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藍衫少年

坐在去侯府的小馬車裏,錦言默默的看窗外暖陽,一語不發。寶岑她們都道是錦言懷有心事,隻有她自己曉得心裏還是在為推她的人耿耿於懷。

心裏長了刺,臉上也能看出寫著“生人爀近”的,尤其是這種我在明敵在暗的情況。最令人糟心的,是總要以最惡的想法去推測別人的用心,無論是好人壞人敵人朋友,在這一種心境看來,一概都心懷鬼胎。

錦言輕輕呼了一口氣,想從這種心境裏解放出來。現在她真希望,推她的那個人就是錦心,反而一切都釋然了。

侯爺的笀宴出乎意料的隆重盛大,據說侯爺為人低調,從不張揚鋪排,這次除了同宗同族的親戚都收到帖子,襄陽城內七品以上的官員及家眷也都無一例外被邀請了。如此陣仗,實不屬侯爺的作風。筵席設在侯府後院的一片空地上,共設一百零八桌,女眷們被安置在一個大隔間裏,用黃花梨木大屏風隔開的,屏風那邊正挨著主人家的席位。

一開始,和所有的筵席沒什麽不同,拜笀聽戲品菜聊天,隻不過因為人多,所以更熱鬧了些。虞氏本不愛熱鬧的,卻也不得不來,坐在錦言對麵的桌子上,同一群官太太們閑話家常,準確來說,是官太太們負責閑話家常,虞氏負責發呆。錦言夾了一塊糯米桂花糖藕在碟子裏,屏風那邊,承煥如夜風沉沉的聲音在嘈雜喧鬧隱約可辨,錦言咬了一口糖藕,倍覺香甜。

過了一會兒,李夫人去了虞氏那一桌。這是錦言第一次見這位侯爺夫人,早聽說李夫人端莊賢惠,溫雅大方,今日得此一見,忍不住多看了兩眼,端的是清貴流麗,眉目動人,看起來並不像這個年紀的女人,但也不是刻意往年輕裏裝扮,穿的戴的都是十分平常的,甚至不太掩飾臉上的細細的皺紋,卻給人舒舒服服自自然然的美麗。

本來一切都是在喜氣融融的氣氛裏,直到侯爺端起一杯酒,對著席間眾人,自飲一杯,開口便是平地驚雷:“李某年過不惑,平生自問無甚大過錯,今日請各位前來,卻不為過笀,隻為認一樁陳年錯事……上個月,我終於尋回了我流落在外麵的一個兒子。”

侯爺的語氣輕描淡寫,說是認錯,卻無半點歉然之意,這次的笀宴,原來是為了宣布這樣一個既成的事實。錦言看見侯爺說話的時候,李夫人執著酒杯雪白的手指輕微地顫了一顫,錦言心裏想:難道這件事,李夫人竟是先前不知道的麽?可李夫人除了輕顫了下手指,也再無別的驚詫表現了,麵容上仍是淡淡的溫然柔和的表情,聽完侯爺的話,又多喝了兩小盅酒罷了。

錦言艱難地用筷子夾著虎皮花生放進嘴裏,心想:私生子該登場了。果然,屏風那邊一個如二月暖陽般的聲音懶懶響起:“在下李承煜,以後承蒙各位照顧。”

錦言夾花生的手一頓,筷子尖上的花生掉在了桌上滴溜溜打轉,錦心適時給了錦言一記眼色,隻可惜錦言不知心在想些什麽根本沒注意到錦心的咬牙切齒。

錦音早就發現自梅園出來錦言便一肚子心事,這會兒又在眾人麵前失了神,一會兒再鬧出什麽笑話,恐怕別人要議論連家了。於是伏在錦言耳邊輕聲問:“姐姐,你怎麽了?”

錦言的思緒被扯了回來,才發現一桌子的閨秀都用好笑的眼神看著自己,尷尬萬分,隻好輕咳一聲,扶了扶額:“那個……我好不舒服,容我離開一會兒。”

等錦言離了席,席間的閨秀們窸窸窣窣開始議論起來,一個問錦心:“這就是你鄉下回來的姐姐麽?”

錦心:“……”

另一個說:“你這個姐姐看起來好生奇怪哦。”

錦心:“……”

再一個說:“我剛才瞧她一直吃不停,恐怕在鄉下吃不到這麽好的東西吧。”

錦心:“……”

錦音擔心錦言,於是追了出去,在院子南邊的一方小湖邊上,看見錦言抱膝坐著。錦音彎了彎眼角,笑喊:“姐姐。”便走了過去,坐在錦言的旁邊,錦言正撿著小石子投進湖裏去。

錦言見錦音來了,隻淡淡笑了一下,錦音從袖子裏取出竹笛,笑說:“在家的時候姨娘管得嚴,難得見著姐姐,今天正好,我把姐姐教給我的《春江花月夜》再吹一次,姐姐看哪裏不對,也好指教指教。”

明澈的笛聲便悠悠繞耳,此時正值夕陽晚落,月華初明,石子投進湖水被激起一圈圈的漣漪,明月,春水,笛聲依然,錦言心輕輕一動,一些回憶像雪融般汩汩流動。錦言抬起右手,空握了一握,手心上還留有一個淺淺的傷痕。笛聲乍停,錦音偏過頭來笑道:“姐姐,怎麽樣?”

錦言手覆上錦音的手,慢慢說:“人可以偽裝,笛聲偽裝不來,你吹出來的笛聲空明澄淨,若不是有顆赤誠之心的,笛聲也不會不夾雜一絲汙濁。”頓了頓,又說:“對不起。”

錦音睜大了眼睛:“怎麽呢?好好的為什麽說這個?”

錦言輕輕歎了歎,說:“今天在梅園裏,是有人推我,我才摔倒的。”

錦音也忽然靜了,想了許久,慢慢開口:“姐姐是懷疑我了的,所以跟我道歉。”

錦言的頭輕輕靠在錦音肩頭,歉疚道:“在家裏,除了母親,你對我最好啦,我不該疑你,隻是……唉……生活太艱難了。”

說著,寶岑也從後麵繞過來,邊走邊道:“你們說什麽悄悄話呢,你們在這裏,也不怕被別人看見了。”

錦言抬起頭,說:“不會的,這個時候大家都在筵席上呢,誰會來這兒。”然後又對她們說:“你們先回去吧,人少了好幾個一眼就被看出來了,我一個人待一會兒,透透風就回去了。”

待她們都走了,錦言托腮想:不是錦音,就是寶岑了。

忽然,從身後傳來隱約的腳步聲,錦言嚇了一跳,趕忙起身,低著頭快步走著,走到一片小空地時,身後那人喊了一句:“請別踩著藥了。”

錦言剛抬起來的腳趕緊收了回來,果然,借著月色看,空地上平鋪著許多藥材,應是在這裏晾曬的。錦言聽聲音近得很,又是男聲,前麵的路被藥材擋住了,窘迫得要命,隻好退到一邊低頭行了禮:“實在不好意思,筵席上太悶了,想來透透風,沒想到這個時候這裏會有人。”

那人的聲音聽在耳裏,全身就像被溫水過了一般舒舒服服的,他說:“無礙的,是我的不是,忘記藥還曬著,這時才來收,嚇到姑娘了。”

錦言又行了一個禮,便往反方向走著,與那男子擦肩而過的時候,聞見他身上淡淡的藥氣,又穿著一件藍色布衫,錦言心裏認定:這是侯府裏的大夫。未走兩步,大夫驀地叫住她:“姑娘,方才我依稀聽見有笛聲,好聽極了,可是你吹的?”

錦言趕忙站住,退到一邊,搖了搖頭。

那邊沒有反應。

錦言心想:“哎呀,又犯暈了,黑夜裏誰能看見你搖頭啊”於是加了句話:“不是我吹的。”

大夫聞言似乎大為失望,眉間隱隱有了落寞神色。錦言忍不住去瞧他,因是對著光,還能看清他的麵容,錦言看見他,隻覺他的眉眼像一個人,輪廓又像另一個人,至於到底像誰,又說不明白,總之是有了幾分的親切之感。隻是那眼神望向你,能溫暖最冷的人心,隻有大夫才會有這種目光。大夫在月光下淡淡報之一笑,說:“打擾了。”

錦言低下頭去,又屈了屈膝,轉身飛步離去。誰知來的時候是從曬藥那塊地的方向來的,走的時候卻從反方向走的,她是第一次來侯府,連正門口都不知道在哪,如今黑漆漆的夜裏,想從侯府的花園裏繞遠回去,可真是個難事,更何況,錦言的方向感實在弱得可憐。

總之,是迷路了。

若擱在平常時候,園子裏總有些仆人,雖然在園子裏瞎跑被人發現是件不甚光彩的事情,可現在連個問路的人都沒有,若一晚上回不去,那……事情就可有些嚴重了。急則生亂,越走越遭,明明依稀能聽見唱戲的喧鬧,可循聲而去,不是被條小溪擋住了,就是被棟房子遮住了,為今之計,隻好走一步算一步。穿過一條紫藤花廊子,是一個枯敗了的梨樹園,這裏聽戲台那邊的動靜格外真切,想是離宴會場所不遠了,還沒等高興,幾步外的一棵梨樹底下,一個男人的影子倒在石椅上,一個女人站在他的麵前。

女人的聲音清冷如梨花白的月光:“他一向如此,既然不想讓咱們知道,咱們就斷不會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