閨門剩女紀事

錦言坐在回程的轎子裏,心突突地跳。從前一幕幕的畫麵在眼前閃過,錦言心越來越沉,忍不住捏著眉心。

下轎回府,也不急著去更衣,徑直到了虞氏的住處,虞氏正在讀信,看見錦言來了,拉她坐下,歎道:“你姨媽的信,說你陸表哥昨夜偷偷投軍去了。”

錦言暗暗心驚:“是投的哪裏的軍隊?”

虞氏把信折好:“陳將軍帳下,不日就啟程滅倭了九道神龍訣。”

自從無雙出嫁,陸姨媽多次給陸鴻相看媳婦,可陸鴻終日酩酊大醉不說,舉止越發不成體統起來,京中都傳,陸家長子風流好色,八字克妻,流言不知何所起,愈演愈烈,導致正經門戶的姑娘都對陸家大郎避之不及,陸姨媽氣得咬碎一嘴銀牙。

這些,倒跟上一世的回憶,對上了。

錦言心裏還有一事轉不過彎兒來:“如今北麵出了這樣的大事,怎還要分心去抗倭?”

虞氏眸色一暗,這朝政上的事兒,終究不是她們女子能看透的,隻是抗倭一事,是由彭翊主張,聽明甫說,朝廷雖還有一部分有骨氣的人據理力爭,可大部分,已經是對彭家言聽計從了。此時虞氏也不想就此多言,隻告訴錦言:“你寶岑姐姐年前的時候已經商定人家了。”

錦言倒不意外,隻問:“是哪戶高門?”

虞氏說:“禦使林家的次子。”

錦言想了想,恍然大悟,那日在宋箏堂姐及笄宴會上,出言不遜的那位清秀姑娘林昭曦,就是寶岑以後的小姑子了。

沉吟片刻,錦言忽然想起正事來,把丫鬟們都摒退,方道:“我今日去寺裏上香,在寺外遇見文姨娘和陳三在一起。”

虞氏惶然一驚,彈起身:“那個把你擄走的陳三?不是已經抓到官府去了麽?”

錦言點頭:“之前無雙也跟我提及過一次,我沒放在心上,今日一見,就是陳三,錯不了的。我之前聽承煜說,陳三被發配去大同了,許是路上逃脫,而且他是汝州人,我記得文姨娘也是汝州人對不對?”

虞氏的神色轉凝:“如果文姨娘與這陳三是舊識,那你徐姨娘是被人當刀使了。”沉吟片刻,拉住錦言的手說:“這事交由我處理,你先隻當不知。若是屬實,這人心思深沉,比之徐姨娘猶過,我要好好籌謀。”

錦言點頭,隻囑咐讓母親以身體為重。回到自己的院子時,心裏滿是心事,忽然聽見臥房裏傳來低低的說話聲,聽聲音竟是嬸娘林氏,錦言就在門口站了一會兒,聽見林氏輕輕地說:“立遠是我兒,他的心思半分都瞞不過我的,可他年輕尚輕,正是努力的時候,隻希望他心無旁騖才好。”

卻是阿棠的聲音冷冷地回道:“這些話,二太太說與我作甚?”

林氏“嗬”了兩聲,壓低了嗓子:“你也知我心底的苦,在這府裏我也算是寄人籬下的,唯有指望一個立遠,你倆要是非要在一處,不如讓我求了嫂子,把你調給立遠近身服侍,等立遠正經娶了妻,你……”

阿棠的小臉已是煞白,霍地站起,冷笑道:“真是笑話,難道說少爺有那個心,我就得急白赤臉地貼上去給人當妾麽?二太太也太瞧得起人了些,我阿棠多少有些誌氣,寧願赤貧如洗,也不去做低伏小!”說著,眼淚滾滾下來了。

錦言心中明白了個大概,掀了簾子進門,正看見林氏臉色尷尬,錦言輕咳一聲:“阿棠,你去幫書月姐姐整理小書房。”

阿棠抹了眼淚,低頭甩簾子走了。錦言在林氏對麵坐下,也不繞彎子,直言道:“嬸娘病時,阿棠去伺候了你小半月,她的人品,嬸娘該是看在眼中的,絕不是那種狐媚子般的人物。”

林氏握著絹子點頭,眼睛也紅了:“是立遠有些癡心了,反是阿棠躲著他,這事兒也有小半年了,隻是我想著小兒小女,分開些時日就淡下去了,後來阿棠跟著你和太太在侯府住了半年,我卻看著立遠對阿棠,非但沒淡下去,再見時反而越有些癡狂了,心裏著急,想著阿棠是個明事理的孩子……”

錦言心中腹誹,即便再著急,找著阿棠說些這樣陰陽怪氣的話,也足以讓人惱了,阿棠即便是個丫鬟,也是個知羞恥臉皮薄的,哪能受得這般侮辱全職家丁。錦言心中雖有些氣,可盡量還是保持客氣:“阿棠同我一塊長大,她的心性我最了解,她方才所言,必定是真心話,嬸娘把心思用在她這,還不如想些法子勸勸立遠,除非他能娶阿棠做妻,否則還是趕快斷了這個心思。”

林氏臉色微變:“做妻是沒有可能的……”

錦言點頭:“阿棠自也明白這個道理,所以才一定不會胡亂起心思,立遠是一時糊塗,嬸娘好好勸他,他是孝順孩子,不會惹嬸娘傷心的。”

林氏來這一趟,自然也隻是試探下阿棠的意思,畢竟立遠還小,功名未取,納妾隻會讓他分心,阿棠的態度堅決,林氏倒有幾分放下心來。此刻也不再逗留,起身言退。

房間空了下來,錦言輕聲一歎,軟倒在椅子裏,覺得身心疲憊。閉上眼,皺起眉,又掛念起承煜,眼中一酸。

五月的邊塞,春色還未曾看,河水雖說不上刺骨,卻也足以讓人遍體生寒了。河中一人卻散發赤肩,在水中不管不顧地洗起澡來。

一邊洗,一邊放聲高歌:“白日登山望烽火,黃昏飲馬傍交河。行人刁鬥風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野營萬裏無城郭,雨雪紛紛連大漠。胡雁哀鳴夜夜飛,胡兒眼淚雙雙落……”

天地曠遠,這歌聲聽起來高亢灑落,雁陣南去,平添幾分寂寥。

那人身後卻傳來一聲嗬斥:“李承煜,我殺了你這狗賊。”

承煜河中滌衣的手輕頓,聽見有銳器劃破氣流的聲音擦耳而過,他精準地偏過身子,反手搭在刺客腕上,輕輕施力,水中“撲通”一聲,那穿著瓦剌軍衣的刺客已掉進河裏,承煜順勢上岸,係好衣衫。

刺客掙紮著抱住一個大石頭,抹了一把臉,嘶聲喊道:“李承煜你個混蛋!”

待看清楚那人的麵孔,承煜不禁失笑,立刻不敢怠慢,搭了把手讓那人上了岸,看著那人狼狽不堪的樣子,微微眯起雙眸,似是調侃:“宋大小姐若學人家偷襲,就先別喊那嗓子……”

宋箏才不想跟他廢話,“啪”地就扇了他一巴掌:“李賊,你裏外為奸,賣國求榮,國主信任於你,你不想著立節報德,竟勾結胡人,陷主於囹圄,我父親念你是人才,器重於你,你卻讓他蒙羞不說,害他陷敵被困,我從前隻當你是個好男兒,卻不想是瞎了眼,等我殺了你,就剜出你的心去祭我父親和十萬大軍!”

承煜的臉上火辣辣地疼,卻也不以為惱,靜靜地聽完宋箏激烈的言辭,聽罷方笑:“我區區一個千戶,能攪起如此大的風波,你當我是天兵神將麽?”

“你倒會臭美,”說著,宋箏明眸暗轉,恍然大悟,譏誚道:“那麽請問,李二公子如今是在為哪個主子效命?”

承煜微笑:“到時這裏的信報傳至京城時,哪位貴人最是春風得意,哪位就是我的主子。”

宋箏臉色一變,心裏似乎有了答案,臉上仍是嘲諷:“想不到,你竟會做他家的走狗。”

承煜無奈,低低一歎。

宋箏拾起長劍,凜然說道:“今日我若殺不了你,你便殺了我。”

承煜索性把脖子橫了過去:“來來來,殺了我,到時候看你拿什麽臉去見宋將軍。”

宋箏的表情一點點化開,由詫異轉為欣喜,又由欣喜轉為猶疑:“你是說……我父親……”

承煜隻將目光坦然凝視著她,點了點頭,說:“你隻管信我。”

宋箏小心翼翼地揣摩承煜的眼神,最終目光堅定起來,又有一些欣悅,低下頭說:“我信你崛起美洲1620。”

承煜的目光溫和起來,重新坐倒在地,宋箏把劍回鞘,坐在他的不遠處,側過頭說:“你在瓦剌軍裏的日子過著也算滋潤了,這幾晚我潛伏在你的軍帳外,看見瓦剌的將軍送了幾個胡姬到你帳內,怎的都被你遣出來了?”

承煜銜起一根狗尾巴草,撇了撇唇線,沒有作答,索性枕手躺了下去。

宋箏一樁心事放下,心裏愜意,繼續打趣:“說不定瓦剌的將軍以為你不近女色,是因酷好男風,明日送幾個清俊的小倌到你帳中,看你如何應付。”

承煜的表情變得複雜難以言說,點了點頭道:“宋大小姐博學多才,見多識廣。”

宋箏盤膝而坐:“那些胡人也不拘你,隨你到處遊**,也不怕你跑了。”

承煜自嘲而笑:“他們自當知道我李承煜已在大梁臭名昭著,我此刻逃回大梁,等於送死。”

宋箏鄭重其事:“可你總不能一輩子呆在這鬼地方吧?”

承煜看了她一眼,一副天機不可泄露的模樣:“暫時還不是回去的時候。”

宋箏斜眼覷他:“你在這逍遙便是,再耽誤些時日,你那小媳婦就要被人騙走了。”

承煜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目光灼灼,果然就緊張起來:“究竟何事?”

宋箏瞧他那不正經的樣子即刻緊張起來,眼神閃過一些暗淡,隨即道:“你三弟趁人之危,挑唆你未來嶽父改變婚約,將你那小妹妹許配給他,若不是你小妹妹絕食相抗,恐怕李承煥已經得手了。如今連夫人隻勸你未來嶽父,流言存疑,不可盡信,你未來嶽父才鬆口,暫時擱下不提,卻說若等消息確認,就算不把你小妹妹許給你三弟,恐怕也得登門退婚。”

承煜聽著,沉默下來。

宋箏瞧他神情,心底輕歎一聲,便說:“可你那小妹妹,心誌篤定得很,不像我,聽了消息,就莽撞起來,疑了你。”

承煜這才勾出一絲苦笑:“總是我不好,讓她為難。”

靜了許久,隻能聽見呼呼的風聲,宋箏的心底忽然閃過一念,支著身子站起身來,鄭重其事地說:“你隻管心無旁騖做你的大事,你小妹妹那裏的困局,我來想法子。”

承煜也站起,問:“李承煥是個小人,你有何辦法對付他?”

宋箏笑了笑,眼睛明亮:“我不告訴你,不過你盡管放心。”言罷,轉身走了兩步,又回眸:“我問你一句無關緊要的。”

承煜抬眉。

宋箏那雙常年像是堆滿積雪的眸子忽然化開潺潺的春意:“在你看來,和連錦言比,我怎樣?”

承煜的神色嚴肅凝重起來:“我從不把她跟任何人相比。”

宋箏一時悵然失神,隨即輕笑:“呆子,哄女人都不會。”

承煜揚起眉:“從我認識你,你隻有在送征那日穿了女裝。你這人奇得很,穿女裝的時候,像男人,穿男裝的時候,像女人,你說我到底該把你當兄弟,還是當姊妹?”

宋箏苦澀一笑,用轉身掩過失落,語氣是勉強的灑脫:“不如就做個酒肉朋友,便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