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崢離開歌坊,獨自穿過幾條街道,低頭進入一家店鋪,過不多會兒自後門出來,已換了身普通的楚服,留心查看並無人跟蹤,便一刻不停,徑直往城外而去。

天空似有雨意,漸漸遍積層雲,過不多久,風中星星點點雨滴砸落,激得山陰古道枝葉飛揚,很快便在天地間連成一片急密的雨簾。

虞崢在雨勢大作之前已避入一座神祠,負手立在簷下看這突如其來的急雨,眉宇微凝,似在想些什麽,又似一番若有所待。他身後的神祠乃是世人感念幽冥玄女舍身人間而建,深宇寶穹,重殿幽刹,加以楚人獨有的靈動華美之風,若仙若幻,隱現於層層雨霧之下,恍若天界異境。

祠內人聲空靜,處處輕煙繚繞,勾勒出正中聖女神像縹緲難言的輪廓,冥色中一個冷魅背影,便已展盡天地人間的妖嬈。

至高至深處,穹窿金頂繪以三界萬象:一方是修羅戰場,血日無光,玄幡紛舞浩**,赤雲飛繞雷車,其下應龍、白螭、塍蛇、金鳥諸神獸騰雲駕霧,冥兵神將紛湧如潮,直現那場傾覆三界的大戰;一方是妙舞幽華,玉琴仙音一曲化劫,三十三重雲天耀現金華萬道,皎月赫日、玉瀑青嵐、瓊闕仙宮、碧海靈山……一抹清盈飛魂中幻出三界無邊美景,終作九域人間瑞雲祥和。

赤天清源玄女神祠,八百年來雍朝九族皆以戰奉之,國逢戎事則必出靈石、奉血犧、召九神,告祭玄女天魂方動兵戈;而每逢玄元之夜,世間女子卻無不入祠禱祝,以求生滅輪回,塵緣流轉,更有放焰江海,願許千生之習俗。

似是站得久了,虞崢扭頭去看那紛呈的壁畫,飛煙之下幾臨實境,隻覺那幽冥深處的女子戰也妖烈,舞也婉轉,想那白帝究竟是何樣男子、何等風華,令此三界無雙的豔色傾雲折腰,對峙千年的血怨,盡化他指下塵弦,談笑情終。

虞崢一聲低歎未曾出口,忽地眼角電光一閃,轉過身去。

階前雨落如煙,女子黑色的長衣飄拂雨中亦如煙雲。不知自何處而來,不知何時出現在眼前,她踏著那水光星辰款款而上,一步步嫋娜,媚色生塵。

輕紗隱隱將玉容斂入朦朧,卻更添幾分幽秘之美,讓人心中生出無限遐思,隻覺那煙雨深處藏了一個絕美的夢境,充盈著無盡無際的**。虞崢眉頭微微一擰,多年來身任禁宮要職的警惕以及一種習武之人敏銳的直覺,讓他在麵對這神秘美色之時,忽覺如芒刺背。也便在這時,那黑衣女子踏上了最後一層雲階,途經他身旁時,突然嬌嬈停步,輕輕側首向他看來。

薄紗之下妙目流波,一點丹唇如朱,微啟,那聲音似勝煙霞的柔媚:“虞統領,千裏入楚,一路可是辛苦?”

如許妙音、如許風情、如許殷殷關懷,仿若情人的雙手,溫柔而迷人。虞崢神情卻陡然生利,眼風如刀,直掃向那薄霧背後深藏的容顏——

竟在楚國境內一口叫破他身份,並尋來他與人相約的地點,這麵紗之下,究竟是何樣的麵目?

那女子嫋嫋邁前一步,與他僅隔半臂之遙,微紗**漾,吐氣如蘭:“你在想什麽?”不待他回答,她便嬌聲嗔道,“真是糊塗的人呢,太子殿下難道沒告訴你,楚國有人在等你嗎?又或者……統領你,等得另有其人?”

一角輕紗隨著豔豔指尖挑起,內中絕色果未讓人失望,單是那雙美目便有著勾魂的滋味,叫人一見之下,不免意動心馳。虞崢似是鬆了戒心,唇邊露出笑容:“虞某隻是未想到等來的是這般人物。”

那女子轉眸一笑:“統領真會說話。”玉手輕搭上他手臂,似是不禁這斜風密雨,眼波往寂寂的神祠飄去。

虞崢自了然,攜了佳人移步。從階前到殿內也不過數步距離,兩人卻似乎走得極慢,亦似越靠越緊,背後看去竟是如膠似漆得親密。

待邁入殿門,兩人忽然雙雙一頓。一陣勁風掃得虞崢衣擺急飛,便聽他驟然低喝,入耳中卻似驚雷乍起,單手探出,亦以迅雷之勢猛地扣向那女子手腕。

一聲媚笑,那女子擰腰揚袖擊出,卻被他掌風震得翩飛。緋光於墨袖下一閃,虞崢身子猛旋,同時手底如電扣鎖,緋光驟現而滅,那女子已被他緊緊抵在盤雲繞霧的殿柱之上。

手下羅衫半落,露出膩光勝雪的玉頸,豐挺起伏的妙乳在褻衣下若隱若現,那女子毫不見驚慌,隻隔著緲緲煙紗目視於他,曼笑如波。

殿外雲電流閃,殿內浮光昏暗。高大的雲柱上盤旋著五色修羅圖,金、玉、碧、紫、赤,欲孽亂舞裏似妖非仙的胴體妙曼纏繞、迷**……女子的腰肢亦在掌中微掙,如蛇,如蔓,一絲一寸,緊貼著男子結實精壯的身體。

“統領何必這麽著急呢?難道你慢一些,人家就不答應了嗎?”輕細的低喘,軟語夾著香膩的氣息呼入耳畔。虞崢臉上卻是冷的,隻是呼吸微促,指間一點豔紅的色澤,閃著媚毒的光:“若慢一點,虞某隻怕消受不起。”

那女子笑得愈發媚人,勾著人的魂魄不放:“那你現在……便消受得起了嗎?”

虞崢臉色遽然一變,暗叫不妙,鬆手欲退,已覺渾身綿軟。那女子揚聲嬌笑,揮手一掌印向他胸膛!

輕紗飛落,黑雲飄旋若舞。虞崢慘哼一聲飛退出去,一口鮮血噴出,手中劍已離鞘,身子卻猛地前晃,單膝跪倒在地。

美人蓮步,款款生姿,那女子悠然走到他近前,俯身,烏發傾瀉身前,柔聲道:“這魅吟散的滋味,統領可覺銷魂?”

虞崢猛地抬頭,怒視她雙目:“果然是你!”

那女子媚視於他,似嗔似惱:“還以為統領當真忘了奴家,那樣可是會令奴家傷心呢!”

虞崢此時周身無力,經絡空****的,半絲內息也提不起來,卻偏有陣陣燥熱自丹田衝撞而上,在那空虛處不斷流竄翻湧,狂燥難當,撐在劍上的手忍不住隱隱發抖。那女子輕歎一聲,伸手探到肋下扶他靠在近旁殿柱上,細心地替他擦去額頭冷汗:“莫要擔心,這魅吟散不過讓人一時失了內力,歇息一會兒也就習慣了。不過統領若覺難以忍耐,奴家也有辦法讓你舒服一點兒。”

虞崢咬牙強撐,冷道:“你對我用這等手段偷襲,意欲何為?”

“沒什麽嘛,”那女子輕輕俯向他耳邊,媚語如絲,“你可不要胡思亂想。我不過是想問上一問,連虞統領你都親自派來了,那邊對三公子是否另有什麽打算?”

虞崢索性扭頭,閉目不語,暗中返神自視,發現這魅吟散果然非同尋常,照這般情形,即便稍後能夠活動,沒有三兩日也無法恢複內力,耳邊複又傳來糯軟嬌語:“統領若不願說,那我隻好用些小小手段了,卻不知統領你,喜歡什麽樣的呢?”

水蛇玉臂繞頸而上,豔香勾得那燥熱翻竄不安,虞崢臉上汗滴漸密,霍地睜眼,目光鋒利:“以你目前處境,不速速避身自保,竟還敢尋我探聽秘事,屆時惹來白虎秘衛,當心後悔莫及!”

那女子煙眉微顰,眼中卻有一點冷芒飄過,徐聲道:“奴家隻是想助統領一臂之力,也好將功贖罪,重回太子身邊。那夜玄殤豈是那麽好應付的,統領難道都不給奴家一個機會嗎?”

含笑傾身,絲袂流香,冉冉輕煙漫開於詭雕金畫,暗域裏開出赤嬈之花,絲絲泛著豔毒的氣息。虞崢細目打量眼前這副絕色皮相,方要開口,耳旁忽聞器物破風之聲。

未及轉頭,漫空酒香撲鼻,不知何處飛來隻青瓷酒壇,穿裂暗殿飛煙,照麵砸向那張豔若桃李的臉龐。虞崢此時無法動彈,黑衣女子卻驀地折腰飛退,豈料半空中酒壇驟然炸裂,一片冽酒活物般化作瑩白流光淩空卷向她身軀,迫得她一直退到殿外雨中,急急揮袖阻擋方頓住腳步。

殿外雨勢似緩,卻有更暗的雲層厚積長空,道道金芒銀閃不時流爍於重雲深處,聚繞不散,照得天地幽異詭幻。

虞崢詫異地向側看去,恍然隻見神台上一道修魅的身影徐徐步來。

流墨長發,玄紗羅服,衣帶淩虛飛繞,廣袂無風若舞,袖底縷縷炫若瑩玉的絲華,映著飛幔間爍金暗紫的微光如水般夭矯流溢,隱襯出來人如仙眉目、如妖魅顏。

如此神容,如此冷煞風華,幾若玄女天魂入世,踏這幽冥之路,攝去天地聲息、萬物神魄。

仿佛未見虞崢在旁,她引袖慢步直走出殿外,立在那雲階高處睨一眼其下之人,冷冷語聲如天池冰水,傾流寒徹:“你是何人,膽敢假我容貌施毒傷人,可知該死?”

先前那黑衣女子與她雙麵相對,眼神由驚而異,似是頗出意料。隔了雲間雨飄霧繞,這兩人竟如一對神女雙生,眉眼形容無不似到極處,隻是細看下一者冷魅一者妖豔,仿若同樣的肉身化出兩個不同的靈魂,仙姿狐媚各風神,也不知是誰似了誰、誰犯了誰。

如許絕色得見其一已屬不易,此處竟現一雙,虞崢怔住神色,連體內媚毒的滋味都似不覺。但他畢竟知曉那黑衣女子的來曆,不過片刻失神便已如常,且看她如何收場。

此時那黑衣女子水袖一拂,眼梢流媚,瞥上階前:“這世上容貌萬千,人人生得,便是神佛也未必能管,還沒聽說有該死不該死了。”

階上女子容色不動,天空異閃之下,清肆鳳眸卻見寒戾:“神佛管不得,我卻管得,我倒要看看是什麽妖孽,竟敢來此作祟!”最後一字飄出,微風中漫天雨絲仿佛倏然一靜,隨即,萬千針晶銀芒暴漲,化作雪漩冰潮,凜冽飄綻,霎時天地隻餘一片寒白,再無半分雜色!

“冽冰”之術性水,在這般急雨中便如萬物皆化利器,幻出層層天羅地網。

黑衣女子眼看便要沒入這雨澴中心,嬌軀若風急旋,一縷袂影飄轉,四周雨光紛濺,盛開不絕之花。

子嬈出手的一刻,玄陰真氣光華漫散,廣袖禦風破雲,人已至她近處!

黑衣女子袖刃入手,飛身一旋,迎她攻勢。

風雨中兩道人影飄展若舞,一轉一折一退一進,雲衣蓮步激起片片輕煙,風中迷冉四散,美不勝收。

煙雨下隱有薄光利亮,疾閃疾逝,招招詭毒淩厲,連綿不盡。如此纏鬥,子嬈似漸不耐,指尖千絲飛綻,逼退對方數步,眸心一星幽芒驟亮,忽而淩空衝起,一聲清嘯。

清聲入雲,仿若牽動雷霆之勢,九天為之失色。

嘯聲將殿內潛心逼毒的虞崢亦震得霍然睜眼,目露驚異,同時察覺附近有個黑衣男子現身雨中,心中微微一凜。

子嬈周身隱然出現一片冰清玉潔的光華,通明擴散,充盈天地,其中,似有妖曼蓮色若血縱生。

妙瓣清華,赤色如玉,一生即滅,入滅再生。眼前以那玄魅身影為中心漸漸陷入一個虛冥的空間,仿佛被某種邪異的力量牽扯,雲雷風雨淪寂而滅,靜止如水。幽幽墨睫徐開,清眸深處異彩漣漣,映出無瑕幻境,無盡異美,卻偏又透出肆沒萬物的冰冷,縱滅千年的漠然。

黑衣女子被她目光懾住,頓知不妙,神色驀轉凝重,低叱一聲,雙袖搶先射出!

輕紅迷霧**開催魂暗香,隨風卷向光華中心,雨光破霧,幻出噬血蓮色。

兩道纖影眼見錯身而過,不遠處那黑衣男子身形忽動,一道強勢無匹的劍氣,似貫驚電從天而降,於電光石火一瞬強行破入二人之間,阻向極寒極柔兩道真氣!

轟然巨響聲中,劍光袂影飄散,暴雨飛濺如花。半空中劍氣一盛,玄衣男子瀟灑飛退。

自方才三人交手之處,地麵上無數裂紋急遽延伸,泥漿隨即滲入其中,天空雲翻電馳,急雨如注,大地仿佛徐緩淪陷,透出詭譎沉厲的肅殺。

風雨裏子嬈輕飄飄展袖落下,冷然玉容上隱有霜雪之氣,眼中異芒一瞬轉幽。黑衣女子旋舞而退,嫵媚麵容如被淺水,叢生變化。似不敢再攖“蓮華”之鋒,她借勢足尖一點,以無比柔美的姿勢斜飛出去,瞬間沒入漫天雨影之中。

玄衣男子淩空落至子嬈身邊,長劍嗆啷歸鞘。子嬈星眸一轉,意外見是夜玄殤,卻隻看他一眼,抽身欲追。夜玄殤攔住她道:“不過是自在堂餘黨,怎惹得你如此大動幹戈?”

長發迎風肆舞,子嬈眸光漫然一盛,冷冷地道:“哼!你沒見到她的模樣嗎?”

夜玄殤聞言略怔,即刻醒悟到什麽,往那女子消失的方向看了看,搖頭笑道:“我隻一眼見到了你。”

子嬈冷睨於他:“若非你阻我,我早已揭下她的皮麵,看是什麽妖魔鬼怪!”

夜玄殤眉峰稍蹙,隔著急急雨絲,深眸淡眯看她。他雖對巫族武功了解不深,但自身修為精湛,對戰經驗更是豐富無比,眼力何其鋒利。方才驟見那“赤影蓮華”,便知這異術乃是以真元血氣催發,縱然一擊斃敵,亦必反傷自身。說來她武功本在白姝兒之上,即便真要取其性命,也無須動用這般手段。目光研判,心思卻不稍露,信手拖了子嬈移步避雨,隨意笑說:“我向來懶得麻煩,擋你一劍和助你補回折損的真元,好像還是前者容易些。”

子嬈鳳眸輕側,掃過他笑謔俊顏,忽而問道:“你怎會在此?”

夜玄殤挑了挑眉:“尋人而來。”

子嬈想起在玄女神祠中聽到的對話與他有關,轉身道:“那殿中還有一人……”夜玄殤唇鋒略勾,“沒料錯的話,應是我穆國白虎禁衛統領虞崢。”

子嬈眸光漾過,淡露問詢之意。夜玄殤卻凝視她寒色清灩的眸心,突然低頭,柔聲問道:“子嬈,你怎麽了?”

一句如此溫柔的話語,一雙如此深邃的眼睛,漫天微雨輕光,紛紛墜沒其中,暗墨深處一絲一縷折出朗日如金的光芒,明明晃晃灑照心頭,有些出其不意,卻又那樣自然而然。子嬈羽睫微微一挑,複又一落:“沒什麽。”

夜玄殤笑,低聲再問:“是誰招惹了你,要不要我陪你去出氣?”

子嬈靜默片刻,微啟丹唇:“你陪我?”

夜玄殤漫不經心地搭劍在肩:“我說過的話什麽時候不算過?”

子嬈往殿中一瞥:“你不管裏麵那位了?”

夜玄殤隨意聳了聳肩,做了個無所謂的表情。雨斜風驟,衣飛如染,眸心驟映一笑,如同灃水渡畔抬頭初見,他的笑容永遠是那麽灑脫明亮,仿佛什麽事都不放在心上,又仿佛一切都在眼底心中。

子嬈烏墨般的眼線向上微掠,一絲冷肆染上眉梢,唇邊卻隱見了淺淡笑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