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0

“還挺拖拉。”愛德華說,“還差多少啊,另一位嘉賓提前入場了,要不我去幫你們一把。”

大祭司海特爾翻了個白眼,轉頭看了一眼身後熱鬧非凡的工地現場:“讓您失望了,不過我們本來就沒有打算在新年之前結束這一切,即便現在萬眾一心,進度依然還剩下四分之一。”

“這大概要挖多久?”

“不會太久。”海特爾說道,“今晚,或者明天天亮之後。”

愛德華看了一眼手表,又看了看遠方火燒雲似的天色,順手拍了張照留念:“那這不還挺快的?聽你剛才說的,我還以為要等到下周呢。”

“不會太久了。”

大祭司似乎是回答愛德華的話語,又像是自言自語:“我們都不想再等待了,這個國家的一草一木,每一個生命,無論有神性與否,都無比期待著永恒的安寧的到來。”

“這是祂在數千年前拜朗立國之初就給予我們的承諾……如今終於要實現了。”

……

“老兄,你今天也要去挖河?”

拜朗的一間提供不少酒類的餐館裏,金發碧眼的酒保用木托盤端來了大杯的特產果酒和剛從港口搬來的烈朗齊,招呼自己的熟客:“白天要上班,晚上要參加義務勞動,你可真忙啊……”

他吹了聲口哨:“這杯果酒我請你了,正餐來吃點什麽,要不要加薄荷葉?”

剛剛落座的熟客理了理黑色的頭發,他是一個長相非常典型的南大陸人,並且打扮得體,看上去受過一定的教育。他朝酒保露出一個友善又拘謹的微笑,點了點頭說道:

“一份豬排,一份玉米餅。”

“安德森,也給我幾片薄荷吧,待會兒有不少工作要做,我半宿沒睡,需要提神。”

“沒問題。”

安德森瀟灑地轉過身,像雜耍似的將手上的烈朗齊丟出去,精準地送到另一桌,並轉身將這位客人的要求匯報給了後廚。做完這一切之後他就沒有別的工作了,便也拿著自己的杯子打了一小杯同款果酒,帶著一小碟新鮮的薄荷葉子優哉遊哉地晃到了熟客跟前,站在桌邊跟他閑聊起來。

拜朗的果酒是純水果發酵,酒精度數很低,不會讓成年人喝醉,並且一定程度上還有著提神醒腦的功效,口味也嚐起來跟“瓜達爾”差不多,老少皆宜。因此甚至可以當做一種日常飲品來喝,即便是公司也不介意提供一些這類飲料來讓員工恢複精力。

“最近怎麽樣?”安德森在空中跟熟客幹了個杯,打趣道,“義務勞動讓你看起來更健康了。”

熟客謙虛地笑了笑,在等待主食的時候順便喝了一口酸酸甜甜的果酒開胃,並且捏起一片薄荷葉子放進嘴裏,用力地咀嚼出那股冰爽清涼的味道。

“這段時間的勞動讓我感觸很多,我們所有人齊心協力,隻為了能夠在正確的時間得到答案。”

他說話文縐縐的,也有點北大陸人的感覺:

“讚美死亡,讚美主,願我們都能獲得最終的安寧。”

安德森不信仰當前世界的任何一個神靈,但他從來不介意到哪就假裝信仰哪裏的神來幫助自己快速獲得周圍人的信任。在南大陸的這幾個月裏,他也已經接受了風俗差異,習慣了這種“祝你好死”一樣的祝福,安德森不露破綻地笑了笑,也禮貌地祝對方能夠睡個好覺。

隻要把心放得足夠寬,那祝你善終怎麽不算一個祝福?哪怕你現在並沒打算想善終的事情。

說完之後,安德森壓低聲音,小聲問道:

“對了兄弟,你還想不想去北大陸賺大錢了?”

“實不相瞞我這兒剛好有個門路,有個在海上討生活的朋友的私人船願意來回跑一趟運貨,可以順便把我倆捎上。嘿,兩邊禁止通航挺久,我也是有點懷念那邊的朋友了。”

聯係上艾德雯娜可確實是花了安德森好大的力氣,“冰山中將”在倫堡被並入魯恩之後就不怎麽出海航行了。據說是因為教會被合並導致職能變更,因為雷霆教會本來就有很多位“船長”,並不需要一個原屬於知識與智慧之神教會的“海盜船長”帶著自己在海上的非凡者小隊當小定時炸彈。

更何況,被放出去消化魔藥的“船長”本就容易叛變。

畢竟海上的機遇很多,遠比在教會裏攢功勳要快得多。隻不過當海盜久了,就真的變成海盜了。

“……要不是艾德雯娜那家夥真的一心鑽研曆史,在海上也隻是專心冒險,不被襲擊也不會襲擊別人,那雷霆教會也不會這麽輕易就允許他們繼續在海上短途冒險……”

安德森正心疼艾德雯娜的“友情價”20鎊船票,卻聽到眼前這位原本一心要去北大陸賺錢的老熟人拒絕了他的提議:

“不用了,謝謝。”

“安德森,我已經決定留在這裏了,我是拜朗人,留在這裏迎接結束才是我的命運和歸宿。”

嗯?外界都很少看到這種神要你死就真的去死的信徒了!安德森有些意外:

“可是留在這裏,你不就……嗨,兄弟,我知道你的信仰很鑒定很虔誠,但是你才十九歲,你都還沒跟你喜歡的姑娘約會一次,為什麽——沒必要讓自己的生命這麽快結束吧?”

“為什麽沒必要?在終結的那一刻,我們將得到神的注視啊。”

“可是……注視之後呢?你的人生才剛剛開始啊。”

“我的人生並不重要,但在結束的時候能跟神一同離開。”

……安德森怔住,他有點能明白對方的想法,但又完全理解不了,至少他覺得這世上的絕大部分人在生活充滿希望的時候是不會想著主動結束自己的生命的。好在後廚通知他這位客人剛才點的正餐已經做好了。他在來回的路上簡單地思考了一下,決定尊重,不理解,祝福這些拜朗人的選擇。

“也是,希望你能在那一瞬間獲得幸福。”

“謝謝。”

安德森將飯端了上去,朝對方眨眨眼,隨後便準備去招呼別人:“用餐愉快。”

老實說安德森也不是對這個認識了小半年的客人建立了多麽深的感情,他是個成熟的獵人和探險家,對方的自殺行為可能不如少了個人分攤艾德雯娜的船票讓他悲傷。

“要盡快離開……艾德雯娜說這兩天就會來,這裏要毀滅了,我必須趕緊走人。”他想。

就在他準備直接走開的時候,卻被對方叫住了。

“對了,安德森,我的工作其實是市政府的財產公證,你知道的,我們都打算跟隨神的腳步離開,所以大部分人想要帶在身邊的遺物是家人的骨頭,因此就剩下了很多沒用的黃金和白銀……”

安德森的耳朵豎了起來。

熟客翻開隨身攜帶的文件夾,從裏麵取出幾張紙:

“黃金和白銀是威懾靈的東西,平時可以攜帶,但這個時候不能。你是我為數不多的朋友之一,我的家人早就不在了,所以我打算將我的財產送給你,並不多,到時候我會列一個清單。如果你願意接受的話,隻要在上麵簽字就好。還有,現在有很多人都想要把自己的黃金和白銀送走,你在這裏工作半年了,待人友善,工作認真,是我們的異教徒朋友,我可以幫你爭取一下。”

“我是個很開明的人,你不願意死去,我就祝福你能夠活得更加舒適。”

……安德森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好,麵對這樣的善意,他苦笑一聲,有些不自在地擦了擦鼻子:“謝了,但我沒什麽能給你的,我就是個端盤子的。本來我也在冒險裏獲得了不少財產,但是之前有段時間運氣太差,賺的東西全都賠了丟了。”

“不客氣,你幫我在餐館裏出頭,我一直都很感謝你。”

說到最後,這個已經決心去赴死的,年紀還不到二十的拜朗小夥子臉上露出羞澀的笑容:

“還有,我昨天已經向她求婚了,她也答應了,我們可以手拉著手一起迎接那個瞬間的到來。”

“祝福我們吧,我的朋友,我很幸福。”

921

“您是,來加入,我們,的,嗎?”

這句話聽得梅迪奇非常想要撓頭,祂有些不明白自己死了的這段時間裏災禍之城為什麽變得這麽有個性且潮流,不僅走起了神奇的鬼屋風格,裏麵的員工還這樣斷斷續續地說話。

這算挑釁還是恐嚇?好像都沒什麽感覺。

那要回答還是裝沒聽見?梅迪奇也有點摸不準。

祂回憶自己曾經接觸對方的記憶,不過那時候災禍之城並沒有像現在這樣活化得這麽厲害,隻是簡單粗暴地表達了對梅迪奇想要掌控它的不滿,並且剛一接觸就試圖將梅迪奇吞沒。

而在遠古太陽神的“調停”之下,即便災禍之城再怎樣不滿,梅迪奇也沒事。

盡管接觸源質的事情被迫往後拖了又拖,梅迪奇還是成功地在那次接觸中竊取了些許力量,在源質那裏掛上了號,獲得了一個絕大部分時間都沒用隻有好看的印記。

現在這枚印記終於有用了——這枚旌旗正在眉心發熱,仿佛是跟周圍的環境產生了交互反應,而梅迪奇也並沒有自己被侵蝕、逐漸神誌不清的感覺。

祂和那個被橫著捧在手裏的頭顱對視著,對方就站在幾米之外,朝祂露出陰森的笑容。

見梅迪奇一直沒有回答,那顆發色淺紅的頭顱臉上的笑容擴大了,嘴角一直裂開到了耳根,紅色的肌肉纖維在裂口裏伴隨著笑容和開口的動作被拉扯,頭顱的嘴巴一張一合:

“您,怎麽,這麽,弱小,了?”

“那個,魔女,差點就,殺了你。”

“你已經,不能,再讓我們,敬畏……”

對方的笑容越發驚悚,嘴巴已經裂開到了極限,仿佛下一秒整個下巴就會掉下去。

頭顱說完這些話之後,周圍便不知從哪裏傳來了詭異的輕笑聲,那笑聲重複著,疊加著,時近時遠,越發尖銳。像是有無數個看不見的人環繞在梅迪奇的身邊,又像是整座城市都在嗤笑這位從距離序列0最近的天使之王一路跌落,如今隻剩下一份序列一,還身受重傷的淒慘模樣。

建築上黑洞洞的窗口變成了嘴巴,冒出滾滾濃煙,將天空熏得漆黑。

它們朝著市中心聚集,仿佛一堵堵移動的高牆,靠近了梅迪奇,想要吞掉這位天使。

梅迪奇無語:

“那你又在班西做出了什麽成績?說來聽聽。大章魚腦袋的閃電風暴好玩嗎?要不要我現在念祂的尊名,哦,祂的不夠,我得念念上帝的,讓祂來給我們大夥都爽爽?”

算算時間,災禍之城入侵現實的事情應該也差不多要被各個高序列察覺了,祂們會不會做出什麽行動梅迪奇不知道,但克萊恩多少得讓自己的分身睜眼看看情況。

祂便冷笑一聲,擺爛似的往背後的木板上一倒:

“挺久不見,你要是氣不過,那就把我一口吞了。”

“今天吃我和那個皇帝,明天吃奇克,後天把老章魚滅了生吃紅祭司唯一性,大後天化身舊日歸來跟上帝和‘愚者’碰碰拳頭,誰輸誰給對方當狗。”

這句話說完,梅迪奇看到那頭顱臉上的笑容沒有縮小,反而變得更加詭異起來。

扯扯上帝和克萊恩的虎皮已經是梅迪奇平時不願意做的事情了,如果對方沒反應,那梅迪奇就得另想辦法。梅迪奇想了想,硬著頭皮嘲諷道:

“奇克也能驅使你?”

那頭顱並沒有回答,反而是突然換上了一副更加古怪的笑容,依然用某個家族晚輩的口吻說道:

“先祖。”

“你,能為,獲得,力量。”

“付出,什麽?”

梅迪奇當然不可能直接把自己的籌碼擺明,哪怕自己看起來已經很落魄,依然不應該。祂把問題拋了回去:

“你想要什麽?”

頭顱笑著回答:“一切。”

說話間,梅迪奇周圍的世界豁然轉變。

祂的神誌產生了一瞬間的模糊,回神之時,祂發現自己手中握緊長劍,身穿黑紅鎧甲,正騎在馬上麵對著對麵的非凡者軍團衝鋒,祂立刻就明白了自己要幹什麽,於是帶著自己的軍隊如尖刀般撕開對方的防線,祂大笑著收割周圍所有的生命,無論男女老幼;

視線又一轉,祂意識到自己剛剛完成了一次鎮壓和屠城。

已經到了善後的時間,一切都結束了,現在天空被烈火燒得通紅,大地滾燙,蒸騰著血液紅色的蒸汽,“見敵必殺”的號令一遍又一遍在心中回響,每個人都發自內心地享受這次掠奪和踐踏。

有些記憶是梅迪奇擁有的,有些是祂都不記得的。

唯有無數的戰爭、毀滅、屠殺是這些碎片般的記憶的主旋律,天空中永遠籠罩著滅亡前兆般的陰雲,不詳的星星閃耀,瘟疫和死亡緊隨其後,溫柔地填滿每一座戰壕和廢墟。

而不變的是,梅迪奇總是作為施加災難的一方出現在這些古怪的記憶碎片裏,那些暴虐的,快樂的,狂喜的情緒圍繞著祂,催促祂,去成為災難的使者,滅亡的化身。

TBC

……

災禍行走於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