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三,武陵城中一片丹桂飄香。薑記脂粉鋪外鑼鼓喧天,是從未有過的熱鬧景象。
“大家走過路過,看一看,瞧一瞧,”薑如意搖晃著一把小旗子,在門口高聲叫賣,“本店有史以來的最大酬賓活動!全場胭脂水粉一律對折出售,更有跳樓滿減活動!買不了吃虧,買不了上當!”
說著朝一左一右兩個夥計——阿黃和小明擠擠眼,二人如夢初醒,忙把手裏的鑼狠狠地敲了敲,附和道:“你不看,我不看,如意以後怎麽辦?你一瓶,我一瓶,如意很快就脫貧!”
許多路人被這陣仗吸引,探頭探腦地看過來。薑如意見狀,立刻瘋狂搖動小旗子吸引他們的注意。
“這位姑娘,要不要試試口脂?新出的麻辣燙色簡直不要太提氣色!”
“這位小哥,提前買盒’七夕套餐’送心上人唄,上門提親保管一提一個準!”
“這位大娘,這珍珠粉質地光滑細膩,塗在臉上立刻重返青春!隻要買兩盒,就能再送一盒,這麽好的機會以後可再難了!”
……
可盡管她一個人喊出了十個人的氣勢,大部分路人也隻是看個熱鬧就走,並沒有誰流露出任何一點掏腰包的意思。
薑如意的心頓時涼了半截:這可是她豁出血本的最後一博了,要是再沒生意,她就真得卷鋪蓋走人了!
三個月前,薑如意帶著一筆小小的本金來到武陵城。武陵城位於北齊、南楚、大胤三國交界處,地如其名,屬於“三不管”地帶,是一處不折不扣的世外桃源。
據說城裏的百姓臥虎藏龍,有歸隱山林的朝臣,有金盆洗手的俠客,有名噪一時的歌妓,當然也有沒什麽厲害過往的普通人。
作為“普通人”中的典型代表,薑如意別的特長沒有,唯獨粗通藥理,懂些製作胭脂水粉的手藝,便在城中開了家脂粉鋪,售賣自己親手製作的口脂、麵脂、珍珠粉等等,打算憑借著手藝掙點小錢。
當然,如果能發家致富就更好了。
卻沒想到,武陵城和繁華開放的長安洛陽卻大有不同。這裏位於邊陲之地,民風純樸得有些過分,以至於不管閨閣少女還是半老徐娘,竟然對“變美”這件事興趣缺缺,甚至許多人根本就不知道什麽是胭脂水粉。
薑如意夙興夜寐,慘淡經營了三個月,別說是掙點小錢了,底褲險些都要虧沒了。狗急跳牆之下,她隻得搞了這次大酬賓活動。
誰能想到,都半賣半送了,竟然還沒人過來!豈非是天要亡她底褲?!
正此時,卻見四道微胖的身影結伴路過,似是被這邊所吸引,腳下頓住,在不遠處竊竊私語起來。
薑如意眼睛立刻放出精光。這四位可不是一般人,乃是城中赫赫有名風雲人物。她們互為閨蜜,平日裏總是集體出現,共同掌握著這裏的八卦命脈,不論是張家小哥上廁所的時候喜歡幹什麽,還是李家養的狗肚子上長了幾顆痣,都了如指掌,如數家珍,故而人送外號“八卦四嫂”。
如果能贏得這四位大嫂的青睞,不就等於城中所有人都知道她薑記脂粉鋪了嗎?
想到此,薑如意立刻堆起笑臉湊了上去,道:“幾位大嫂出來逛街呢,胭脂水粉了解一下!今天做活動等於白送呢!”說著拽起其中一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往鋪子裏塞。
餘下幾個大嫂似也有些興趣,便抬腿跟了進來,幾人東看看西瞧瞧,問問這問問那。門口有人見她們在裏麵,也紛紛跟過來,有的打打招呼,有的問問八卦。
鋪子裏竟然很快就熱鬧了起來。
終於看到曙光了,名人效應就是好!薑如意幾乎熱淚盈眶,她不敢怠慢,忙敬業地跑前跑後,熱情地為客人們解答。
然而正此時,卻見走廊的門簾被掀開,一人打著哈欠,懶洋洋地走了出來。
屋內眾人循聲望去,立刻齊刷刷地愣住了。
整個前廳陷入了一種奇妙的寧靜……
那是一個男子,還是一個年輕的、高大的、俊逸的的男子。他披散一頭烏發,純白的褻衣鬆鬆垮垮的搭在身上,領口大敞著,胸腹的肌肉輪廓隱隱約約,引人遐思。
衣衫淩亂,姿態慵懶……儼然就是一副春睡夢醒的樣子啊!早有未出閣的少女小聲驚呼,用雙手遮住了眼,卻又忍不住從指縫裏偷偷窺伺。
而男子顯然沒料自己會被集體圍觀,在原地怔怔地眨了眨眼。片刻後回神,倒也大方地衝觀眾們擺擺手,道:“那個……各位早。”
說罷,還在眾目睽睽之下衝薑如意微微一笑,一副跟她很熟的樣子。
情況太突然,薑如意徹底懵了,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而“四嫂”之首的彭大嫂已經率先發話了,“哎喲,小丫頭片子不聲不響的,原來已經成親了啊!虧我還在替你留心合適的小夥兒呢!”
她話音落下,周圍人立刻迅速心領神會,簇擁過來七嘴八舌地向她道喜。
薑如意擺手:“不、不是……”
“哦,那一定是來咱們這兒之前就成親了!”“四嫂”之二的劉大嫂接口道,“是說怎麽一直沒見過你相公,敢情是剛從外鄉回來吧?”
“四嫂”之三的沈大嫂無縫借口,“我就說嘛,薑丫頭這麽水靈的姑娘,早就該被人挑走了,哪兒還輪得到咱們介紹對象?”
薑如意語塞:“我……”
才蹦出一個字,“四嫂”的最後一名成員鍾大嫂已經一拍她的肩,打斷道:“既然回來了就別讓他再走了,咱們這武陵城挺好的,你倆就安安心心在這兒過日子,早點生個大胖小子哈!”
四人的熱情很快感染了其他人,加上街坊們平時都挺關心薑如意的婚嫁問題,幾十張嘴你一句我一句的立刻就議論開了,話頭綿密得一絲風都不透,根本不給她插嘴的餘地。
薑如意臉漲得通紅,不是害羞,是急的——到底要怎麽跟人解釋她不認識這個人啊!
唯一的好消息是,為了慶祝薑如意“小別省新婚”,當天,街坊們在“四嫂”的帶領下好好地照顧了一下她的生意,把鋪子裏的東西掃走了大半,總算是保住了薑如意的底褲。
眾人散去之後,她看著櫃台上堆成小山的銅板,感覺悲喜交加……
扭頭一看,卻發現那個萬惡的始作俑者,不知何時竟已溜走,溜回的還是她的房間!
這人誰啊?!
當著全村人的麵閃亮登場,還一副不把自己當外人的樣子,這到底什麽情況啊?!
薑如意氣不打一處來,兩步衝進臥房,把人拖起來就往外走,邊走邊招呼自己的夥計:“阿黃,小明,給我把這人綁了,我要送他去衙門!屋裏突然多出個男人,我以後還要不要嫁人啦!”
“等等,姑娘請容我解釋!”男子踉蹌著被她扯出房間,卻忽然高聲道。
薑如意停下腳步回頭看她,隻見他輕歎一聲,神情憂鬱又楚楚可憐。
“實不相瞞,”他慢慢道,“其實我……失憶了。”
薑如意眯起眼,和他對視了三秒鍾。
“我信你個鬼!”三秒鍾之後,她繼續拖著人往前走。
拖著拖著,卻忽然覺得手中一陣黏膩。
薑如意回頭一看,這才發現對方的褻衣左側大半已成了殷紅,血順著他的衣袖緩緩向下流淌,蹭得她滿手都是。
她嚇得立刻抽了手,失聲道:“你你你……你怎麽了?”
“小傷而已,無妨,”似乎是被撕扯到了傷口,男子捂住受傷的左臂靠在櫃台上,歎了口氣,神情幽怨,“剛才不過和姑娘開了個玩笑,其實在下名叫季十三,本是大胤季家村一名普通百姓,不料卻遭到村中權貴綁架,逼我和他的女兒成親。我為保貞潔,抵死不從,幾番死裏逃生,誤打誤撞才來到此地……”
薑如意簡直想象了一下他“為保貞潔,抵死不從”的畫麵,感覺太過刺激,不由驚訝道:“男的也會被逼婚?”
男子騰出沒有受傷的手撩撩頭發,衝她眨眼:“原因……不是顯而易見的嗎?”
薑如意:“……”
行吧,算她沒問。這時候還有工夫自戀,看來這人是沒啥事了。
她拔高聲音:“阿黃——小明——”
“姑娘,別……”季十三見狀飛撲過來,跟牛皮糖一樣死死抱住了她的胳膊,“我也是被他們追得沒地方去了,才誤入此地,絕不是有意要損害姑娘名節!還請姑娘收留我幾日,等傷勢痊愈後我馬上就走!”
薑如意看著他還在往外冒血的手臂,有些糾結。
還沒來得及開口,季十三已經彎下腰,弱柳扶風地一陣狂咳,咳得薑如意都不禁皺起了眉頭。
又是受傷又是差點失貞,都這麽慘了,還把人趕走好像確實有點沒良心……恰逢阿黃和小明姍姍來遲,她歎了口氣,擺擺手,招呼二人把季十三扶進客房躺下。
薑如意本意是請大夫過來替季十三看看傷勢,但遭到對方的強烈抗議,表示那權貴乃是村中一霸,耳目眾多,黑白通吃,一旦被他知道自己在這裏,定然不會善罷甘休,還請她務必不要聲張。
薑如意見他說得義憤填膺,可見確實是一名貞潔烈男,便隻好答應下來。
好在季十三手臂上的刀傷不深,薑如意親自上陣,替他敷上草藥包紮好,隻需休養些時日,便可恢複完全。
忙活完畢,已經大半夜了。薑如意仰麵躺在**,卻怎麽也睡不著。一時衝動答應留下季十三,可究竟要怎麽跟街坊鄰裏解釋這人的身份啊……
思來想去,她決定讓這人先老老實實待在屋裏,別給她惹事就行。對外嘛,就胡亂搪塞一番,說他又出去找活兒幹了,時間久了,大概、也許、可能就沒人再記得這茬了吧……
薑如意思量著自己自己不成形的計劃,終於迷迷糊糊地入睡,卻不料一不小心睡過了頭。
睜眼時候已經日上三竿,她趕緊從**跳起來,第一件事,就是去客房叮囑季十三別亂跑,卻發現客房空無一人。
這人身上還有傷呢,能去哪兒?薑如意帶著疑惑來到前廳,定睛一看,差點沒暈過去。
隻見脂粉鋪門口,季十三翹著二郎腿坐在小板凳上,一手吊在前胸,一手不知從哪兒弄了把蒲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搖著。他換了件天青色的麻布短衣,應該是找小明借的,頭發隨意地束起,雖未精心修飾,卻別有一般落拓不羈,風流恣肆的意味。
街上人流如織,他搖著蒲扇,笑眯眯地和路人打招呼聊天,也不知說了些什麽,引得街坊們個個喜笑顏開。
更要命的是,喜笑顏開的人中還有“八卦四嫂”,這豈不是等於向全世界官宣二人的關係了……
薑如意努力堆起笑,走上去衝季十三使眼色,“你不在屋裏呆著,坐在門口幹什麽?”
“我剛回來,自然是要熟悉熟悉環境了,沒想到這裏的鄉親都如此和善親切,果然天大地大,都不如這武陵城好。”季十三對她的潛台詞恍若未見,反而展顏一笑,深情款款地看向她,“當然,更重要的是,哪裏有娘子,哪裏就是我的家。”
薑如意雞皮疙瘩掉一地,怎麽突然就演上了,入戲也太快了吧!
然而他的觀眾們卻很吃這一套,聞言立刻齊刷刷地“哎呦”了一聲。
“夭壽啦,當眾撒狗糧啦!還讓不讓人活啦!”
“如意啊,你可真是有福氣啊了!趕緊生個胖小子,我們可等著抱呢!”
“如意姐,季哥哥這麽好的相公你是怎麽找到的,你若是哪天出話本講這個,我一定買!”
……
薑如意堆起笑敷衍了一陣,眼看著氣氛不錯,便忙道:“對了,咱們鋪子裏今早又上了些新東西,要不要進來看看?”
氣氛凝固了一小會兒,原本還在閑聊的一群人麵麵相覷,突然就想起來自己還要急著去買東西、見朋友以及回家炒菜,眨眼功夫就走得遠了。
門口隻剩一隻貓慢悠悠地走過去,還很鄙視地看了她一眼。
薑如意:“……”
昨天還真是徹徹底底的鼓勵性消費,什麽叫“一朝回到解放前”,她算是明白了……
想到這裏,薑如意有些失落和心煩,再看某人便越發覺得不順眼,索性一把將人提起拖進了裏屋,嚴肅談判。
“季十三,你既然是為了躲人,就不能低調點嗎,”她給自己倒了杯茶,氣鼓鼓地喝了一大口,“現在所有人都誤會我們的關係了,過幾天你拍拍屁股走人,我可就成’棄婦’了,我這鋪子還要繼續開呢,怎麽跟別人解釋?!”
她不想把趕人的話說得太絕,希望他最好是能自己領悟過來,向街坊領居們解釋清楚情況,然後卷鋪蓋走人。
“我知道了,”季十三聞言沉默了好一陣,低聲道,“姑娘於我又救命之恩,於情於理,我都不能讓姑娘為難。”
薑如意有些驚喜,沒想到這人看著不著調,倒還挺自覺嘛,一點就通。
卻聽季十三接著道:“既然如此,我、我就不走了,就留在這裏陪姑娘假戲真做吧!”
語氣頗有些壯士斷腕般的悲壯。
薑如意一口茶噴直接出來,她是這個意思嗎?!
她氣得馬上站起身,道:“滾,給我馬上圓潤地滾!”
“不管怎麽樣,姑娘恩情,在下沒齒難忘,”季十三委委屈屈地站起身,從衣袖裏掏出一張紙,放在桌上,“隻是林家的這單生意,後續還得如意姑娘自己接洽了。”
說著歎了口氣,灰頭土臉地往外走。
薑如意狐疑地拿起這張紙,展開一看,眼睛立刻直了。
“等、等一下!”她“騰”地站起身來,“這是怎麽回事?”
紙上寫著一行雞抓般的字——
“訂單,珍珠粉兩百盒,下月初十。”
薑如意話音落下的瞬間,季十三已經從門邊探出頭來,笑眯眯地道:“如意姑娘是不是打算再考慮一下?”
薑如意清了清嗓子,故作鎮定道:“那個……這到底怎麽回事?”
季十三聳聳肩,笑道:“你們城中有個林家是吧?他們家的小姐下個月就要成親了,但近日她臉上忽然長了許多痘,遍請大夫,說即便用藥調理,至少也需要半年時間。林家小姐不願破壞洞房花燭的氛圍,因而四處尋找解決之法。”
薑如意不可思議地瞪大了眼:“林家?城南的林家?”
思來想去,能以“百”為單位下訂單的,多半也隻有這武陵城的第一土豪之家了。
“多半便是了,”季十三頷首,“我早晨坐在鋪子外,恰逢林家小姐路過,聊起此事,我便向她推薦了一下咱們鋪子裏的珍珠粉,果然很快遮住了臉上瑕疵。見她高興,我又順勢拿出麵脂、口脂以及發油給她試用,林家小姐越試越喜歡,不僅當場買了一整套回去,還在我的勸說之下定了許多珍珠粉,準備當做禮品贈予女客。”
“你、你可是個大老爺們,怎麽知道這些東西是什麽?”
“我一大清早就起來了,無事可幹,就拉著小明給我講了講,順便還找他順了一身衣裳,”說著還提了提自己的衣襟,衝薑如意揚眉,“如何,這普普通通的衣裳穿在我身上,是否格外風流倜儻,玉樹臨風……”
薑如意還沉浸在震驚的情緒中,沒功夫理會他的插科打諢。聊了一下就聊出了自己三個月都沒有過的大生意,這人莫非就是傳說中的商業奇才……
估算了一下這批東西大概能掙多少錢之後,薑如意沉默了。
這人,她現在到底是趕還是不趕呢……
季十三顯然看出了薑如意的遲疑,忙湊近些道:“如意姑娘,容我問一下,你為何要來武陵城開脂粉鋪?”
薑如意看了看他,道:“當然是為了掙錢啊!”
“掙了錢之後呢?”季十三又道,“這裏地處偏僻,民風淳樸,若真要做脂粉生意,長安洛陽似乎是更好的選擇?”
“那也得去得起啊,”薑如意歎氣,“長安洛陽是什麽地方,光物價就夠我喝一壺了,等先掙到第一桶金再說吧!”
季十三摸摸下巴:“不知在姑娘看來,多少算掙到了第一桶金?”
薑如意覺得他這刨根究底的,有些奇怪,便隨口道:“少說也得一千兩銀子吧!”
掙不到錢,做做白日夢還不行嗎?
誰料季十三聞言,忽然伸手在袖子裏摸索了一陣,然後掏出第二個重磅炸彈放在她麵前——一張一千兩的銀票。
薑如意懵了,這劇情是什麽走向……
季十三輕鬆道:“就當這是你的第一桶金好了!你收留我這一陣,我在這兒還能給你當個幫手,等我傷好了,你隨時都可以走。這邊若是有人誤會你我的關係,便就讓他們誤會著也無妨,反正等你去了長安或者洛陽,也沒人知道你是誰,成沒成親,也不耽誤你嫁人是不是?這筆銀子,就當是這些時日的房租了!”
薑如意明白過來,他這是在用錢**裸地買通自己!
難怪這人剛才說了那麽多廢話,敢情都是一步步給自己挖坑。更可惡的是,她站在坑裏竟然感覺還挺好……
薑如意偷偷看了一眼銀票,心裏的小算盤打得飛起:撿一個假相公真夥計回來,附贈一千兩銀子的“彩禮”,外加一筆收益巨大的訂單,這買賣簡直不要太劃算好嗎?!
但她還是有些狐疑,眯起眼盯住季十三道:“你不是說自己隻是一個普通百姓嗎,怎麽會有這麽多錢?”
“在下的確隻是普通百姓,”季十三衝她微微一笑,“一個好看的、有錢的普通百姓。”
薑如意:“……”
她就不該問這種問題自取其辱。
而季十三見她久久不置可否,又長歎一聲:“果然還是不能指望用金錢這等俗物打動如意姑娘啊……”
說著就要把銀票收起來。
薑如意趕忙伸手,搶在他前麵把銀票扒拉進自己懷裏,道:“那個……你以為我真的在乎這幾個錢嗎?當然不是!你流離失所,還被人逼婚,這麽可憐,我,一個善良的女子怎麽能坐視不理?人間自有真情在,我當然要義不容辭地收留你了!隻不過咱們約法三章,隻在旁人麵前假扮一下夫妻,私底下互不幹涉。”
“好說好說,日後就請娘子多多關照了。”季十三彎起眉眼,飛快地改了稱呼,笑得像一隻狐狸。
喜提“相公”的第二天,薑如意就把阿黃和小明叫了過來,嘰嘰喳喳地叮囑了一番,核心思想是讓他們沒事的時候就盯著季十三一點,看他有沒有什麽不軌之舉。
雖然答應了收留了這人,可她又不傻!一個模樣好看,腰纏萬貫的男子從天而降,還主動掏錢要給自己當假相公,天底下能有這種好事?就算有,能輪得到她?
尤其當她照了照鏡子,又看了看鋪子,發現自己要色沒色,要財沒財的時候,疑心病就越發加重了幾分。
“掌櫃的放心,我倆一定全方位多角度盯梢,他休想在咱們眼皮底下翻出花兒來!”阿黃和小明很快得令,信誓旦旦地拍著胸脯。
交代完任務後,薑如意便忙著籌備林家的訂單去了。兩百盒珍珠粉可不是小數目,光是四處搜羅原材料就得費她好些功夫。
薑如意來到藥材鋪的時候,正是大中午。今日天格外炎熱,烈日當空,往外吐著炙熱的氣息,已經有了幾分盛夏的模樣。街上沒什麽人,隻有稀稀拉拉地響著幾聲知了叫。
小掌櫃阿飛趴在櫃台上,正全神貫注地奮筆疾書。作為老客戶,薑如意對此景早已見怪不怪,隻是輕手輕腳地走過去,然後猛地在櫃台上一拍,嚇得阿飛跳得三丈高,手裏的毛筆都飛出出去了。
趁阿飛撿毛筆的功夫,薑如意隨手拿櫃台上的過稿紙來看,幾行雞抓一樣的字立刻引入眼簾:“柳鶯兒抬起螓首,揚起娥眉,明眸之中簌簌落下千行粉淚,順著她嬌嫩的玉容緩緩滑落。’啊,少爺,我的好少爺,你可知道,鶯兒的身心都已被你征服,愛你愛得好痛苦好痛苦,’她揚起粉麵桃腮的臉,上麵印著道道淒婉的淚痕,’你為什麽要離開我,你好絕情,好冷酷,好狠心!’”
薑如意狠狠打了個寒戰,忙把稿子放回去。沒想到一些時日沒見,這位小夥兒的創作風格和創作品味還是如此別致。
阿飛撿了筆回來,臉上還帶著一道墨跡。見了薑如意,他也不計較剛才被她捉弄的仇,反而一臉興奮地道:“薑薑,你剛才看的可是我的全新力作——《浪蝶嬌花之霸道少爺的小嬌妾》,你覺得如何,有沒有那種驚天動地、驚世駭俗、驚心動魄的虐心感覺?”
虐心沒有,辣眼倒是真的……每次他寫點啥新話本要拿給人看,都能把街坊四鄰嚇得跑出二裏地。
薑如意不忍心打擊他的積極性,便幹笑了兩下,以鼓勵為主,“阿飛,不得不說,你的個人風格真是越來越突出了,一般人根本模仿不來!繼續保持,日後必然大有作為!”說著趕緊轉移話題,從衣袖裏掏出一張單子遞過去,“哦對了,這是我最近需要的材料,你看看。”
阿飛接過單子打開,喃喃念道:“麝香,白檀,密陀僧,龍腦,白芨、石榴皮、白附子……各一斤?!”
薑如意衝他眨眼:“最近有個大單子,很急,能不能盡快弄到?”
“薑薑你可是武陵城裏麵最懂我的人,你要的話,一定盡快給你備齊!”阿飛一拍胸脯,胸有成竹,“半個月之內我托人給你帶話,到時候隻管來拿!下次來,說不定還能看到《浪蝶嬌花》的最新內容,敬請期待哦!”
薑如意擺手衝他告別,聽到最後一句話受到嚴重驚嚇,一腳絆在門檻上,差點沒摔個狗啃泥。
然而她這廂扶著膝蓋剛站穩,一抬頭,卻見麵前不知何時多了一道白色的身影。更讓人猝不及防的是,那身影朝前一傾,雙臂一展,竟然直接將她攬在了懷裏。
薑如意腦袋裏炸起一朵煙花:剛得了個“相公”,又有美男投懷送抱,這運氣是不是太好了點……
她推了推身上的人,道:“這位公子,奴家已經名花有主了,這麽直接……不太好吧?”
主要是季十三那邊銀票都收了,不太好反悔。
而下一刻,身體卻突然一重,是對方整個身體的重量都壓了過來。伴隨而來的,是耳畔急促的呼吸。
薑如意回過神來,原來對方不是抱她,隻是失去意識前隨便找個東西抓一下……她尷尬地咳了一聲,趕緊喊阿飛過來幫忙。
藥鋪裏有一張臨時床鋪,薑如意和阿飛把男子扶過來躺好後,已經累出一身汗。
再看**那人仰麵而臥,雙眼微閉,麵上不自然的泛著潮紅,唇色卻蒼白如紙,汗水不住地從額前滲出,匯聚成顆,順著白皙的側臉緩緩下落。
薑如意替他擦了擦汗,又試了試脖子處的溫度,隻覺燙得嚇人。她趕忙擼起那人的袖子,替他把了把脈,半晌後道:“好像是中暑了。”
這人脈象虛浮,可見素來就體質不佳。
阿飛聞言,立刻替了一壺涼茶進來。薑如意將男子扶坐起來,將碗裏的水一點一點替喂他喝下。
阿飛站在床邊替他們搖蒲扇,近距離看清了男子的麵容,不由驚訝道:“這不是街邊賣字的那個誰嗎?”
“你認識他?”
“也不算認識,”阿飛聳聳肩,“隻聽說他是新來咱們這兒的,每天在街頭支個小攤賣字,給人寫寫對子什麽的,也沒見有什麽生意。”
薑如意看看男子,身形單薄清瘦,是個十足的書生模樣。就這小身板,大熱天的還在日頭底下站著,不中暑才怪。
把男子放回**,薑如意原本打算脂粉鋪趕工,但尋思著這人到底是自己救下來的,就這麽拍拍屁股走人好像不太好,便隻得留在這裏,被迫又欣賞了一陣阿飛的辣眼新作。
好在半個時辰後,床榻上有了動靜。
謝天謝地!薑如意扔下稿子,飛快逃走。進屋一看,隻見方才昏迷的男子,此刻已經坐在床頭,正低頭打理自己有些淩亂的衣襟。
聽聞動靜,他抬起眼看向薑如意。那一眼,讓她禁不住便是一愣。
方才男子形容狼狽,又是半昏迷狀態,她未曾太過留心對方的容貌。而此時此刻,薑如意不得不承認,這男子有著一雙極為好看的眼。
那是一雙如夜涼雨過,天淨雲收般溫柔而純淨的眼。
見薑如意好久不說話,他微微眯起眼,衝她笑了笑,像是表示感謝。
薑如意回過神來,見他麵色已恢複如常,便道:“那個……你中暑暈倒了,我和阿飛給你喂了點涼茶,現在可還好些?”
男子點了點頭。
這人怎麽不說話,隻盯著自己笑呢?饒是厚顏如薑如意,被這麽盯著也有點不知所措,隻得不自在地笑了笑,道:“沒事就好,那我先回去了。哦對,聽說你剛來咱們這兒沒多久是吧?我叫薑如意,這條街上的薑記脂粉鋪就是我家,有事去那兒找我就行!”
這人長得挺好,桃花肯定不會少,以後買脂粉'送心上人的機會更是大大的有,廣告得先打起來才行!
薑如意說完剛要走,男子卻忽然站起來,急急拉住了她的衣袖。然後在薑如意狐疑的目光中,他走回桌邊,用指尖沾了杯中剩餘的涼茶,在桌上緩緩寫了下一行字:“景玉卿多謝姑娘。”
信手而寫,一筆一劃卻自有掩蓋不住的風骨,和某人的字當真是天淵之別。
薑如意看看字,又看看他,一個不可思議的猜測從腦中冒了出來。
名為景玉卿的男子顯然看出了她的想法,伸手一指自己的喉頭,緩緩搖了搖頭,麵上卻仍帶著溫柔如水的笑容,仿佛在反過來告訴她,他沒事的。
這樣的一個男子,竟然不能開口說話,難怪隻能可憐巴巴地沿街賣字……薑如意一時間不知說什麽才好,隻能怔怔地站在原地。
正此時,阿飛拿著稿子衝進來,打破了僵局:“薑薑,薑薑,我剛才突然有了新的靈感,又寫好了一段,你快幫我看看!”
“我還有事先走了!下次看,下次看!”
薑如意今日的雙眼已經不堪重負,聞言嚇得一個激靈,立刻逃也似地溜了。臨走前飛快地掃了景玉卿一眼,隻見他溫和而沉靜地站在原地,一雙眼,依舊一瞬不瞬地看著她。
縱然穿著一身麵料極為普通的白衣,也掩蓋不住那久在詩書中浸染出的清雅溫潤。
景玉卿,景玉卿……名字好聽,人也好看,可惜是個可憐人。
回到脂粉鋪,薑如意開始幹自己最喜歡的事情之一——算賬。
好好扒拉了一下林家這筆訂單的收益,她禁不住兩眼放光,抱著賬本在**滾了好幾圈,最後仰麵躺在**,看著天花板傻笑。
淨賺五十兩銀子!媽呀,她這是要發了!
距離林家小姐成親還有一個月,從阿飛那兒定的多為後期添加的香料和藥材,中間的這半個月她剛好可以用來製作底粉,時間倒是剛剛好。
在這個相對閉塞樸實的小城裏,女子不曾見過胭脂水粉,自然也不會想要去了解它們的用法和益處。而林家婚事聲勢浩大,珍珠粉作為禮品被廣泛送出,相信會讓很多人改變原有的看法。林家小姐脫胎換骨的變化,就是最好的證明。
實則相對於掙錢,這對於薑如意而言,有著更為重要的意義,隻是她從未與人提起過罷了。
第二天一大早,把照顧生意的活兒交給季十三之後,薑如意就帶著阿黃和小明精神抖擻地開了工。
一大早街上沒什麽人,季十三在前廳無聊地打了幾個哈欠,就聽見後院一陣陣劈裏啪啦,叮鈴咚隆的異響。他忍不住湊到後院看了看,就見阿黃和小明還在薑如意的指揮下,一人抱著一個大麻袋從雜物間裏走出來。
阿黃身體瘦弱,歪歪扭扭地走了幾步,就連人帶袋一起滾到地上。麻袋開了口,裏麵許多黑乎乎的顆粒滾了出來。季十三手傷未愈,幫不上忙,隻能上前扶了他一把,順勢撿起一個看了看,隻見那東西模樣跟花生似的,但個頭隻有花生的一半,試著捏一捏,外殼還挺硬。
“這是紫茉莉子,做珍珠粉的原料。”一道清亮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季十三一回頭,隻見薑如意拿著個簸箕,正站在自己身後,簸箕裏裝的也是同樣的東西。她今日換了一身鵝黃色的短衣,頭發束在腦後,衣袖也高高挽起,這模樣,活脫脫就是個能幹的小主母。
隻不過,此刻她一雙大眼睛裏閃著過分明亮的金光,看得季十三莫名有些慎得慌,因為他分明從這雙眼睛裏讀出“老娘要發了”的狂熱訊息……
沉迷於掙錢的女人真可怕……他不由得咽了口唾沫。
“你這顆別浪費了,都是能變成錢的!”薑如意抬手從他手裏奪過那一顆紫茉莉子,順手扔進懷裏的簸箕中,然後在木桌邊坐下。
季十三跟過去,隻見她把一顆紫茉莉子放到案板上,用小錘子敲擊幾下,黑乎乎的外殼很快破開,露出裏麵白色的果實。
一想到大筆銀子即將入賬,就連季十三也變得順眼了許多,見對方露出好奇之色,薑如意動作熟練地把果實倒進一個小碗裏收集起來,解釋道:“回頭把這些籽蒸熟,用藥杵搗成細細的粉末,再曬幹,便是這珍珠粉的底粉。”
季十三自認為也算見多識廣,卻從未親睹過這樣的手藝,不免有些訝異,“我今日才知,原來‘珍珠粉’並非用珍珠所製。”
“宮中傳出的方子,確實有以珍珠為原料的,叫做宮粉。效果倒是不錯,隻是普通百姓根本用不起,自然也無法流傳開來。”薑如意聞言笑起來,邊搗鼓邊道,“除此之外,也有以鉛為原料的胡粉,以貢為原料的輕粉,隻是此二者多少有些毒性,用多了會損傷皮膚,不如這紫茉莉子來得天然純淨。等阿飛那邊的藥材和香料送來了,同樣碾成粉末,添加進來,不僅能美白,還有養膚的功效。”
季十三見她說得頭頭是道,如數家珍,不由笑問:“你是如何想到學這門手藝的?”
薑如意手上的動作明顯一頓,卻很快笑道:“小時候家中做藥材生意,我自幼便與藥材為伴,時日久了,自然便認得了許多。加上偶然在醫書上看到以藥養顏的方子,自己稍作琢磨,便無師自通了。”
季十三何等玲瓏心,見她說得敷衍,必有不願提及的過往,便也不再多問,隻揶揄道:“鬧了半天,娘子這是在變相誇自己聰明。”
薑如意臉色微窘,剛要出言反駁,卻見他微微俯身,湊近她幾分,輕笑道:“不過,我家娘子確實聰明,人也好看,倒也無需妄自菲薄。”
那模樣,倒像在夫妻二人之間的私房話。
而很快前廳似乎有客人來了,季十三立刻站直了身子,迎了出去。薑如意怔怔地坐在原地,隻覺得“我家娘子”四個字帶著滾燙的熱度,還流連在她的耳畔。
可惡,這人才來幾天啊,“娘子”什麽的竟然就叫得這麽順口了!她狠狠地甩了甩頭,拿起一顆紫茉莉子用力敲碎,好像這是季十三的腦袋,那氣勢洶洶地模樣,把剛好路過的阿黃嚇得原地起跳。
薑如意看著他,朝外麵努努嘴,意思很明確:還愣著幹什麽,趕緊過去盯著!
阿黃會意,忙拉了還在發呆的小明,神神秘秘地跟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