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過紫陽宮的人都知道,宮院西北角有座小山包子,一片蔥綠中藏著幾所被高高的圍牆圍起來的院子,那是給山下訪客用的客棧,宮裏人管這叫迎賓館,迎賓館裏吃喝用度跟山外沒什麽兩樣,跟牆裏比卻有天壤之別。

把鬼市設在這,是一個頂聰明的女子想出來的點子,說這兒離迎賓館近,就算被宮裏的執法發現了,也不敢聲張,怕被外賓聽到呀,那多丟宮裏的麵子?還有就是外賓們手裏有很多好東西,門房小廝們總有辦法弄到手拿出來賣,有時一些好奇的外賓也自己來逛“鬼市”,既買也賣,其樂融融。

鬼市一般亥時初開市亥時末結束,亥時初是紫陽宮晚課結束的時候,大夥一起湧出講堂,人多且亂,亥時末是關閉宮門的時間,宮內的夜警執法開始四處巡查,抓到了可不是鬧著玩的,除非你有東西打點,或有人幫你說話,否則輕則挨上三十皮鞭,重則關禁閉,罰苦役,甚至被逐出師門。

十五歲那年我跟師祖去紫陽宮賀壽,在迎賓館住了半個月,門房小夥叫小錦,大我一歲,黑黑的一張臉,見人就笑,比大客棧的跑堂還能來事,我倆很快就混熟了,簡直是無話不談。一天,他悄悄問我有沒有什麽暫時用不著的東西,他可以帶我去鬼市換點好東西,我很詫異紫陽宮這樣地方竟然會有鬼市,就一心想去見識見識。

我打開包袱讓他自己挑,他挑了幾件我暫時穿不著的衣裳,我心裏想,這些衣裳料子都是好料子,手工也是好手工,可這是男子衣裳,她們買去做什麽呢?

問他,他不肯說,一臉的壞笑,我就懶得再問他,自己去看看不就什麽都明白了?

到了亥時初,我換了件迎賓館裏的小廝的衣裳跟他出了門,從迎賓館後門出來,轉過一個彎,就看到幾個形色匆匆的女子,衣裳是白天穿的衣裳,不過每個人都用手帕蒙住了臉,走路時低著頭,腳步細碎而快,麻鞋磨著碎石地,沙沙沙的像蠶吃桑葉的聲音。

人越來越多,小錦就給了我一方絲巾讓我蒙住臉,那絲巾是女人用的,還殘留著香味,我就不想帶,他說這是規矩,你不蒙上臉,沒人敢見你。沒辦法我隻好蒙上。我們低著頭,也挪著小碎步,混在趕市的人流中,人雖多,卻沒有一個說話的,個個低著頭行色匆匆。看起來可不就像一群夜遊鬼在趕夜市嗎?

“鬼市”到了,沿著迎賓館的後牆一溜兒排開,賣的買的,緊張地做著交易,奇怪的是仍沒有一個人說話,不說話怎麽買賣呢?我決定買一樣東西再賣一樣東西,以便真切體會這其中的奧妙。一棵手臂粗的柳樹下,一邊蹲著一個賣主,麵前都鋪著兩張手帕,一張上麵擺放著貨品,一張空著。

她們都低著頭,不看人,不啃聲。我在樹左側賣手鐲的攤子前蹲下,那是一副普普通通的綠石手鐲,估價頂多值一兩銀子。

我從錢袋裏摸出一塊一兩的官銀,又拿出兩塊重約三錢的碎銀

子剛想遞過去,小錦一把攔住我,向我使眼色搖頭,意思是我給的太多了。我朝他笑笑,意思說我隻是來玩玩,不必計較價錢。他仍然搖頭,我明白他的意思了:咱來逛市場,就是為了圖個樂子,又不是來掃貨擺闊的。於是我把錢袋子給了他,錢袋裏有十五六兩銀子,一錢的,兩錢的,一兩的,二兩的都有,讓他隨行就市。

他滿意地點點頭,感謝我對他的信任。他蹲下來,先拿了一錢銀子放在空著的手帕上,賣主沒動,又放了塊三錢的,賣主仍然沒動,她蒙著臉,眼盯著手帕,眸如古井之水。小錦加碼到一兩時,賣主忽然迅疾收了銀帕子,直起了腰,一聲不吭地走了。

小錦把銀袋子和鐲子還給我。我要那鐲子幹什麽?於是決定就地再把它賣掉,體驗一把賣貨的滋味吧。我在柳樹下坐下來,擺開陣勢。小錦挨著我坐下來,把我給他的那些衣裳還有他自己收羅的什麽折扇、水壺、絲巾也拿出來賣。

小錦的生意很好,顧客盈門,我就門庭冷落了,一兩銀子的鐲子對趕鬼市的很多人來說無疑是件奢侈品。其實我早下了決心,隻要有人來買,一兩我賣,一錢我也賣。但沒人來看我是沒有辦法,鬼市的規矩又不允許我坐在那叫賣。

小錦的東西是越賣越多,鬼市允許以物易物,一般人拿不需要的換回需要的東西,小錦有一副商人的眼光,他看中的是東西的交換價值而非實際用處。看到我門庭冷落,他咧嘴笑了笑,拿了件桃紅色的繡花肚兜讓我賣,我的臉騰地就紅了,正想把肚兜丟回去,一個買主就上門了,雖然我平生做出形形色色的交易,但這樣的交易我還是第一次,興奮之情很快壓製了羞怯感。

來看貨的是個十六七歲的女子,穿著綠裙,那妖嬈的身姿讓我的心砰砰直跳,心裏想隻要你吭聲我就把鐲子和肚兜都送給你,她沒啃聲卻給了我一雙鞋,是雙半新不舊的繡花鞋。她想換小錦給我的那件肚兜,我猶豫起來,我要這鞋做什麽呀,穿不能穿,送人又不能送人。可我又不忍心讓她失望,於是靈機一動,指了指她腰間的絲帶,意思要她拿絲帶來換。

她嚇了一跳,提起鞋子就跑了,我懵了楞在那發呆。小錦望著我嗤嗤發笑。不過他沒能得意多久,那姑娘很快就又回來了,把絲帶望地上一放,抓起肚兜就走。連我把鐲子送給她的機會都不給。

與鬼市相關的故事還有許多,小錦就曾跟我說過一件,說距離紫陽宮不遠的西來莊有個趕車的老漢,人是又老又醜,黑乎乎的一口爛牙,但他在山上卻過的很滋潤。因為他常有機會到外地辦差,每次辦差回來他都要帶些絲巾、釵環什麽的,都是些頂劣質的東西。但你切莫小看了這些東西,趕車老漢就憑它們夜夜得做新郎,把那些個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們睡了一茬又一茬。

正因如此,跟紫陽宮“鬼市”沾上邊的男人不壞也好不了。把李少衝跟鬼市扯在一起,看似在為他開脫,實則還

是在抹黑他。

雪夜破紫陽,按照前天火東使藍天和的說法是:若幹年前天火教的支脈天蠶教經過精心策劃,趁著除夕大雪,出其不意地襲破紫陽宮,報如山之仇,血奇恥大辱,立不世奇功。

藍天和這樣說自然是給自己臉上添彩貼金,天蠶教是他一手創立的,攻破紫陽宮的正是他的養子藍少英(一說是他的私生子),他也確實因為這件事而一時風頭無兩。但自趙自極出任風衣府中樞堂堂主開始,就有人開始議論這件事對天火教的負麵影響。

到藍天和倒台,有人便將這件事和此後不久發生的荊湖總舵被拭劍堂血洗一事聯係了起來。“雪夜破紫陽”的正麵意義被一抹而盡,剩下的盡是藍氏父子顧首不顧尾的蠻幹和以鄰為壑的歹毒心腸了。

“雪夜破紫陽”說起來雲山霧罩,實則是再簡單不過的一件事。天火教老教主歸天後,天火右使、風衣府主溫鐵雄派親信前往大都迎接他最中意的聖女回落髻山繼承大統。拭劍堂決定邀集各派掌門在中州劫殺那位聖女,若得手可削弱溫鐵雄勢力,使溫氏政敵有機可乘,借機搞亂天火教;即便不成,也可以斷絕中原各派跟天火教單獨媾和的可能。

紫陽宮乃四清門之首,自然在被邀請之列。餘百花權衡利弊後決定不趟這渾水,不僅自己托疾不出,還讓韋素君以討賬為名送信到少林寺,訂立攻守同盟,相約保持中立。

拭劍堂恨紫陽宮首鼠兩端,決定給她一點教訓。消息被刺馬營得知,張默山去紫陽宮勸餘百花投靠蒙古人,被紫陽婉拒。於是,刺馬營和拭劍堂這對死對頭在教訓紫陽宮一事上達成默契。他們就借天蠶教的手給了紫陽宮好大一個羞辱。

之所以要假借天蠶教之手,是兩家都認為紫陽宮這塊金字招牌擦洗擦洗還是有利用價值的,既然還有合作的可能,那就不好一棍子打死,或把人推到敵人的懷抱裏去。刺馬營借救援之機贏得了紫陽宮多數弟子的好感,弟子中的親北勢力急劇膨脹。拭劍堂呢,殺雞儆猴,揚刀立威,加強了對中原武林的控製。

這場遊戲中紫陽宮成了最大的輸家,韋素君瘋癲、黃梅枉死、陳南雁出走,家底敗落幹淨,聲望一落千丈,不僅武林盟主之位難保,即便在荊湖,風頭也被後起之秀洪湖派蓋過。損失第二大的就是天火教,被人當槍使了,讓人當狗打了,流血流汗,灰頭土臉。

李少衝曾做過荊湖總舵總舵主趙自極的侍衛長,趙自極在拭劍堂的眼皮子底下討生活,跟拭劍堂有瓜葛自不待言,他是否是因為知道李少衝的身份而重用他,倒是一樁懸案。拭劍堂血洗荊湖總舵後,李少衝隨荊湖總舵山塘分舵舵主楊洪衛來到落髻山,在小西湖畔閑居了一段時日,後求告舊日同僚文世勳幫忙,在武功院藏書樓謀了份閑差,說是閑差其實是份好差。其時落髻山風雲瞬息萬變,多少人朝不保夕,能得這一方淨土修生養性,夫複何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