨了。
雷聲陣陣,一場場的暴雨,衝涮著大地。等到天晴了,陽光出來了,已經是七月了。
簡又然早晨起來,依然沿著湖海山莊的小徑散步。最近,湖東突然平靜了。大概是該來的都來了,就像雷雨之後,大地上變得清新一樣。東部物流港的二期工程,因為龐梅的調離,自然就擱淺了。但這已經不是簡又然最關心的問題了。簡又然最近頻繁地來往於省城和湖東之間,而且,基本不用縣委的車,隻帶著程輝。很多時候,是下午四點出發,到達省城正好趕上請人吃飯。吃完飯後,稍稍娛樂一下,再往湖東趕。第二天早晨,雷打不動地出現在辦公室裏。
李明學已經好幾天沒有到湖邊來散步了。上周,市委魯天書記專門到了湖東,一是送省紀委調查組離開湖東,二是就湖東班子問題和下一步發展進行調研。在縣級幹部會上,魯天說:“湖東的問題,到現在應該是告一段落了。我希望湖東的廣大幹部和群眾,從現在起認真總結教訓,進一步解放思想,更新觀念,集中精力,發展經濟。湖東是江南省的經濟建設的排頭兵,這個位置不能丟。雖然我們的路,有些曲折,也有些失誤,但是,總體方向是對的。我相信湖東的班子,會振作起來,群策群力,再創輝煌!”
李明學也在會上發表了講話,講話不長,是對魯天書記要求的原則性表態。簡又然聽著,總覺得李明學的語氣有些悲壯。而且,他看到李明學沒有再用他那隻青花蓋碗了,而是換了一隻普通的玻璃杯。看慣了青花蓋碗,乍一看玻璃杯,簡又然覺得那杯子與李明學之間,總有些恍惚,也有些不太真實。
再有兩個月,掛職就要結束了。
雖然按時間算,要到十一月,但是,按慣例,九月底之前,掛職幹部就基本上離開了。簡又然現在最大的頭疼是,搞不清王也平部長到底對他怎麽想。昨天,他硬著頭皮給趙妮打了個電話,很側麵地問到王也平部長對他的看法。趙妮說:“這看法對你很重要嗎?”
“當然重要。我回去後的安排,主要就是部長。”簡又然道。
“那好,我告訴你,王也平部長對你的感覺不是太好,也不是太壞。你自己來問他吧。”趙妮把電話掛了。
這是什麽意思?簡又然回味著趙妮的話,一頭霧水,卻看不出彩虹。
“十差幹部”的評選,最近整個地停頓了。
朱慶生來找了幾次簡又然,問這事到底怎麽辦?網上很多人都在關注著。省裏有些單位也不時地來催問湖東這項工作的最後結果。簡又然說暫時放著吧,就說我們的製度正在完善,我們的工作正在進行。但是,要想看到結果,還需要一段時間。朱慶生說簡書記啊,你是領導,這麽說容易,可是我們……這事也許當初就不該動。動起來了,卻又不動了,搞得人難受,卻還說不出個一二三四來。簡書記下一步要離開湖東了,我也不再搞這個辦公室主任了。
簡又然笑笑,說這事很複雜,就這麽著吧。
其實,除了就這麽著,還能有什麽別的辦法?“十差幹部”評選,最初的用意很明確,是想借這個事來給湖東樹樹形象,造造勢。可是,誰料到提名結果會是那個樣子?而且,黃玉斌首當其衝。這下,連黃潮副書記也心動了。這事再怎麽幹下去?幾乎是沒法幹了。但再沒法幹,也不能對外宣布不幹。很多事,你宣布不幹了,這說明了你決策的失誤。你拖著不幹完,這說明了你行事的慎重。失誤與慎重,一個是領導能力問題,一個卻是領導藝術的問題了。
下午,簡又然參加完全縣黨員幹部理論學習班開班典禮後,就打電話給程輝,讓他過來。程輝說就到。程輝這人腦子就是活,什麽事交待給了他,他不會多問,卻能幹得讓你一百個放心。簡又然有時想,等回到部裏後,一定得好好地想些法子,給程輝這企業多爭點項目。項目經濟,項目年代,對於一個企業來說,沒有什麽比項目更好的了。
車來後,簡又然上了車,就打電話給大富豪。然後又給上午已經聯係過的幾個人,又重新定真了一次。放下電話,程輝說:“簡書記啊,有時我想我們搞企業的累,其實你們當官的,更累啊!”
“現在才知道?哈哈。”簡又然道:“所以廣東人說自己的孩子,你不好好學習,就讓你當官。”
“話是這麽說。可是在當今這社會,還是當官的好。當官就擁有了資源,這是博士教授們沒有的。這輩子不行了,下輩子我一定得好好地學習,也當官去。”
“哈哈!”簡又然正笑著,電話響了。
簡又然接了起來,裏麵是個女人的聲音:“簡書記,想不起來我了吧?”
簡又然努力地在大腦裏過濾了一遍,確實想不起這是誰了,便道:“你是……”
“北京的小馬啊!記不得了?”
簡又然身子一顫,馬上低了聲音,“你好!你……”
“啊,是這樣,本來我不想打擾你。可是實在是……”馬蔚話說到這兒,簡又然的脖子已經流汗了。馬蔚繼續道:“我懷了你的……”
“這……怎麽可能?”簡又然問。
“這事我能撒謊?真的,大概我們真的有緣吧?簡書記,你看這事怎麽處理?我可是一個女人,從來沒經過這事的。”
“你想怎麽……”
“這樣吧,我也是個講理重情的人。你看著辦吧?最好你能來北京一趟。我也想你了。”
“我在有事,再說吧!”簡又然已經明白了馬蔚的意思,掛了。
程輝回過頭問:“是有事?”
簡又然歎了一聲,說:“沒事,一個朋友!”
這馬蔚……簡又然想著,心突然疼了一下。看著辦,怎麽辦?這不是……
晚上,簡又然喝了不少,送走客人後,他就到衛生間吐了。程輝說:“晚上幹脆就住下來吧,喝這麽多,再往回趕,受不了。”
簡又然說也好,明天回去早點。
開了房間,程輝說出去有點事,簡又然先是洗了個澡。水一衝,酒意也散得差不多了。洗好後起來,他便給吳縱打電話。吳縱接了,簡又然問他在哪?吳縱說正在天津。簡又然說一個人吧,說話方便不?吳縱說一個人,盡管說吧?咱老同學了,怎麽搞得像偷人似的。簡又然便將下午馬蔚打電話的事說了。吳縱道:“又然哪,怎麽惹出了這攤子事?這個馬蔚,唉!也怪我。那天李雪還一再叮囑我,讓你注意。可是我想沒事,就……她說要你看著辦是吧?那好,這事交給我來辦吧。你不要問了,她要再打電話,就說讓她找我。”
簡又然說這事搞得真是……我也很……難為你了。不過,千萬別和李雪說,咱們哥們的事,讓她摻和了,難堪!
吳縱說我知道,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