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淩夫趕妾

錦言寫到“寒梅著花未”時,幾位姨娘正一塊來給虞氏請安了。

錦言的小書房和迎客廳貫通,用黃花梨雕四扇屏風隔斷開來,迎客廳的一言一語,錦言都能聽得真切。聽說從前,虞氏對晨昏定省不太上心,每日給老太太請安雖是荒廢不了,可姨娘們給主母請安這一規矩,已經被虞氏廢得七七八八,隔三差五就尋個事由推脫了,偶爾姨娘們來了,也都問個好就散了。可自從錦言搬進來,姨娘們都得準時準點在迎客廳裏候著,請安以後,虞氏多半還會留她們吃一會兒茶,說一會兒閑話。

宅門裏的娘們日子過得單調乏味,即便平日裏都不甚相和,但坐了下來嘮嘮家長裏短,大家的精神頭都很高漲。虞氏不像老太太,在老太太麵前總要規規矩矩,正襟危坐,虞氏規矩少,話也少,多半聽她們講,她們講到興頭上,往往就忘了主母的存在,你一言,我一句,常常到了午膳時分也沒散去的意思。

最痛苦的其實是錦言,她抄到“不自著羅衣”的時候,外邊在八京城裏流行的新興服飾,抄到“羞人映花立”的時候,外邊在八總兵家的新媳婦把婆婆如何氣倒,抄到“晚年惟好靜”時,外邊在八老同知八十得子是否屬實,抄到“彈琴複長嘯”的時候,外邊在八程秀戲班裏新推的劇目不及南新戲班的。聽說王維晚年在官員和僧侶的身份中搖擺未定,而錦言亦有此難處,在雅士和八婆之間不知何去何從。

麗姨娘的聲音輕飄飄地從迎客廳傳進來:“你們可聽說了?侯爺才認了一個兒子,說是戰亂時候流落在外麵的,噯,說白了,不就是個私生子麽。”

文姨娘接了話,歎了口氣,說:“咱們私底下說,爺們在外麵風流的時候也該顧忌些,雖說妾不如偷……”

“誒,”徐姨娘碰了茶碗,打斷了文姨娘的話頭:“妾不如偷……文姐姐,這話你也敢說,你忘了上半句了?你這明裏暗裏的意思,難不成是說咱們幾個能壓過太太去?”

文姨娘生得普通,又是外邊買的丫頭,徐姨娘抬進府的時候,文姨娘還隻是個通房丫頭,隻不過伺候得明甫久了,在府上也有了些臉麵。本來,徐姨娘對這個姿容平常的丫頭並不放在心上,可偏偏老太太看中她,抬了她做姨娘,還讓她協理府中家務,生生分了徐姨娘的一半權力。老太太的意思,徐姨娘怎會不明白,是怕她恃寵生嬌,要找個姨娘與她製衡,文姨娘溫順懂事,資曆又久,自然是第一人選。

文姨娘自知話說錯了,趕忙紅著臉跪下了:“太太,是文蓮該死,說錯話,衝撞了太太,文蓮是無心……”

虞氏讓她起來,想了想,說:“書非借不能讀,你說的也沒錯。”

徐姨娘冷了笑臉,麗姨娘見徐姨娘吃了個軟釘子,咯咯笑道:“是呢,文姐姐說的不過是爺們心裏的想法,又不是說在家中的地位。爺們喜歡新鮮,跟貓饞魚一個道理,鐵打的正妻流水的妾,哪有妾能越過正妻去的。”

文姨娘的臉色才緩和過來,坐定喝了兩口茶,才繼續說:“麗妹妹說的是正理,咱們幾個是托了老爺的福,能抬成姨娘,總算能安穩一世,外麵的女人再勾男人的魂兒,還不是沒名沒分,就說侯爺那私生子的親娘,不知道要看多少人的白眼呢,如今撒手去了,留了這麽大一個兒子,雖說也是侯爺的骨肉,可私生子畢竟連庶子都不如的。”

麗姨娘端茶笑言:“要我說,侯爺這回也太過分了些,大張旗鼓地迎了個私生子回來,昭告天下,讓李夫人的臉麵怎麽過得去呢。而且掐指算一算,這個私生子比李夫人所出的公子還長了大半歲,二公子生生被壓成了三公子,這口氣怎麽咽得下去呢。”

徐姨娘勾了勾唇:“我徐盈兒一輩子佩服的人也不多,李夫人真真是讓我不服都不行的。侯爺在壽宴上演了這麽一出,聽說李夫人連眉頭也沒皺一皺,仍是笑臉迎客,侯爺這般不給她麵子,她卻給足了侯爺麵子,這胸襟氣度,男子裏也是少見的。我聽說,侯爺的意思,要把這個私生子記到李夫人名下,李夫人沒說別的,竟一口應承下來,你們說說,哪位主母能做到這個份兒上!”言語裏,還是在記掛當初虞氏不肯記錦心於名下的事情。

說起這個,文姨娘含笑說:“我前兒給老太太開背的時候,聽老太太的意思,是要把心姐兒帶在身邊養著,妹妹應該也得了口風,可考慮得怎樣了?”

老太太自從上回和虞氏吵了一架,就宣稱生病了,連每日的晨昏定省也取消了,隻有文姨娘還能見上她幾麵。

這回,徐姨娘還沒開口,虞氏扣上茶杯蓋子,憂慮道:“老太太性格古怪,心姐兒去了恐怕要遭罪了。”

三個姨娘互望一眼,都低下頭品茶去了。

錦言在書房裏直樂,小聲說:“她們肯定覺得還是母親的性格更古怪一些。”

皎兮這回開口了:“我覺得太太很正常啊。”

“呃……”

虞氏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麽,弄得冷了場,也找不出話來說,隻好發呆去了。、

這時,救場子的人來了。6姨媽邊進來邊笑說:“她們說你在這裏,原來聚了這麽些人,你們在說什麽呢?”

幾個姨娘都站起來問了好,6姨媽含笑應了,文姨娘才說:“剛才正說到老太太日子寂寞,想帶著心姐兒在身邊。”

6姨媽在虞氏旁邊的位子上坐下,接了茶,淡淡一笑:“連老太太的威名,我在閨裏便聽說過的。”說完,笑著看了徐姨娘一眼。

6姨媽也是聽說了老太太要撫養錦心的事情,才焦急起來,本來,她的打算,是勸一勸虞氏,希望她也將錦心記在名下,到時候,無論是議親還是嫁妝,跟親妹妹總好開口一些,誰知半路殺出個程咬金,老太太為了跟虞氏打擂台,想把錦心養在自己身邊,那6姨媽的算盤就沒得打了。

徐姨娘聽6姨媽話裏有話,便說:“就咱們幾個說話,傳不到外麵去的。”

6姨媽這才眯著眼笑了笑,說:“老太太年輕時候淩夫趕妾的事跡,真是威名遠播呢!”

事關陳嬤嬤,錦言的耳朵也豎了起來。

6姨媽呷了一口茶,慢吞吞道:“當年,連老太爺身邊隻有兩個姨娘,一個王姨娘是照顧老太爺長大的丫鬟抬起來的,一個陳姨娘是連老太太自己的陪嫁丫頭,那時連老爺才四歲,得了痘疹,老太爺正在外地述職,老太太迷信,請了一個看風水的,那人說連府有個屋子風水極好,隻要將連老爺抱到那個屋子裏睡三晚,病就可痊愈,隻是,需要一個同血脈的兄弟,守在門口。”6姨媽又喝了一口茶,笑著添了一句:“隻是,連老爺同血脈的兄弟,隻有陳姨娘一個兩歲的兒子。”

文姨娘探了探身子:“那陳姨娘的兒子便真的在門外守了三晚?”問完,自己心裏也知道了答案,以連老太太的性子,有什麽做不出的。

6姨媽點了點頭:“那個兩歲的庶子就守了門口三晚,那陳姨娘也被綁在屋裏三晚。後來,連老爺病愈了,那個庶子死於風寒。”

錦言手上的筆一頓,拖出一條墨痕。

“老太爺回來以後,勃然大怒,聽老人家講,他們夫妻兩個把劍都比在對方脖子上了。”

麗姨娘年輕,沒聽過這個傳聞,趕忙問:“然後怎麽著?”

6姨媽笑了笑:“還能怎麽著?無仇無怨不成夫妻,難不成真把對方給殺了?鬧了一場之後,老太太就把兩個姨娘都趕出了府,按說隻有趕妾的,哪有趕姨娘的?老太爺也灰了心,由她去了,不過幾年,竟英年早逝了。之後一場大水,把老太太娘家一族卷了個幹淨,老太太從此真變成了孤家寡人。”

徐姨娘聽完,臉色發白,木木地咽了一口茶。

6姨媽見火候到了,於是道:“老太太當年敢這麽,還不是仗著是元帥府的千金,以後心姐兒要是跟了老太太……別人也會怕心姐兒有當年連老太太的風範,議親的時候,就多了一層顧慮。”

文姨娘接話說:“怎麽會呢,心姐兒又不是老太太,連府也不是元帥府……”

6姨媽淡淡一笑,說:“所以,就算心姐兒得了老太太的真傳,也沒有老太太的後台和實力,到時候……”幹笑了兩聲,就此住了口。

6姨媽看徐姨娘的臉色,知道話說到這裏就可以了,於是轉了話題,問虞氏:“言姐兒在妹妹這怎麽樣?”

錦言又豎起了耳朵。

虞氏慢悠悠說道:“笨是笨了點,隻能耐著性子好好教了。”

皎兮第一次露出了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