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肥鳥殺了瘦鳥,瀟灑地回臨安去了,我則被師祖的一個朋友用八十兩白銀保釋出獄。師祖的這位朋友據說是一位告仕回鄉的推官,執掌刑獄數十年,桃李滿天下,所以他才能以告仕推官的身份以區區八十兩銀子就把我保釋出獄。要知道肥鳥殺人後,地方畏懼他的權勢,是準備拿我充當凶手結案的。

師祖的那位朋友祖籍臨安,告仕回鄉後在鳳凰山下築廬耕作,過著隱士的生活。我十歲之前,師祖曾帶我去過他的莊園,他們每次見麵都會在他家後花園的一個臨水的亭子裏下棋,他們下棋的時候不許旁邊人說話,要我像木頭樁一樣坐在那,誰耐煩。我和李佩紅就爬到園子裏的假山上,踩著那些古裏古怪的石頭去摘樹上的桂子。

李佩紅,據說是老推官收的最後一個有名有姓的弟子,他年紀跟我差不多,人嘛,長的女裏女氣,說話又細聲細語,我一開始是很不喜歡他的,不過相處日久,就發現他這個人的好處,性情隨和,絕無一絲高門大族公子的壞脾氣,人又聰明,心細的不得了,雖說缺了一點陽剛和主見,但也絕非是那種娘娘腔的假女人。於是我們很快就熟識起來,他問我想去哪玩,我提議去爬鳳凰山,他說好,他總是沒什麽主見。而我那時則並不知道鳳凰山是皇家禁苑,等閑人是去不得的。

鳳凰山的山門由穿鐵甲拿長矛的禁軍把守,尋常老百姓是不敢從正門走的。他們要上山砍柴、挖筍、采藥、摘野果,就隻能偷偷地從圍在山腳下的籬笆牆上的狗洞裏往裏鑽,真像狗一樣,還得萬分小心才成,若是被逮到了,除了挨板子,還要服苦役,他們是不會讓你蹲號子的,那樣既占用他們的監舍還要他們管飯,實在是得不償失。

他們會給你一把柴刀叫你上山去修剪樹枝,就是把那些枯枝、病枝、旁逸斜出枝統統砍下來,截成一截一截的,捆紮好,背下山去交給他們;或者給你一把竹扒,讓你去鬆林裏摟鬆針,堆成一堆一堆,再用馬車拉下山去,交給他們處置。

一天,李佩紅恍然大悟地說:“這不就是巧立名目斂財嗎。”我說:“李兄,這樣說不好吧,人家這是依法辦差,且辦的是皇家的差,怎麽是巧立名目呢。”李佩紅眨眨眼,第一次有了主見,他說:“你說的不對,他們這就是巧立名目斂財,太可氣了,我一定要稟告師父,參他們一本,讓他們受到懲罰!”

我對他的話半信半疑,懷疑是因為,大宋國這麽大,皇帝陛下該有多忙,哪有工夫看一個告仕回鄉的老推官的奏本?況且大宋官那麽多,又官官相衛,一個退仕老推官的奏本能管什麽用呢?但我又非完全不相信,因為每次我們去鳳凰山玩,都是大大方方地從正門進,那些兵們非但不敢攔阻,還都討好地朝我們笑,他們的官長一邊朝我們笑,一邊把腰弓的像一隻煮熟的河蝦。平素對老百姓,他們可個個都像鐵打銅鑄的鎮顛金剛一樣,雄壯又威武!

當時我想:這個老推官有些不簡單,八成以前是個清官,威望高,所以大家都敬重他。後來我年紀漸長,再見到那位個子不高、麵容清瘦、總是笑嗬嗬的老推官時,心裏就像揣了隻淘氣的鳥雀,撲騰個不停,緊張的不行。他清澈如水的眸子裏除了徹悟人情的圓滑外,還有股子讓人望之生寒的威嚴。

直到很多年後我才知道他

的真實身份:金百川,拭劍堂堂主。

那天,他把我從泗州大牢裏救出來時,正值午時,陽光普照大地,清風徐徐。告別了潮濕悶熱的地牢,我深深地吸了口氣。沒有遭受過牢獄之災的人是不能理解做個自由人的可貴的。不過短暫的欣喜過後,我就被渾身的傷痛折磨的苦不堪言,看我疼的呲牙咧嘴。他笑了笑,說:“你骨頭很硬,但這場罪,你受的很冤枉。”

我不能理解他的意思,跟在他身邊的李佩紅說:“如果你告訴他們你是拭劍堂的人,看誰敢動你。”

拭劍堂,我自然聽過這個名字,可它與我有什麽相幹?我呆呆地望著李佩紅,李佩紅笑笑,摟著我的肩,半推半搡著把我帶進了一座廳堂。

正堂香案上供著一副畫像,畫中人身穿金甲,麵相寬厚,正是那位手握一根盤龍棍打得天下四百軍州皆姓趙的本朝太祖皇帝。

我真是佩服他師徒倆,眨眼之間就都換上了紫袍玉帶,金百川立在香案前上香禱告,聲音小的隻有他自己能聽見。李佩紅讓我跪在香案前的蒲團上,我竟連問都沒問,就直挺挺地跪了下去。跪好後,我愣愣地看著金百川的腿,剛想抬頭看香案上的畫像,李佩紅就掩著嘴威嚴地咳嗽了一聲。

我的心不禁一緊:麵前的這個人已非當年跟我一起去爬鳳凰山的那個李佩紅了。

金百川禱告完畢,側身立在香案一旁,形容頗似神佛座前的護法金剛。李佩紅抖出一張紙,跟我說:“我念,你跟著我念。”

我一句話沒說,就跟著他念了起來:

“徽州青陽縣人顧楓,戊戌年七月二十三日醜時三刻生。伏拜皇帝陛下:臣誓死效忠我皇帝陛下,生死不棄。有違此誓神鬼共棄。”

念完,他彎下腰,抽出我的右手,拉著拇指和食指沾了油墨在那張紙的末端按了下去。直到這時我才下意識地把手往後縮,但一切都晚了,李佩紅已經取走壓了我指模的誓詞,交給了金百川。

金百川看過誓詞交回李佩紅,他走到我麵前,扶起我,說:“在你未出世的時候,老太妃做主,你便成了我的徒弟。說起來,這事兒頗為荒唐。不過既然她老人家發了話,你我都不能不聽,好在老太妃麵前隻有我答應收你為徒,你卻沒答應拜我為師。因此,你我師徒緣分是否能成,還要看你。”

李佩紅在一旁說:“師父絕無半點逼你的意思。老太妃已仙逝多年,你不必顧慮太多。”

我懵了,半晌,才回過神來,我說:“我已投在洪湖派,恕不能另投他門。”

我這回答似乎早在他的預料之中,他點了點頭,說:“不管你拜不拜我為師,我都會遵從老太妃的遺訓,好好地為你謀劃前程。你說說,入我堂來,是要做黑子、白子,還是一枚閑子?”

拭劍堂的黑、白子之說我略有耳聞,一般而言,他們把安插在大宋各級官署裏的坐探稱作“白子”,因為這些坐探中很多人都是衣錦的官吏,他們光天化日下宣揚教化,明鏡高堂上決斷是非,為天子牧民,替朝廷守疆,自然是白的。而那些安插在金國、蒙古、大理、高麗,散布於江湖各幫派的坐探則稱之為“黑子”,因為見不得光,故而黑。

這兩類坐探各有職守,定期向拭劍堂總堂派出的巡檢領受任務、提交奏

陳。視品級、境遇的不同,黑白子或由拭劍堂總堂直領,或由下設的分堂管轄。錄檔案,計俸祿,給品級,能升轉。他們是有根之人,與無根的“閑子”是完全不同的。

拭劍堂中的“閑子”分為兩種,一種是臨時召來辦差的“差閑子”,“差”者差遣也,“差閑子”不拜香堂,不寫誓詞,不錄檔案。許之以利,脅之以力,事完則遣,兩不相幹。還有一種,稱為“真閑子”,他們像黑白子一樣也拜香堂,寫誓詞,但寫的誓詞會焚於太祖畫像前,他們無檔案,無俸祿,無品無級無升遷。他們可能做著與白子、黑子一樣的事,但必須對所有人隱藏自己的身份,他們像棋盤角落裏被遺忘的棋子,似乎可有可無,但真正懂棋的人卻絕不會無視他們的存在,因為他們隨時可能成為致命的殺手鐧。

我說:“我願做閑子。”

金百川答應了,看他未加思索的樣子,我心裏反倒有些失落。

按規矩“閑子”是不保留入堂誓詞的,於是李佩紅就當著我的麵,把我剛剛按了手印的誓詞點火焚燒了。我眼睜睜地看著淡黃的火舌吞噬了那張紙,心裏想沒了它我跟拭劍堂還有什麽幹係?

李佩紅把灰燼放在一個潔白的瓷盤裏,擺在太祖神像前的香案上,他對我說:“離地三尺有神靈,燒一張紙容易,你發下的誓言卻是燒不掉的。”

是啊,燒一張紙容易,發下的誓言卻是燒不掉的。我想於化龍與我也有同感。

君山大會後第三年於化龍病死於晉州,傳言他死前五髒六腑都化成了膿水。死後梨花社為他討了個平南將軍的名號,風風光光地為他辦了葬禮,又在他的故鄉青州為他劈山建陵,極盡哀榮。

兩年後,他的骨質被胞弟於重帶回臨安,又過了若幹年,鳳凰山下才豎起他的墓碑。孤零零的一塊青石,刻著:亡兄於化龍之墓。這就是一枚閑子的下場,其實也是大多數黑子的下場。

自那晚於化龍來過之後,我便再沒有叩響內宅的院門,我拒絕自己去想她,一絲一毫也不要,最好是當做從來沒有見過。可我怎麽能忘得了她,她已印刻在了我的心裏,我像遭了魔一樣,越想忘了她越是忘不了,眼睛裏、腦子裏,時時處處都是她的影子,分分秒秒都在想著她,想著她的音容、一顰一笑,想著為她上刀山下火海。

我真要被這個妖女毀了。毀了就毀了吧!

我決定去見羅芊芊,至於原因,我竟荒唐地想:或許能在那碰見她也說不定。我找洛陽鐵劍莊莊主張良善幫忙,張良善帶著我連夜找到了他的結拜兄弟白龍洞大牢總管何魁,求他成全,何魁說人現在由九鳴山莊的家臣李穀陽親自看押,他也很為難,不過為難是為難,辦法還是有的,有條密道可以直達關押羅芊芊的牢房,從而繞開李穀陽的盤查。這是張廷玉安排的,至於有何用途,怕是連何魁也說不清。

費了一番周折,我總算見到了她。和我預想的一樣,她早被打的不成人形。

陸雲風本就不是個憐香惜玉的人,盡管他的外表會讓無數懷春少女發狂尖叫。他娶了號稱“江南第一美人”的王妍,新婚之夜卻讓新娘獨守空房,他呢,孝心大發跑去陪他老娘,母子倆說了半宿的話,末了,孝子趴在母親的膝蓋上甜蜜安穩地睡著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