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六十七章 新進士
崇光三年的正科殿試,在四月風和日麗的時節,於太和殿進行了。
這一次殿試共有二百六十八名貢士參加,皇帝親自出題,親自帶著一眾大學士們閱卷,比起去年春天那一回的恩科會試還要更上心些。
今年是他正式登基的第三年,朝中已經增加了不少他屬意的官員,一些老邁多病、屍位素餐、心思不正的官員已經被他先後用不同的理由擠出了朝廷。但這還遠遠不夠,他需要更多的隻忠心於他的人手,他要完全掌控整個朝廷,整個國家,他需要更多忠誠優秀的新進士。接連兩年的恩科及正科會試、殿試,就是他收羅人材的最佳時機。
就連殿試的題目,他也非常用心,從古書裏挑了兩句先賢名言,主題就是兩個字:“忠君”。什麽叫忠君?該如何忠君?不忠君的人是如何表現的?會有什麽下場?周圍的人應該怎樣應對不忠君的人?
皇帝的本意也很清楚,接連兩次逆亂,連皇帝自個兒都差點丟了性命,他當然會對心懷謀逆之人深惡痛絕了。他這是要收攏天下士子之心,讓那些附逆不忠的臣屬與世家失去民心,從此淪落為喪家之犬,讓天下臣民都忠心為君,再也不會有人生出謀逆之心來。
皇帝的想法很正常,知道這個題目後的大學士與朝廷重臣們也非常了解明白,就連太和殿內的貢士們,看到題目後,也大部分都明白了皇帝的想法,知道該如何寫這篇文章了。
可誰也保不準,這世上總是有人會出人意料的。
兩場謀逆都早已事過境遷了,而且因為主要發生在京城與江南兩地,其他地區的人隻是聽聞,並沒有親身經曆,感受就不是很深。朝廷又沒有公開對全天下的人說哪裏的貴族、官員或是什麽家族附逆需要被審判,皇帝剛上位的時候為了穩定大局還說了隻處置首惡。不追究其餘人等的話,所以在京城以外的地方,大多數人都已經不把這兩場謀逆當一回事了。穎王對他們來說,不過是個想要謀反但又失敗了的炮灰而已。
這些地區出身的貢士們。上京後在讀書人圈子裏混過,又去了明知書館,看到皇帝所出的題目,第一反應就是:忠君,就是忠於朝廷。不事二君,盡忠職守,愛民如子。再進一步發散思維時,沒往皇帝想要的“不事二君”的方向走——這種理所當然的事隻要提過就行了,重點是另外三條“忠於朝廷”、“盡忠職守”、“愛民如子”。
簡單來說,就是官員該如何盡自己的本份,為君王分憂,治理地方,造福百姓。這其中自然免不了要提到清正廉潔,最近的堤壩案便成了極好的例子。貪汙腐敗。弄虛作假,既對不起朝廷,也害了百姓,最後自己和家族也沒落得好結果,這就是“不忠君”的下場了。所以為官者要忠君,就要廉潔,要愛民,要盡責……否則就是上對不住君王朝廷,下對不住家族親人,還對不住天。對不住地,簡直就是世間的罪人……
皇帝帶著重臣們閱卷的時候,心情還真有些複雜。二百六十八名貢士,倒有四五十個是這麽寫的。哪怕用辭各不相同,表達的意思卻非常相近,而且大部分人都拿了堤壩案來做例子。皇帝當然也很重視堤壩案,隻是他的重點跟這些貢士們不太一樣。貢士們關注的是貪官理應受罰,廉潔是官員的本份,可皇帝更重視那些被抓起來的犯人的口供。想從他們嘴裏知道曾經依附過穎王的人,到底還有誰。
皇帝抱著這樣的想法,才會遲遲沒有給堤壩案結案,所有犯人都還在牢裏,除去中途死了的人,沒有人被判決。外界不明真相,已經有許多議論了,大理寺、刑部以及所有參與審案的人員都承受著莫大的壓力。可是皇帝還沒滿意呢,他們隻能硬著頭皮撐下去。而那些遲遲不肯開口的犯人還很嘴緊,他們雖然未必受得住大刑,可是他們身後還有家族,為了護住全族上下,他們必須要閉緊了嘴巴。
因為貪腐瀆職而被處死,跟被卷進謀逆大案裏頭,後果是不一樣的。前者隻會罪及本人,頂多是家眷受連累,但若有親友族人援手,日子還能過得;後者卻是全族一起倒黴,那就真真是完全沒有希望了。也曾有人想過,如果能跟皇帝做個交易,換取自家活命,也不是不行,自己也能少受些苦楚。可是皇帝曾經許諾過不追究附逆之人,如今卻要趕盡殺絕,他們能冒險去相信他嗎?局麵就這麽僵持住了。
皇帝心裏正煩躁呢,忽然發現今科貢士們的殿試文章裏,居然有那麽多人提到堤壩案,他心裏那根敏感的神經就發作了,擔心這裏頭會不會有穎王餘孽的手腳,故意借貢士們來試探他?他派了人去打探,沒想到探子們回報,說有那麽多的貢士關注堤壩案,是因為明知書館裏掛著兩幅南匯港的畫,書館裏的人也經常在議論堤壩案。
以明知書館如今在京城的名聲與地位,本地的讀書人常去就不必提了,外地來的讀書人到了京中也肯定要去看一看的。無論是自己借閱書本,還是跟其他讀書人交流,都是常事,期間難免要提到這個熱門話題,況且那兩幅《南匯繁華圖》與《南匯災後圖》,也令看過的人印象深刻。貢士們會在應試文章中提起堤壩案,真是再尋常不過的事了。
皇帝一聽是這個原因,就知道自己是想多了。別家還罷了,明知書館之主建南侯府卻是絕不可能跟穎王逆黨有勾結的。沒有趙家祖孫,他連性命都未必保得住,更別說是登基為帝了。天下誰都有可能附逆,獨趙家不可能。
趙家祖籍奉賢,就挨著南匯,去歲也曾遭受潮災侵襲。趙家族人也好,建南侯府的郡公夫人張氏與大姑娘趙琇也好,都曾參與了救災,再加上趙瑋也參與了堤壩案的審理,趙家人因此對案情格外關注,並不是奇怪的事。他家以此教育前來書館的學子們。要為官清廉,盡責愛民,也是應有之義。皇帝不好埋怨什麽,反而還對那兩幅畫有了興趣。特地命身邊的內侍前往建南侯府,要趙瑋把畫送進宮來讓他看一看。
趙瑋照做了。皇帝在乾清宮裏欣賞著兩幅畫,嘖嘖稱奇,問趙瑋:“此畫到底是誰人所作?這‘明知堂’的落款,恐怕不是不相幹的人能署的吧?”
趙瑋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不敢隱瞞聖上。這兩幅畫是微臣妹妹親筆所作。隻是閨閣丹青,不好輕易叫外頭人知道,便署了這‘明知堂’的款。微臣妹妹還翻譯了一些洋文書籍,收入書館之事,俱都是以此為名。”
皇帝十分驚訝:“朕在太後處也曾見過你妹妹的畫作,當時隻覺得她頗有靈氣,萬萬沒想到,她還能畫出這樣的畫來!”而翻譯洋書,就更不容易了。不過這對皇帝來說,並不是什麽了不起的技能。朝中的譯官品級本就不高。隻是趙琇這樣一位閨閣千金能有這樣的本事。十分難得罷了。
皇帝對兩幅畫再讚歎幾句,便讓趙瑋收回去了。畫雖難得,但技法並不算十分出色,還夠不上宮廷收藏的標準,隻是那種真實性極強的畫麵感讓人震憾罷了。皇帝也是去過南匯的,看了畫有些不好受,便不再多看了。
弄清了事實真相,皇帝就放下了心中的猜疑,為殿試的結果煩惱起來。提到堤壩案的貢士有許多文章都非常出色,是優秀的人材。他不可能放棄的。可是這些文章對於他來說,又有些偏題了。有大學士認為不應該把偏題的人名次取得太前。問題是那些沒有偏題的人,一心一意論述“忠君”主題的貢士們,文章又不是最出色的。甚至整體的水平,都要比偏題的人差一等,還有些人的文章有拍皇帝馬屁的嫌疑。在一些讀書人脾氣比較明顯的大學士與重臣們眼中,這種人缺少風骨,成不了大器。所以就算皇帝看這些人的文章看得很爽,也不好直接說出自己的感想。
最後是深受信重的大學士李光地向皇帝進言:“偏題”的人其實也不能說真的偏了題。他們寫的也是忠君的正理,隻要文章好,為君者就要公正評價,不應該太過以個人好惡行事。
皇帝也明白,他那點小心思是不好公開說出口的,所以采取的李光地的意見,文章寫得好的,就算提了堤壩案,也依舊名列前茅。拍他馬屁拍得他很爽的,隻要文章有所不足,就隻能往後麵排名了。
四月中旬,殿試的結果出來了。金榜之上,那些提到堤壩案、經常出入明知書館的貢士們,有三十來人名列二甲,有一位還是二甲傳臚。易家大郎高中二甲第六十七名,吳貢士是第一百二十九名,趙焜居然也坐了二甲倒數第二位,出人意料地不曾落到同進士行列中去。
建南侯府中,在京的趙氏族人再一次聚集起來為趙焜慶賀了。與此同時,因著有那麽多關注堤壩案的貢士得了好成績,在他們慶賀小聚的場合中,偶爾談論起自個兒的殿試文章,堤壩案自然免不了再次被提了起來。
這些進士、同進士們隻覺得皇帝認可了他們的文章,就一定也讚同他們的想法。那堤壩案的犯人審了這麽久,還沒審出個結果,也沒有主犯被處刑,真是太不象話了!刑部和大理寺在做什麽?難道有什麽黑幕嗎?真真是屍位素餐之輩!朝廷六部腐朽無能,正需要他們這樣的正直人士肅正清風呢!
就算原本對堤壩案不太關注的新科進士們,也被同年們感染,對他們的提議產生了興趣。
新進士們年輕氣盛,又正是春風得意之時,滿腔忠君愛國之心無處發泄,便誠意拳拳地用各種方式向皇帝上書了。他們表示要為皇帝分憂,請皇帝處置堤壩案的犯人們,又參刑部與大理寺拖遝、瀆職……
刑部與大理寺的官員都快哭了,而皇帝的心情則更加複雜。他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