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之時,宿英回到夕林湖和聶七約定之處,聶七早已等了半天。兩人借著暮色沿湖深入,遠遠可見君府東南方連綿高聳的朱牆,臨近君府,宿英從背上取下樣東西丟來:“快些換上,方才我回來時見少原君出府去了,此刻正是好時機。”
聶七抖開一看,原來是件特製的蛟皮水靠,頓時明白了他的意思。兩人迅速更換行頭,宿英又將換氣用的銅管丟給聶七,外加兩支方便取用的水刺,道:“但凡有內湖或池塘的府邸,總有與外界相通的出水口和入水口,我曾見過整個少原君府的築造圖,府中有條水道正好通向這夕林湖,所料不差的話,我們可能會直接進到內苑水榭。”
聶七學他的樣子將水靠穿好,發現竟還連有可供水底使用的水肺,笑道:“虧你想得到。”
兩人裝束停當,雙雙躍入湖中。
自此向前沒過多遠,水道便逐漸收窄,兩人深吸一口氣同時潛入水中,眼前頓時一片黑暗。
水底萬籟無聲,隻能憑觸覺活動,循此水道迅速深進,沒過多久,便有兩道水閘出現在渠道中,前方隱約能見微光,說明距離出口並不太遠。宿英加速上前,發現閘門上設有兩對封鎖機關,竟是楚國水軍專用的雙龍絞。水底光線極暗,唯有憑觸覺摸索判斷,想要破解封鎖幾不可能,換作常人早已無功而返。但宿英對各種機關的了解已到了信手拈來的地步,不過片刻,隻聽哢的一聲微響,一道機關轉開。
饒是如此,水肺中空氣已消耗大半,聶七隨即運掌推開閘門,宿英緊接著處理第二道機關。
這次所用的時間要比上次短了許多,隨著手底機關破開,宿英不由深吸一口氣,駭然發現水肺中空氣已**然無存。
聶七在閘門上一個借力,拖著他迅速向出口遊去。
水道霍然拓寬,兩人先後浮上水麵,都是暈頭轉向不辨東西,大口呼吸著難得的新鮮空氣,好一會兒方才恢複過來,發現所處位置離晶台水榭已近在咫尺,而四麵蓮開萬朵,正成了他們最好的掩護。
前方岸上幽廊曲折,雲閣晶瑩,盞盞銀絲風燈迤邐點綴,襯托出君府恍若天闕的美景。
一輪淡月,當空斜照,當初皇非曾與子嬈飲酒對談的水榭幽幽沐浴在月下,一片空靈皎潔,靜謐中令人完全感覺不到外麵的腥風血雨,更像是一方清絕綺麗的仙境。
這裏是少原君府唯一沒有守衛巡邏的地方,隻因哪怕是絕頂高手,也沒可能在不被發覺的情況下進到這深入內湖的核心重地,若非這條水道,宿英二人無論如何也沒法做到。
此時波影浮沉,通透的晶台在水中閃著清瑩的微光,含夕正坐在臨水一側,獨自看著天上弦月,輕輕一聲歎息。
“子昊哥哥,真的是你害死了王兄和王嫂嗎?”含夕喃喃自語,“我從來沒見皇非這麽生氣,以後恐怕再也見不到你了,還有子嬈姐姐,不知彥翎說的到底是真是假,我不相信……”
她突然站起來,嚇了宿英和聶七一跳,連忙悄悄沉入水中。
含夕卻未發現湖中有人,一直沿晶台向前走去。聶七浮了一浮道:“怎樣?想辦法把她帶出去。”
若是直接動手,恐怕很難不驚動他人,這水榭看似四下平靜,卻必有暗哨存在,否則皇非怎會放心令含夕獨留此處。宿英回憶曾經見過的築造圖,低聲道:“若我推測沒錯,從這裏往下,很可能便是君府造兵場。毀掉這地下密處,對君府必然造成不小的打擊,我們亦可趁亂劫人。”說著一拉聶七,重新潛入水底,隻見一道石壁筆直而下,宿英摸索一番,示意聶七附耳去聽,便有陣陣金鐵交擊的聲音透過水聲隱約傳來,證明他的推測沒錯。
此時在水底,亦可看到晶台四方連接湖岸的浮橋機關,宿英進一步摸清情況後,兩人在背開含夕的暗處冒出頭來。宿英道:“幫我把風,很快就好。”說著從水靠下摸出一包密封的油紙,托離水麵,開始擺弄。
聶七掃了眼四周,探頭過去:“這是幹什麽?”
宿英一邊忙著一邊解釋道:“隻要在下麵石壁幾處固定地方穿開小孔,石壁便會受力整塊崩塌,湖水倒灌進造兵場中,還不毀它個幹幹淨淨?造兵場和楚宮密道相通,若能造成更大的破壞,那便再理想不過。”
聶七見他每設機關,皆是匪夷所思,用這幾塊銀色亮鐵,竟可將厚逾數寸的石壁洞穿,方知為何九公主定要趁大婚之夜將此人救出君府,亦難怪皇非數度欲殺宿英,卻又留手至今。此時宿英小心收好手中東西,轉身又沒入湖中。
聶七隨後而來,在宿英的指揮下助他以特殊的方式將銀塊分散固定在造兵場外壁,石壁上很快冒出一串串細小的水泡,宿英揮了揮手,示意聶七一起離開,順便動手破壞沉在水下的浮橋機關,變故發生時便可斷援兵之路。
不料剛剛動手,湖心機關突然開始轉動,兩處浮橋自水底徐徐升起。
二人心呼不巧,隻見浮橋升上水麵數寸,對岸燈火比方才亮了一倍不止,看那陣勢,竟是少原君回府。
含夕快步向浮橋跑去。對麵波潮湧**,並無侍從跟隨,皇非獨自一人踏橋而來。宿英與聶七來不及離開,唯有沉在橋底,將銅管伸上水麵維持呼吸,幸好少原君府尚未奢侈到以晶石築橋,否則兩人立時便要無所遁形。
含夕在橋上停住腳步,一瞬不瞬地看著皇非走到近前,問道:“怎樣,子嬈姐姐她……”
皇非的聲音似乎異樣冰冷,卻又像有某種肆暗的情緒掩埋在幽黑與冷冽之下,如湖底潛流,暗潮縱橫:“我已將她屍身帶回,三日後為少原君夫人發喪。”
含夕啊的一聲退了一步,道:“你……你親自確定過了?”
皇非回答:“是。”
一字擲下,不但含夕,水底兩人亦是一震,呼吸微微加重。皇非立有所覺,忽地眼神一變,喝道:“什麽人,滾出來!”身形似無所動,卻閃電般向後移去,一道掌風擊向兩人藏身位置。
湖水壓力陡增,勁氣破浪而至,宿英二人方才已知不妙,卻沒想到皇非出掌之快,竟是如此駭人。
轟的一聲巨響,湖水濺上半空,橋下兩人幾乎同時嘔血。便在這時,湖底突然跟著傳來劇烈的震**,數聲悶響過後,一片驚天水光爆起,足有數丈之高。
在此衝擊之下,湖水猛地向上湧起,力道之大,竟將整條浮橋托上半空。這固定浮橋的機關方才被宿英鬆動了兩處,一端頓時斷開,直向空中甩去,橋上莫說是含夕,就連皇非都也無法保持平衡。
湖水漫天落下,整個內湖忽然像被某種可怕的力量吸引,卷起驚濤駭浪,湖心慢慢出現一個巨大的漩渦。宿英知道造兵場的石壁已被毀,湖水正向地下狂湧而去,一旦衝毀關鍵的支撐,整個少原君府都可能隨時崩塌,造兵場中所有的機關兵器,亦將毀於一旦。
聶七早有防備,便在浮橋震斷的瞬間,將失控落水的含夕一把拖向湖底。宿英及時送來水肺,兩人在漩渦卷來之前挾著含夕,拚盡全力,急速向出水口遊去。
自夕林湖一端冒出水麵,宿英與聶七皆是精疲力竭,兩人托著昏迷過去的含夕,千辛萬苦地爬上湖岸。
一個時辰後,一輛外貌普通的馬車駛出城外,絲毫無人察覺,對楚國至關重要的含夕公主已被悄悄帶離楚都。
冥衣樓暗部護送他們避開沿途守軍,繞路沅水回到西山寺時,已是月沉星黯,天色將明。兩人意外發現寺中多了支人馬,十餘名束甲戰士佩劍肅立,單看其站姿氣勢,便知都曾經過特殊而嚴格的訓練,每個人臂上皆有相同的標記,表明他們乃是來自赫連武館、現下效命於西山大營的高手。
相隔數步,九夷族與冥衣樓部屬亦分立對側,顯而易見正是談判的局麵。商容見宿英與聶七帶了含夕平安回來,才算真正放下了心。
一陣笑聲傳來。
室門大開。
叔孫亦陪了一人起身:“侯爺辛苦了,請讓末將代主上送客。”
赫連羿人對座上恭行一禮:“如此,臣不多擾主上休息,先行告退。”一名身形高瘦、身披銀甲的年輕男子跟隨其後退出,乃是赫連聞人之子,目前西山大營的統帥赫連嘯。
三人步出室外,正遇上宿英聶七。赫連羿人一眼看到昏迷不醒的含夕,目光微微一閃,掠過難掩的驚詫。
“如今皇非手上已沒了與侯爺相較的籌碼,侯爺該當完全放心了吧。”叔孫亦微笑說道.赫連羿人哈哈笑道:“未能留住宿先生,當真是皇非一大損失!日後還有很多地方要偏勞先生,還望先生莫要推辭!”言下之意甚是親近,雖正陷身困境,卻仍不失老謀深算的權臣之態。
昔日後風國滅,兵圍皓山,火燒劍廬,赫連羿人身為主戰統帥,所率正是這支西山精銳,宿英與其有亡國殺師之恨,此時乍見對方,冷冷相看,雙拳不由收緊。
赫連嘯目露精光,抽身側前一步,手壓劍柄,氣氛頓時生異。恰在此刻,室中東帝微冷的話語突然傳來:“可是聶七和宿英回來了?”
“我送侯爺一程,侯爺請!”叔孫亦適時插入,對聶七使了個眼色。赫連羿人現在要靠帝都與皇非對抗,自不會去開罪宿英,笑意不改地道聲“辛苦”,便隨叔孫亦離去。聶七急著有事稟報主上,拖了宿英先行入內。
室中仍燃著燈火,微光傾照,與窗外冷冽的晨曦交錯,落上淡倦的眉目,清逸的白衣。聶七將含夕小心放下,與宿英雙雙跪稟:“主上,屬下已將含夕公主帶回。”
不知是否因連日勞神過度,昨天又在妙音湖以玉簫操動靈陣,以致真元受損,子昊此時隻覺異常疲憊,縱然靜心調息亦無法緩解那種昏沉之感。而自從入夜以來,心中一直便有異樣的感覺頻頻閃現,與毒性伺機發作不同,心緒不時的波動,無端令人生出陣陣煩躁不安。
方才約談赫連羿人尚勉強支撐,此時心神微鬆,這感覺便愈發強烈,子昊微微蹙了眉心,麵前被聶七點了穴道的含夕正兀自昏睡,長長的睫毛掩去了往日精靈的俏目,眉心卻多一絲輕愁,令那桃花般的麵容上平添幾分叫人憐惜的柔弱。
子昊派人潛入楚都將她帶回,除了打亂皇非部署,更因上陽宮中有太多疑慮必要從她這裏求證,當下扶著臥榻起身,誰料剛站起來,忽覺心頭生出一陣悸痛,仿佛突然被人用手抓住,幾乎連呼吸都要扼斷。
他手底一緊穩住身子,意識瞬間模糊,便在此時,聽到聶七跪在燈下,低頭悶聲回稟:“屬下從君府得到消息,皇非已將九公主屍身帶回府中,三日後,將以少原君夫人的名義為公主發喪。”
聞者無不一驚,子昊猛地抬起頭來,啞聲問道:“你,說什麽?”
聶七目露悲痛:“回主上,我們無意中聽到皇非與含夕公主的對話,他今日親自去確定了公主的死訊。”
離司搶上一步,不能置信地搖頭:“不可能,聶七,你一定是聽錯了!公主怎麽會……”話未說完,便見主人身子晃了一晃,不及伸手去扶,子昊已是一口鮮血噴將出來。
心頭之痛,若遭雷殛,子昊薄唇緊抿,握著靈石串珠的右手壓在榻上不斷顫抖,冰涼得沒有一絲溫度。
且蘭離他甚近,趕在離司之前將他扶住,察覺他周身真氣紊亂至極,幾有走火入魔之兆,亦感到他似乎正以玄通心法盡力壓製著什麽,這一驚非同小可。
靈石之光紛亂不休,子昊驀地抬袖一震,將她和離司拂退開去,吃力地道:“你們……都出去。”
“主上!”
“主上!”
“這消息未必真切,我們立刻派人去查!”且蘭見他神情不對,急急上前勸道。
子昊閉一閉目,複又睜開,麵色更見蒼白:“出去!”
眾人無奈,隻得先行退出。商容與叔孫亦已在外聽到消息,皆知此事對於帝都乃是莫大的變數,更加無比擔心,失去作為王位繼承者的九公主,倘若東帝再出意外,那九域立刻便會化作血腥戰場,何人稱王、何人圖霸,生死滅國,隻會上演更加慘烈的爭逐與殺伐。
將明未明的黑暗,沉沉地壓在天際,一望無邊,帝都與九夷族一眾核心人物皆是焦慮難安,卻無人敢造次入內。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離司守在門前,抬頭看清來人,不由意外地叫道:“蘇公子!”
蘇陵接到調兵入楚的命令後立刻啟程,因不放心主上安全,交由靳無餘率軍,自己則與墨烆先一步趕來。
離司仿若見到救星,急忙道:“蘇公子,主上他……”蘇陵方才已聽且蘭說了事情變故,對她點了點頭,行至近前抬手一掠衣襟,跪下道:“蘇陵,求見主上。”
室內一時沒有聲息,蘇陵等了片刻,深深地吸了口氣,再道:“主上,蘇陵有要事求見,這便鬥膽入內了。”
言罷舉手,但尚未觸到室門,那門便向內打開,聽到東帝低啞的聲音:“進來。”
蘇陵起身而入,隨後合上室門,隻見主上獨坐榻前,室中燈火早已燃盡,些許晨光自窗間悄然瀉入,停留在那一副無塵白衣之畔,仿佛是畏於幽暗中身影寂冷的氣息,不敢再靠近一分。
蘇陵習慣於主上身邊的清靜,此刻卻因那雙淡淡看來的眼睛而覺心驚。
那是他從未見過的眼神,仿若一片冥域之海,沒有驚浪,沒有咆哮,甚至沒有分毫情緒的波動,唯有一片冷漠消沉萬物,透露出隱隱森鬱的寒意。
蘇陵在光影邊緣停下腳步,低聲道:“主上,蘇陵來得遲了,還請主上……多加保重。”
子昊輕輕閉目,淡淡開口:“朕沒事,大軍如今何在?”
蘇陵道:“臣與墨烆先行到此,靳無餘率洗馬穀五萬兵馬,明日便可全部入楚。”
“好。”子昊點頭,話語仍是極淡,甚至無法掩飾氣息的虛弱,“你暫時接手一切事務,朕要閉關兩日。轉告赫連羿人,要他立刻集軍備戰。”
蘇陵有些擔心地看了他一眼,道:“主上是否當真要扶植赫連羿人?如此楚國怕將陷入難以收拾的四分五裂,此人不足為用,反成大礙。”
子昊似乎笑了一笑,笑容無聲亦無形,他緩緩站起身來,修長略顯消瘦的身影遮暗了光亮,而他的臉色冷冽如霜:“蘇陵,三日之後,朕要整個楚國從九域版圖之上徹底消失。”
蘇陵一驚抬頭。
隻聽喀喇一聲輕響,子昊手中握著的白玉瓷瓶驟然迸裂,鮮血沿著袖口浸透晨光,不知是他的還是她的,一縷縷赤熱的痛楚,一點點飛濺的碎刃,驚裂乾坤,血染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