廟門內外戒備森嚴,外層是齊刷刷的皮甲武士,隻是胸前一塊甲,後心和手臂大腿上都沒有甲胄,這跟官軍的甲衣不同,我當時猜想應該是鄉軍,隻是沒想到會是榮清泉招募的洪湖鄉軍。

洪湖鄉軍號稱萬人,約一年前開始編練,在荊湖一帶聲勢很大。清河師兄胸懷天下,值此風雨飄搖之際,編練鄉軍以保境安民,實在是符合他的性格。

小校說的大將軍就是榮清泉,雖然是大將軍,卻還穿著洪湖派的白衣道袍,隻是在腰間束了一根巴掌寬的牛皮帶,又帶了甲士護手,走起路來虎步鷹揚,倒確有幾分大將軍的氣度。他在山神廟前聽完小校的稟報,就點派了兩個副將一人帶著一隊人馬巡山去了。山神廟外立著不下十隊人馬,看起來他對我們這兩個韃子奸細並不放在心上。

不是不放在心上,應該是有著比搜捕我們這兩個奸細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是什麽呢?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山神廟裏不張燈火,雖有數百人卻寂靜無聲。

月上樹梢的時候,廟裏出來了三名白衣道士,領首的三十多歲,身材瘦硬,正是洪湖派掌門我的師兄蘇清河。

清河師兄出來的一刹那,唐菲突然站了起來,這可把我嚇壞了,我趕緊拉她蹲下來,我們藏身在一蓬荊棘叢中,離山神廟約四十多丈,遠了看不清,近了容易被發現,這個距離正好吧。

清河師兄似乎並沒有注意到我,不過也很難說,他這個人城府很深,即使看到了也多半會裝著沒看見,但沒看見的可能性更大,因為那晚雖有月色,卻月色朦朧,何況我選的這個藏身地在他的側麵,而且確實很隱秘。

列隊在山神廟外空地上的八隊士卒在清泉的指揮下迅速立場,看的出來清泉有些不滿,帶著一股子意氣,對那些行動遲緩的士卒動則喝罵,甚至揮鞭抽打,很快就空無一人了。這時,半彎月亮竄出薄雲,照在山神廟的禪院斷壁上,照在清河師兄的額頭上,營造出一股很奇妙的意境。

枯骨僧來了,敞著懷走的熱汗淋淋,他遠遠地就向清河師兄抱怨:“比個武,帶那許多人作甚,要群毆麽?老子不怵你。”他把玄鐵法杖一輪,奔清河師兄的麵門便砸。清泉和兩個洪湖弟子,見和尚無禮,喝罵著抽劍上前來,清河師兄趕忙喝令左右分開。枯骨僧的身法太快了,清泉撲了個空,他的法杖太重了,清河師兄的兩個侍從的劍一下子被震斷為兩截,兩個人同時撒劍,捂著虎口敗退下去。他們不僅沒幫得上忙,反而害的清河師兄分神,害的他連劍也拔不出手,被枯骨僧壓著打,形狀頗為狼狽。

清泉把自己的劍拋過去,故意叫了聲:“掌門接劍。”誘使枯骨僧擰身去奪劍,清河這才趁機把劍拔了出來。有劍在手,他神采大變,一招“推波助瀾”硬生生地和枯骨僧對了一招,“嗡”地一聲巨響,二人各退了三步。

枯骨僧冷笑道:“還算有些斤兩。”招式一變,竟將一條幾十斤重的玄鐵杖使的如靈蛇亂舞,杖影重重不離蘇清河頭頸、心口、下陰三處要害。清河師兄心不慌手不亂,沉著應對,將枯骨僧的招式一一化解。枯骨僧見招式上占不到便宜,猛然一聲斷喝,玄鐵杖當頭砸下。清河無可退讓,隻有挺劍格擋。劍乃輕靈之物,怎能與玄鐵法杖比拚?

火星亂迸,清河師兄手中長劍居中折斷,捂著虎口滑步避讓。清泉急又拋來一劍,清河師兄雙手挽起一股氣浪,將那丟來的劍留滯在半空,倒翻了個個,真氣猛然一推,“嘶”地一聲疾響,一道寒芒徑直射向枯骨僧。枯骨僧側身閃避,手中法杖旋起一道鐵幕,

精鋼鍛造的劍刃寸寸碎斷,叮叮當當撒了一地。

借此機會,清河師兄在自己腰間一拍,就抽出了自己的貼身軟劍。江湖上都知道洪湖派掌門人善使劍,他有一口名揚天下的上古名劍巨闕,卻不知道清河師兄真正的中意的兵器是一柄軟劍。他的軟劍就束在自己腰間,乃是重金延聘當世名家鍛造,聲名不響,卻是削金斷玉的好劍。那劍一出鞘,寒光耀耀,冷氣森森。

他起手的劍式正是洪湖派劈山之作“清風掃”。劍法以輕靈見長,精髓是“粘”“纏”二字,運用到極致時,三尺長劍鮮活如生,指東打西,忽上忽下,刺、挖、繞、開、撩、鋸、斬,諸妙畢備。因勢,循勢,造勢,又無定勢。

清河一招占先,步步占先,貼身緊逼,一時占盡上風。枯骨僧到底身經百戰經驗老到,見勢不妙立即變攻為守,穩紮穩打,雖落下風卻無敗象。清河久戰不下,心裏就焦躁起來。忽而招式又變,使出洪湖派鎮山之寶“靈狐十二技”,劍鋒過處嘶嘶掛風,利如疾風掃落葉,勢如長江大河滔滔湧湧。枯骨僧完全被罩在劍網下,似乎敗局已定。

看到這,唐菲在我耳邊輕聲說:“這個道士隻怕要敗了。”

她一言未畢,猛聽得枯骨僧一聲暴喝:“開!”迎著清河師兄的軟劍揮杖便砸,這是要以兵器上的長彌補招式上的短。清河窺破他的用意,避讓不接。枯骨僧得寸進尺,連遞硬招,清河一忍再忍。一來二去,強弱之勢正好顛倒。

榮清泉清了清嗓子開始痛罵枯骨僧厚顏無恥,依仗兵器之力取勝。他這一罵,旁邊的人也回過味來,大家一起鼓噪起來,試圖擾亂枯骨僧心神,為清河搬回頹局。孰料枯骨僧竟充耳不聞,黑著臉一招緊似一招,一步一步把蘇清河逼入絕境。

清河痛失先機,又恨又悔,這些辱罵枯骨僧的話在他聽來倒像是在譏諷自己,不覺氣血浮動心亂起來,心亂招式也亂,一時跌現險招。好幾次他看起來已想孤注一擲,跟枯骨僧拚掉算了,好在臨到關口,又強忍住了。雖然如此,勝敗之勢似乎已定。

這時,一向不苟言笑的枯骨僧忽出言挑逗:“蘇掌門,你撤劍走吧,今日就算平局。”這可把清河師兄氣炸了,他滿心激憤,正想孤注一擲,拚個魚死網破。唐菲突然站起身來,捏著鼻子說道:“你別上他當,慢慢打,他打不過你。”這丫頭真是不瘋魔不罷休啊,眼看要被發現,我趕緊拉著她鑽進身後樹林裏,逃之夭夭。

清河師兄與枯骨僧的比試結果究竟如何,我不清楚,我們走的時候,他們尚未分出勝負,此後江湖上也絕無這次比武的寸言片語。許多年後,枯骨僧被楊連古真掌斃於中州,據說他在楊連古真手裏隻走了十招,另有傳言說後來在華山論劍前,清河師兄曾跟楊連古真過招切磋,鬥了三十餘招不分勝負,由此推斷,清河師兄的武功應該高出枯骨僧。

但從那晚的場麵來看,兩人實該在伯仲之間。而從結果看,或許竟是枯骨僧略高一籌。

一個月後,我們到了徽州府,在一個寡婦開的客棧裏遇見了李少衝。寡婦名叫九兒,李少衝說她本是徽州人氏,隨丈夫在秦州做生意,後來丈夫暴斃,又被人騙去了錢財,她扶著丈夫的靈柩靠一路乞討回到大宋,流落在洪湖縣,是他資助她回鄉安葬的丈夫,又用他給的錢開了這間客棧。此番,他奉清河師兄之命來徽州打前站,巧遇故人就住在了這兒。

他的話鬼才信,此人一向風流成性,在洪湖時就緋聞滿天飛,穆曉霞曾跟我說他來洪湖縣不久就跟趙豐姘頭家的廚娘勾搭上了,搞的半老徐娘春情勃發,

直追上門來,他竟反汙人家訛他,要把人家關進了大牢,後被肖天海一頓痛罵,這才花了三百兩銀子打發掉。

銀子是趙豐借給他的,估計也是有借無還,我就此事問過趙豐,趙豐說:“人不風流枉少年,誰讓人家有風流的本錢呢。”趙豐說這話時,滿臉猥褻的笑。這話說的也實在,泡過肉頭和尚的“麻姑湯”,那本錢小不了。

我公然懷疑九兒就是被他始亂終棄的廚娘,因為她的女兒恰巧也就三歲,而眉眼呢,又神似李少衝。我故意拿話擠兌她,九兒頓時羞的滿臉通紅。這更坐實了我的猜想。不過這女人也是個厲害的角色,不久之後她就以其人之道,還施彼身了。

唐飛遲生在江南長在江南成名在江南,念念不忘江南的種種好,念叨最多的仍然是江南的菜。唐菲一直想學幾道江南菜孝敬她老爹,機會難得,就求九兒教她幾手。九兒先是推辭說:“您是金枝玉葉,怎能到那煙熏火燎的地方?使不得。使不得。”後來見李少衝發話,這才改變了主意。

我正和李少衝為穆英的過世唏噓不已,九兒笑嘻嘻地小跑過來,問我:“敢問顧伯伯,菲兒姑娘是伯伯的……?”我聽她話裏有話,忙說:“他是我師侄。”九兒笑道:“隻怕她不把您當叔叔看。剛才我問她為何學做江南菜?她怎麽回答?她說伯伯你是江南人,所以想學幾道,給漢子換換口味。你們聽聽,她說‘漢子’。”

她放肆地大笑起來。

李少衝漚了她一眼,說道:“她自幼在山裏長大,哪曉得什麽人情世故?聽人家說‘漢子’,她就跟著說,她胡亂說,你就胡亂傳呀。”九兒不以為然道:“你們是男子,哪能猜出女孩兒的心思?以我看,這小妮子八成是纏上顧伯伯了。她如今還小,再有幾年啊,隻怕伯伯想甩都甩不開嘍。”

我真尷尬的要死,連聲辯解道:“言重了,言重了,我在天山學劍,山上都是老人,隻有我年輕些,就帶著她玩耍,時日一久,難免親近些。我學藝已滿,不會再回去,相信過一段時日她就會淡忘的。”

九兒笑道:“伯伯還不承認,您心裏沒鬼,倒要躲她作甚?”

李少衝咳嗽了一聲,板著臉說:“上菜吧。”九兒嘎然止住笑,顛顛去忙去了。李少衝朝我笑了笑,罵了句:“天下的老娘們都一樣。”

這當兒,師傅們端出唐菲做的菜肴來,五樣菜,各兩份。唐菲道:“嬸嬸猜猜,哪個是大師傅做的,哪個又是我做的。”九兒一一嚐過,皺著眉頭,搖頭說道:“嚐不出來。”用肘拐了拐李少衝,李少衝就挑起筷子也嚐了一遍,頓時也說不出話。

他們把眼睛都盯著我,我自然不信,於是嚐了一遍,指著一盤魚道:“這盤是大師傅做的。”唐菲興奮地問道:“還有呢?”我搖搖頭,說不上來,其實那盤魚也是我蒙的,天目湖裏的魚,肉老又少,刺多且硬,不中吃,曲池山莊裏的人從不吃魚,我陪她下山這麽久,每每點菜也從不吃魚,有一回我點了個鱸魚想請她嚐個鮮,她聞了聞說腥就不肯吃。

她不喜歡吃的東西,豈會做給我吃。

唐菲高興的拍著手又跳又笑。九兒驚問大師傅:“真是菲兒姑娘做的?”大師傅憨憨地笑道:“做了半輩子菜,從未見過菲兒姑娘這麽聰明的人,一點就通,唉,人人都像她這樣,哪還有咱們的活路。”大師傅這話不免有奉承的意思,但唐菲能有此手藝,我也覺得光彩,小妮子從小就機靈過人,真是學什麽像什麽,我是萬萬不及的。

那晚,我與李少衝抵足同眠,暢談了通宵。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