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青樓見聞
錦言醒時,聞見一種濃烈的香氣,褥子很軟,被子絲滑,恍然間她以為回到了漪蘭居,可微睜開眼,看見床頂乍眼的桃紅色帳子,還繡著一雙交頸的天鵝,她才意識到,這是個陌生的地方。輕輕動了動睡僵了的脖子,窗邊竟站了兩個人,一男一女,那男人穿得粗製短衣,那女人一身明豔,因是背著站,均看不清麵容。
男人說:“這丫頭是我兄弟相托,輾轉賣到我手裏的,七娘,你若覺得好,便開個數。”
那叫七娘的女人聲音尖細:“陳三,從你手上出的貨總是不明來曆的,我可不敢胡亂收了,我做正經生意的,不想惹了官非。”
陳三大喇喇走到桌邊坐了,倒了一杯酒咂著:“七娘,這些年經我手進你畫春樓的還少了?哪個現在不是規規矩矩的,早聞你七娘調/教姑娘的手段厲害,你如今跟我說這個,無非是對價錢不滿意。”
七娘嬌笑著也搖搖坐下,繞著帕子的手指尖在陳三頭上一戳:“數你最精。行了,剛才那個數掐個零取個整如何?你有賺的,我也不賠。”
陳三悶不吭聲,酒杯“鐺”地擱在桌上,算是答應了。
錦言迅速又閉上了眼,心裏抽搐:不要告訴我,這是青樓……
陳三坐了一會兒便數了銀票走了,七娘撩了幔帳坐在床邊上仔細端詳著錦言的容貌,錦言忍不住打了個噴嚏,剛才那濃烈的香氣就是從七娘的身上散發出的。借著噴嚏,錦言“悠悠醒轉”,看見眼前的七娘徐娘半老,濃妝豔抹,搖著扇子笑吟吟望住自己,那眼神真像望著一箱白花花的銀子,錦言忍不住心裏打了個寒顫,弱弱問:“這是哪裏呀,你是誰啊?”
七娘沒答話,隻目不轉睛地瞧著錦言,又在身上摸了兩把,笑問:“你從哪裏來的?家裏還有誰?”
錦言本想如實回答,七娘若忌憚官府,便會放了她,她剛要開口時,忽然想起陳三方才說在七娘手裏過了許多票人,陳三是個人販子,七娘就是個銷贓的,狼狽為奸,都不是好人,若冒然告訴七娘她是襄陽太守連家的大小姐,七娘著慌起來,說不定會要了她的命,這麽一想,錦言生生咬住了舌頭。七娘仍是殷盼著看著錦言,錦言想了想,艱難地開了口,冒出一句:“這裏好漂亮呀!”
七娘如絲的媚眼漾出層層的笑來,撥弄了一下錦言的劉海兒:“你家裏沒我這兒漂亮麽?”
錦言糯糯地答道:“差遠啦,我家家徒四壁,連張像樣的床都沒有,哪裏像這兒的床這樣軟和,我從來沒睡過的。後來我爹不要我,把我賣給商人家裏做丫鬟,小姐待我不甚好,時常打罵,我又吃不了什麽苦,才偷偷換了男裝跑了出門,沒想到……沒想到在路上不知被誰捂住了嘴,就到這裏來了。”
七娘薄唇輕勾:“真的?”
錦言低下頭,搓弄著衣擺:“可不是。”然後又急急忙忙抬起臉來:“這裏難道也是大戶人家的屋子?難不成我又被賣來當丫鬟了?我可不想再做丫鬟啦……”
七娘的眼裏忽然閃過一絲厲色,將掌中的東西示給錦言看:“你若真是丫鬟,身上又怎會戴著如此名貴的玉佩?”
錦言一摸心口,承煥送的白虹佩早不知何處去了,她心裏一沉,顧不得別的,就要在七娘手中搶過來,硬聲道:“還給我。”
七娘一個閃躲避開了,揚聲笑道:“我七娘眼中揉不得沙子的,你到底是哪裏的?陳三嘴裏沒一句實話,問他不如問你,你若沒個眼色敢唬我騙我,我定讓你在我手裏死生不能。”
錦言呼吸一頓,方知剛才失態了,隻因是承煥送的東西,最是珍惜,一時間也紅了眼,情急下說:“行了,我實話說,但我有個條件。”
七娘已經收住笑意,冷冷看著她:“你說。”
錦言看了她一眼,垂下頭說:“隻要你不送我去官府,我便如實相告。”
七娘挑眉:“我花錢買你的送你去官府豈不是浪費銀子?”
錦言裝出鬆了一口氣的樣子,緩聲道:“我確實是商戶人家的丫鬟,隻不過,逃出來時,偷了小姐的好些首飾,後來那家人追了上來,我情急之下才躲進塔裏,結果被人擄了去,首飾也被搶光了。”其實,到底怎麽來了這裏,錦言也不知道,一路上都是暈暈怔怔,什麽都記不起。
七娘輕哼一聲:“就沒人搜你的身?”
錦言搖了搖頭:“一旦有人要搜我身,我便往牆上撞,就沒人敢動我了,這玉佩才保了下來。”
話是有理,死人哪有活人值錢。
七娘邊思忖著,便靜靜看著錦言的麵容,想從表情中判斷話中真假。錦言知她心中有疑,於是又問:“這裏到底是什麽地方?”
七娘勾起唇:“男人**蝕骨來了還要來的地方。”
錦言立刻紅了臉,悶聲說:“那你打算怎樣處置我?”
七娘這時又開懷地笑了:“不是賣藝就是賣身,或者先賣藝後賣身,或者隻賣身不賣藝。”
錦言疑惑地問:“這二者有何不同?”
七娘見她有興趣,臉上吹起了春風:“先賣藝後賣身,吊起客人的胃口,坐地起價,賣個好錢。隻賣身不賣藝,質素平常,身無絕技,便隻能身骨侍人,賺個皮肉錢,若是**功夫好,也能保證賺得盆滿缽滿。”
錦言又紅了臉,低頭不語了好久,複又小聲說道:“那有沒有隻賣藝不賣身的?”
七娘眨了眨眼:“有。”
錦言似乎看到一線希望,抬起臉來。
七娘笑得張狂:“隻賣藝不賣身,那是天橋底下的營生,是戲台子上的彈唱,我這畫春樓,賣不賣藝隨你便,賣不賣身可就由不得你了。”
錦言吞了口吐沫,點了點頭:“那我先賣藝。”權宜之計權宜之計。
七娘雙手疊在膝上似有思量:“你會什麽?”
“琴棋書畫,樣樣都會……一點。”錦言撓了撓臉:“都是我家小姐學的時候,我在一邊偷學的。”
七娘不以為意地揚了揚眉:“我怕你又裝成個男客逃走,為了讓你死心塌地留在這兒,我先得找個小廝破了你的身。”
錦言臉紅得要滴出血來了,緊張得手心冒汗,心裏想,若真這樣了,不如死了。這時便隻能絕地反擊了:“不行。”
七娘嘲諷一笑:“由得了你?”
錦言揚聲說:“我且問你,若是一個……若是一個……”話聲越小,不知該如何說出口了。
七娘不耐煩:“是個什麽?”
“就是那個,沒有被……被**的……”
七娘一個揚眉:“雛兒?”
“誒,對,雛兒,若是一個雛兒,賣藝賣得又好,吊起了男客的胃口,能賣幾個錢?”
七娘暗自算了算,說:“七兩銀子。”
錦言點了點頭,又問:“那不是雛兒呢?”
七娘總算明白她的意思,笑道:“隻有三兩銀子,若是頭牌姑娘就另算,要說到底多少,得看恩客的手筆。”
錦言嚴肅起來,皺起眉頭,跟七娘說:“我要當紅頭牌!”
七娘嘴角抽了抽,在錦言臉上又仔細看了看,嫌棄道:“這容貌,勉強是個小粉紅。”
錦言直起身子,抓住七娘的手:“我才十三歲,還沒長成,經過你的手**出來,容貌不足,神態來補,你給我吃好一點,把我身段養得玲瓏些,也會有助益,琴棋書畫一應特長,我都不用從頭學起,資質有限,我會笨鳥先飛,相信我吧,三年後,我又是一個頭牌姑娘,到時候何止三兩銀子,十兩二十兩都算少的。我要當頭牌姑娘。”說完又補了一句:“要當還是雛兒有藝在身的頭牌姑娘,你可以現在開始培養我,這段時間我可以做打雜的,怎麽樣?”
七娘的眸色閃了閃,笑道:“總逃不過我的手心去。”說著,又別著錦言的臉左右看了看,點點頭:“容貌還算將就,但念你說話玲瓏,能討恩客的喜歡,就姑且試上一試,說不定真能烏鴉變鳳凰,成個當紅的頭牌給我賺銀子。”
烏鴉……鳳凰……錦言嘴角抽了抽。
七娘起了身,將白虹佩放進袖中,瞧見錦言目不轉睛地盯著玉佩,咽了口吐沫,忍不住一笑,在錦言額上輕點:“小財迷,到時候等你真成了頭牌,這塊玉佩算什麽?”說著,笑著擺腰走了。
七娘走了許久,錦言仍能聞見嗆鼻的香料味道。
她不知這是哪裏,是襄陽城內,還是早出了湖廣,離家有多少裏路。
窗外雷聲悶悶,一會兒便下起了雨來,打著窗戶紙沙沙地響。錦言抽了抽鼻子,難過地把冰涼的手放在眼睛上,心裏怎麽也不願相信,錦心會這樣害她。
她和錦心自小就不對付,明裏暗裏勾心鬥角不算少了,卻從沒有要狠下心來製對方於死地的。難道是因為李承煥?無論如何,錦言確實是被錦心哄騙出來,在那黑洞洞的塔裏,被人擄走了。
還記得那日錦言跪佛堂,錦心像個小仙女一樣,跪坐在蒲團上,揚起臉迷茫地說:“唔,我從小到大好像沒什麽朋友。”
“朋友是交心。”錦言記得自己是這樣回答的。
看來她們倆,真如錦心所道,“注定是敵人”。
錦言哀歎,即便是敵人,她也是一個又笨又弱毫無戰鬥力的敵人。
不知是不是迷藥藥力未過的緣故,沒過多久,錦言便又合上眼皮,沉沉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