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的水牢裏,有一處裝扮得很是精致的房間,房間裏端坐著一位一身鮮豔紅妝的女子,她腹部高高凸起,頭上戴著紅蓋頭,好似正在等待她的意中人前來迎娶她。

“阿菱。”雲傾羨柔聲喚著她的名字,“你快看是誰來看你了?”

阿菱耳朵不太好使,她愣怔了一瞬,這才慢慢抬手將蓋頭扯下來,因為手上腳上戴了手銬腳銬,她動作有些遲緩。

等孟知歡看清她的臉時,幾乎不敢與她相認——

阿菱再不是那個鮮活聰穎的少女,而是臉上布滿了皺紋,好似瞬間老去了成百上千歲一般。

孟知歡撲到她身前,細細打量她全身:“阿菱?”她的手指在觸碰到阿菱的腹部時,微微一滯,阿菱體內的胎兒已經沒了聲息,已經……是個死胎了。

阿菱怔怔望著孟知歡,手自然而然地護住自己的腹部,她迷惑地衝孟知歡笑笑:“你是?”她已經認不出孟知歡了。

孟知歡咬牙,扭頭衝雲傾羨怒目而視:“你對她做了什麽?!”

說話間,她指尖觸到腰間一塊溫潤的玉佩,她一凝神,心頭默念了一段話傳入這玉佩之中。

雲傾羨微笑道:“不過是用繩子拉著她,讓她獨自在鏡花水月的潭水裏待了一整夜罷了。”

孟知歡一愣,霎時間全身涼透,比這水牢裏的水還要涼上幾分。

鏡花水月如此特殊,與直接渡潭不同,渡潭的話一次便是一年光景,而她在並未到達對岸的前提下,在陣裏待了一整夜……

鏡花水月,陣如其名,鏡麵相反。

對她而言,時間已經過去了千百年,她孤獨了千百年。

孟知歡不再猶豫,利落地騰空而起,手持九節鞭飛快地朝雲傾羨襲去,尖銳的鞭子險些戳中雲傾羨的心髒。

雲傾羨利落一躲,避開了這用了十成力道的攻擊,他眉眼冷卻下來,手中長劍顯出形來。

“碧梧,在我與阿菱的大婚前夕,我帶你來看阿菱,你就是這麽感謝我的?”

孟知歡懶得跟他多話,鞭子換了個刁鑽的角度,再度朝他心口刺去,招招狠辣毫不留情,她眸中浸滿寒意。

“碧梧,你這些年真真是退步了,術法也大不如前了。”雲傾羨邊笑邊拿長劍一攔,下一瞬他提劍朝孟知歡脖頸劃去。

孟知歡躲避的那一刻,雲傾羨掌心無端顯出一簇白色火焰,他嘴角一挑:“碧梧,本想著我和阿菱大婚在即,想喊你前來觀禮,不想你卻如此不識抬舉。”

孟知歡見那古怪的火焰絲毫不退避,而是再度提鞭迎上:“你將阿菱害成這樣,還將她關在水牢裏,還好意思說要與她大婚?!”

雲傾羨一閃身,言笑晏晏:“你現下已經難以勝任碧梧王之位,而我不忍碧梧王之位空懸,也自覺難以獨自一人擔任魔界之主,便迎娶了前任碧梧王孟知歡年老色衰的妹妹,扶持她坐上碧梧王的位置,我們大婚之日,就是她即位大典。如此,你可明白了?”

如此一來,委曲求全溫和謙遜的他隻會越發受到魔界諸位的擁戴,孟知歡冷笑,嗬道:“不明白!”

“對了,”雲傾羨並不在意她的話,“忘了告訴你,除了想讓你來觀禮外,我還需要向你討要一樣東西。”

孟知歡理也不理他,雲傾羨兀自一笑,緩緩道:“你的心髒,已經在你體內滯留太久太久了。”

而他,已經忌憚了孟知歡太久太久了,既然勢必要將她除掉,不如奪她心髒化為己用。

孟知歡眉目一凝,隨即揚聲道:“你若真有這個本事能奪我心髒,來奪便是!”

一直呆呆坐在床邊的阿菱靜默地看著眼前的刀光鞭影。

她的眼前模糊一片,記憶力也下降了很多,儼然是一個年近古稀的老人了。

她忽然起身朝他們走過去,銬住腳的鐵鏈發出難聽的碰撞聲。

孟知歡聽到動靜,擋住雲傾羨的攻勢,飛快地朝她喊:“阿菱,不要過來。”

雲傾羨見孟知歡如此緊張,眸光一閃,忽而一手提起阿菱,直直朝孟知歡而來,孟知歡一驚,猛地將那一記有力的攻擊收回,卻已經來不及。

鞭子的力道盡數落到她自己身上,同時,鞭子尾端也擊中了阿菱的心口。

“阿菱?”孟知歡顧不上自己,勉強克製住體內紊亂的氣息,急急朝阿菱飛去。

見袍子上無端沾染了阿菱的血液,雲傾羨厭惡地一蹙眉,恰逢此時,有妖兵急急跑來尋雲傾羨,在他耳旁耳語了一陣後,他臉色一變,不再顧及她們,差人鎖了水牢,急急出去了。

阿菱倏地吐出一大口血,手指卻依舊緊緊攥著孟知歡的衣袖。

“是……是姐姐嗎?”她邊咳邊問。

孟知歡呼吸一窒:“我……”

她不敢承認這個稱呼。

“你知道嗎?”阿菱目光凝在孟知歡臉上,口中低低喃喃著,“我名喚孟知菱,我有一個很厲害的姐姐,她叫孟知歡,你可……你可認識她?”

孟知歡一哽,眼眶一紅,老半天才幹澀道:“認識。”

“我已經好久好久沒有見過她了。”阿菱勉強彎了彎嘴角,視線悠悠落在遠處,仿佛陷入了回憶裏,她溫柔道,“雖然我和姐姐相識不久,可她卻待我很好,她……她雖然有的時候會指責我,但我心裏明白,她是因為關心我才會這樣,有人欺負我,她甚至還會替我去報仇……你說,她是不是很……很好?”

“其實她沒你想象的那麽好,她是個自私的人,如果不是她,你也不會來此處,落得如此境地……”孟知歡手指微微顫抖,她不停搖著頭,倏地紅了眼眶。與其說是對她好,不如說是心疼她,再加上現在她這副垂垂老矣的模樣,更是心懷愧意。

阿菱目光有些渙散了,卻依舊溫柔道:“你說錯了……我分得清誰是真心誰是假意,雖然我們之間相處的時間很短,但我心裏明白,她是真心待我好,這世上,從沒有人……從沒有人比她更加真心待過我。”

阿菱咳嗽幾聲,傷口處的鮮血更是大片大片地湧出來。

“阿菱,你別說話了。”孟知歡慌慌張張地按住她的傷口,用力凝神聚氣試圖用魔氣將傷口修複,但她的九節鞭是六界五大神器之一,本就厲害得緊,也隻有她孟知歡能最大化使出鞭子的威力來,怎麽可能輕易用魔氣醫好這傷口呢?

看著阿菱氣息漸漸微弱,孟知歡越發手足無措,她輕輕喊阿菱的名字:“阿菱……對不起……”

阿菱置若罔聞,而是兀自喃喃道:“你說……天底下,上哪裏去找像她這麽好的姐姐?”

聽了這句,孟知歡再也忍不住,淚水奪眶而出。

不知過了多久,陰暗的水牢現出一縷微弱的光線,雲傾羨渾身浴血立在孟知歡跟前,冷冰冰道:“孟知歡你果真好本事,居然可以得到神界之人的幫助。”

“不是我的本事,這是他欠阿菱的人情。”孟知歡淡淡地坐在一片血泊之中,將阿菱冰冷的屍首摟得更緊了些。

雲傾羨輕哼一聲,這才得空掃了阿菱一眼:“她死了?”

話語剛落,他臉色煞白一片。阿菱的身體裏慢悠悠浮出一縷遊魂,空有半具魔身卻沒有術法的她,即將煙消雲散,再沒有來生。

雲傾羨如遭雷擊,他不可置信地踉蹌一步,恍惚地看著那幽魂,老半天才澀聲道:“阿菱……就是阿幸?”

孟知歡輕哼一聲,她低頭整理著阿菱的麵容,唇畔邊噙著冷笑,淡淡道:“那又如何?你已經親手害死她了,你可知道……你可知道她剛剛痛了足足三個時辰才死去?!”

“阿幸……”

雲傾羨喃喃著她的名字,試圖靠近阿菱的屍體,卻被孟知歡的鞭子擋住。

孟知歡雙目赤紅:“你滾!你不配碰到阿菱!”

雲傾羨理也不理她,瀲灩的桃花眼一眯,一記古怪的術法落到被自己鞭法反噬,早已無比虛弱的孟知歡身上。

孟知歡遭到重擊,本就力竭的身體承受不住,被勁風掀飛。她合上眼,等待著預料之中的墜地疼痛,不料,卻被一個微涼的懷抱給接住。

一聲悠悠的歎息落在耳邊:“知歡,不過一會兒工夫不見,你便將自己弄成這副模樣,讓我怎麽放心得下?”

孟知歡渾身一僵。

他身上有著很重的血腥味,以一己之身來到對他並不寬容的魔界,並不容易。

雲傾羨將阿菱的屍體摟在懷中,輕聲啟唇道:“你是我的阿幸,隻是我一個人的。”他手指顫抖著撫上阿菱的小腹,“還有……我們的孩子。”

孟知歡微微掙脫開陸飲溪的懷抱,衝雲傾羨嗬斥:“你從始至終愛的隻是阿幸,並非阿菱,你給我放開阿菱!你不配碰她!”

陸飲溪抱著孟知歡穩穩落地,這才得空看了雲傾羨一眼,他輕笑道:“沉霄王偷練在下的術法,居然沒有問過在下肯不肯答應,這委實可笑。”

他垂下眼睫,手掌間騰起一簇白色火焰,這火焰比方才雲傾羨喚出的還要大上幾分,火苗向上燃燒,遇風而不滅。

雲傾羨臉色一變,抬眼間唇色無端白了幾分:“你是……”

陸飲溪一抬手,製止了他的話語,嗓音溫和:“在下名為陸飲溪,沉霄王切莫叫錯了。”

雲傾羨一默。

外頭刀劍之聲漸漸逼近,昭辭神君領著神兵天將擊破水牢牆壁,光線傾瀉而入。

孟知歡早已適應了這黑暗,陽光乍現,她有些不適應地眯了眯眼,陸飲溪察覺出她的躲閃,以手覆在她眼上,溫聲道:“別看。”

昭辭神君擦一把臉上的血,一眼看到孟知歡,急急問道:“阿菱在何處?”

循著陸飲溪的指引,他方才看到阿菱的屍體,他眼睛倏地睜大,咬牙看著麵如死灰的雲傾羨,執起手中長劍朝雲傾羨擊去。

“你還我阿菱命來!”

孟知歡眉頭一皺,強忍住身體不適,也打算提鞭迎上去,卻被陸飲溪一攔。

“別去。”陸飲溪說,“你現在根本不適合再戰。”

孟知歡在麵對陸飲溪時,終於卸下自己的防備,哽咽道:“可阿菱是我的妹妹,我自然要替她做主。”

陸飲溪靜靜看著她,微涼的手指細心地擦拭掉她臉上的血漬,慢條斯理道:“知歡,我說過,你隻是個小姑娘,不必逞強,不必事事衝在前頭,有的時候大可讓別人去衝鋒陷陣,阿菱姑娘是你的妹妹,便也是我的妹妹。”

孟知歡神色一動,似乎明白了他的意圖,怔怔地拉住了他的衣袖。

陸飲溪眉眼越發溫柔,輕輕拉開孟知歡的手。

“放心吧,有我在。”

不知過了多久,日夜交替更迭,昭辭神君早已力竭,癱倒在一旁,再也起不來。身旁是數不清的妖兵魔將和神兵天將的屍首,血流成河。

孟知歡絲毫不理,目光緊緊鎖著上空那兩道身影,不曾想到雲傾羨居然已經強悍至此,也不曾想到,陸飲溪早已不複往日。

眼花繚亂的畫麵忽然靜止住,上空的兩個人停止了相互進攻與抵抗。兩人皆抓緊了對方的心髒,隻要誰動作快上一步,便可結束對方的性命,又或者,同歸於盡。

白色的火焰在兩人的心口蒸騰,雲傾羨從未落入如此境地過,越發大汗淋漓。

陸飲溪絲毫不見焦急,雲淡風輕地誇讚:“不錯,短短幾百年在沒有得到完整古籍的前提下,便進步如此之大,比當年我手下練習此咒的妖怪們要有天賦得多。”

雲傾羨臉色煞白一片,卻仍裝作若無其事地一挑眉,隔了很久才勉強擠出幾個字:“多謝誇獎。”

“不過,”陸飲溪麵上依舊帶著笑,眼底卻一派涼意,“還不足為懼。”

他忽然垂眼望向孟知歡,與愣在原地尚還反應不過來的她對視,他驀地一笑:“知歡,要是往後我不在你身邊了,你可怎麽辦才好?”

孟知歡張了張口,老半天才抑製住自己的難過,說:“你忘了嗎,我說過我魔界之人很是長情的,認定了,便一生一世都是他。”

陸飲溪低笑。

孟知歡手指漸漸攥成拳頭,她眼眶通紅,狠狠地道:“其實我是騙你的,如果……如果那個人死了,那我便換一個人喜歡便是!”

陸飲溪失笑,他的眼神很溫柔,輕喃道:“強詞奪理。”

孟知歡一慌:“陸飲溪!”

“嗯?”

“你……你別死。”孟知歡說,她顫抖的尾音徹底暴露了她的心思。

“好。”陸飲溪深深望著她毫不猶豫地應道。

“如果你死了,我就要攪得六界日日不得安生,上天入地也要去尋你的轉世!”孟知歡口不擇言道。

陸飲溪輕笑一聲,他們都心知肚明得很,妖魔怎麽會有轉世呢。

但他還是點頭應道:“好。”

此情此景熟悉得不可思議,隻是,他們之間叮囑之人和應許之人互換罷了。

霎時間光芒大盛,光芒散去後,隻餘零星幾點灰燼自上空輕飄飄落了下來。

“是同歸於盡了嗎……”緩過神來的昭辭神君怔忪道,他看了麵無表情站在原地的孟知歡一眼。

說完他不再理會這些,勉強支起身子走到阿菱身前,輕柔地摟住了阿菱的屍首,哽聲道:“阿菱……對不起,我來晚了。”

那些被救出的妖兵魔將陸陸續續來到孟知歡身旁,向她一一稟告目前的現狀,魔界隻餘她最後一個魔王了。

孟知歡收回眼,神情平靜得不可思議,她沉著地一一安排了命令下去,現在的魔界是時候該好好整頓整頓了。

妥帖安排好一切後,孟知歡撐著身子慢慢走出好遠,直到走到沒有人的地方,她才微微彎了彎唇又輕輕放下。

“陸飲溪,你這個……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