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早,薑如意還沒起床,就聽到外麵動靜一陣接一陣的,不知在折騰什麽。她打著哈欠梳洗完畢,來到前廳,就見那兒已是一派熱鬧景象。
臨著街邊的一扇窗戶大大地打開著,上麵掛了些花花綠綠的綢緞,下麵則擺了一張鋪著紅布的桌子,竟是被改造成一個臨時的展示窗口。阿黃和小明跑進跑出,正忙不迭地把鋪子裏的胭脂水粉一樣接一樣地往桌上擺,很快便堆成了小山的模樣。
至於季十三,薑如意乍看之下,幾乎沒認出來。
他平日裏總是一副隨性灑脫,並不太在意形貌的模樣,今日卻竟格外修飾了一番:一身湖藍色的棉袍,頭發規規矩矩地束成髻,上麵還插了一根玉弁,雖然不是什麽上等行頭,且有東拚西湊的痕跡,卻也被他穿出了幾分倜儻不羈的味道。
不難想象,是誰的衣櫃又慘遭荼毒,又是誰的私藏不幸中招……
果然,小明從旁邊經過的時候,極不放心地看了他一眼,叮囑道:“十三哥,這套衣裳這可是我爹留給我的行頭,等我日後功成名就,還得靠它給我撐場麵呢,回頭記得洗幹淨還我!”
阿黃也湊過來道:“還有我的玉弁!那可是我為了向金蓮提親特意買,千萬別給我弄壞了!”
季十三用扇子一點他們,道:“目光短淺!等發了財,你們還瞧得上這些東西才怪!”正說著,一眼看見薑如意,立刻笑靨如花,“娘子,你來了。”
薑如意有些倉促地從他身上收回目光,清清嗓子道:“那個……這就是你昨天說的,讓脂粉鋪聲名大噪的辦法?”
“正是,”季十三笑眯眯地一點頭,隨即朝窗口那邊看了看,“阿黃和小明差不多布置妥當了,娘子且自旁觀便是。”
說罷他理了理自己的衣衫,折扇一合,笑眯眯地走了過去。
薑如意索性在櫃台後麵坐了,按下一肚子狐疑,打算看他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麽藥。
隻見季十三走到窗口前,清了清嗓子,揚聲道:“各位父老鄉親,街坊鄰裏,小店今日有個重要消息要宣布!”
路上的行人聞言微微駐足,朝這邊看過來。
季十三微微一笑,繼續道:“小店經營滿一百天,特此感恩答謝活動!今日拿出一百份胭脂水粉免費贈送給各位,不論是眉黛蔻丹,還是口脂麵脂,隻要喜歡,都可以直接帶走。不過隻有一百個名額哦,第一百零一位相親,可能就沒有這樣的好運了!”
櫃台後,薑如意正翹著二郎腿欣賞自己新染的指甲,聞言一個趔趄,差點沒從椅子上翻下去。
什麽,白給?!
怎麽之前沒人告訴她!
耳畔響起銀錢嘩啦啦流走的聲音,薑如意咬牙切齒地站起身,正要衝上去,卻被人一把拉住衣袖。
一回頭,阿黃正一臉討好地看著她,“掌櫃的,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薑如意皺眉道:“你不去前麵幫忙,在這裏幹什麽?”
阿黃笑道:“十三哥說了,這幾個時辰裏,掌櫃的極有可能出現心痛肉痛,情緒失控,甚至想提刀殺人等情況,特讓我留在這裏安撫一二。”
薑如意:“……”
竟然全部說中……嗬嗬,他還真夠了解自己哈!
趁薑如意有些訕訕的時候,阿黃忙見縫插針地把她按回椅子上坐下,又是捏肩又是端茶,“掌櫃的,十三哥的本事咱們也是見過的,他如何會讓掌櫃的吃虧?不如再看看,再看看。”
薑如意接過茶喝了一口,氣消了些。細細一想,也覺得這季十三確實總有些別人猜不到的套路,先等等再說吧。
而那廂,聽聞“免費”二字,周圍的行人就如同被觸發了機關似的,齊刷刷地朝這邊湧了過來。小明接收到季十三的眼色,立刻人高馬大地杵在前麵,組織所有人一個接一個的地排起了隊。
隊伍的最前列的,是賣米酒的阿花。因為恰好離得近,所以趕上了第一個位置。
季十三笑臉迎客,“是阿花妹妹啊,你看看想要點什麽?”
阿花一張白森森的臉湊近幾分,目光緩緩掃過桌上的各色什物,過了許久,才緩緩聲道:“我……我想要胭脂……”
小明見了,禁不住都後退了一步。
這阿花的故事,在坊間早已不算是新鮮事。
她年紀不過十七八歲,和薑如意相仿。隻是小時候得過一場大病,雖未落下沉屙,可從那之後便總有些氣血不足。加上她生來膚色就白皙,故而一張臉無論何時看著總跟白紙似的,幾乎見不到半點血色。
有幾次她收攤晚了些,回家路上,一張慘白的臉映著涼涼的月色,鬼魅一般,直接把偶遇的街坊嚇得半死,再往後看到她都不免有些背脊發涼。
阿花也十分內疚,自此說話越發細聲細語,做事更是輕手輕腳,生怕驚擾到別人。
於是,就更像鬼了……
“阿花妹妹的膚色十分白皙,確實需要用胭脂提提氣色,”聽聞阿花想要胭脂,季十三半點也不意外,很快笑道,“隻不過我看阿花妹妹容貌清秀,氣質清淡,當以淡妝為宜,比起過於濃豔的胭脂,這個或許更佳,”說著,從桌上拿起一個白色的小瓷盒,緩緩打開,“這是我家娘子將珍珠粉與少量胭脂調和在一起,所製成的檀粉。色澤既不太白,也不太紅,而是微微呈淡粉色,在提氣色的同時,也使人不失莊重文靜,你用,再適合不過。”
說話時,他一瞬不瞬地盯著對方,唇角微勾,眉眼含笑。阿花有些羞澀地垂下眼眸,小心地伸出手,用指尖抹了一點檀粉,在兩邊臉頰上緩緩抹開。
後麵的人見狀也立刻忘了排隊,無數顆腦袋擠過來,隻想看看她是否有所變化。
小明立刻舉著鏡子趕到,大聲感歎道:“天啊,這粉粉嫩嫩的香腮,白裏透紅的容顏,莫非這就是傳說中的人間水蜜桃!這普普通通的檀粉竟然有如此神奇的功效!我的媽呀,真的太不可思議了!”
蹩腳的詞被他用背課文一樣的生硬語氣讀出來,要多違和有多違和,遠遠旁聽的薑如意一口茶噴出來,看向阿黃:“這詞兒是阿飛寫的吧?!”
“這都被掌櫃的看出來了,”阿黃撓撓頭,嘿嘿笑道,“十三哥說,主要是烘托氣氛,烘托氣氛!”
“天真!太天真了!”薑如意不以為然地搖頭歎氣,“要真有這麽容易,我早就發財了,哪兒至於……”
話沒說完,人群忽然沸騰起來,而阿花則把檀粉寶貝一樣捧在手心裏,連聲向季十三道謝。
竟然……成了?!薑如意震驚地坐直了身子。
阿黃伸著腦袋往外看了看,突然用力扒拉她,“掌櫃的,掌櫃的,你還別說,我之前還真沒發現這阿花……原來還挺美哎!”
薑如意站起身,順著他的目光望去,見了判若兩人的阿花,也不由得愣了一下。阿花一張白皙的麵孔,在檀粉色澤的點綴下,顯出了恰到好處的白裏透紅,說是“人間水蜜桃”倒也不為過。
然而外表上的改變並不是最重要的。此時此刻,街坊鄰裏都圍在她旁邊,嘖嘖誇讚,他們和過去截然不同的態度,讓阿花臉上也浮出了盈盈的笑意,原本不太有神彩的一雙眼,更因此而變得燦若明星。
由心而生的喜悅和自信,才是讓她變美的真正原因。
想到這裏,她收回目光,看到正在窗口忙碌的季十三。因為阿花所帶來的效應,街坊們的熱情明顯提升了許多,都迫不及待地想要上前一試,季十三笑容不改,從善如流地應對著,似乎無論怎樣的場麵,都盡在他的掌控中。
莫名給人一種心安的感覺。
薑如意靜靜地看著,也情不自禁地勾起了嘴角。
——這人,確實還挺有辦法的嘛。
整整一天,薑如意坐在櫃台後,華容道也玩兒了,瓜子也磕了,盹兒也打了,再看季十三,還是如最初一般,保持著滿滿的熱情,應對自如。
因此,排隊的人雖然越來越少,但圍觀的人卻反而越來越多。
成衣鋪的何嫂子年近四旬,因終日在外風吹日曬,麵容和雙手都十分粗糙,季十三便贈她一盒蠟脂,叮囑每日洗麵後塗抹,久之可耐老去皺;綢緞行的莊小娘手如柔荑,向來以此為傲,他便推薦了鳳仙花製成的蔻丹,尖端一點朱紅,越發襯得十指玉纖纖;鞋履鋪田大爺老伴體氣極重,除她本人外城中莫不知曉,田大爺苦其多年,卻不忍告知,季十三便拿出一枚盛了青木香的荷包,讓他贈與老伴隨身佩戴,甚至連讓贈禮顯得不唐突的說辭也為他想好。
並且,季十三還有多副麵孔,切換迅速,效果奇佳。
如果客人是大媽大爺,他便恨不能化身為人家的乖孫子,要多乖巧有多乖巧;如果是大姐大嫂,他就成了不諳世事的小晚輩,要多青澀有多青澀;而倘若對方是如花似玉的妙齡少女,他又拿出親切的長輩架勢,一字一句都透出沉穩和語重心長,好像很守夫道的樣子。
於是,每個人離開的時候都是笑靨如花的模樣,沒有不滿意的。
當然了,白拿東西回家,能不滿意嗎?
想到這裏,薑如意捂住胸口,又隱隱肉疼起來。哎,如果今天這麽多胭脂水粉都是賣出去的就好了……而正此時,卻聽人群中人道:“掌櫃的,怎麽沒見桌上有珍珠粉啊?我聽聞,前日林家可是原封不動地返還了一大箱回來,怎麽不見擺出來?”
薑如意立刻坐直了身子。
對哦,今日光顧著看季十三演戲去了,她竟然忘記了家裏還有這麽大一筆存貨呢。雖然揚名更重要,但這珍珠粉可是她費了多年心血琢磨出來的拿手絕活兒,怎麽能不趁此機會讓大家見識見識?
她站起身,剛要應答,卻聽季十三已經開了口。
“珍珠粉啊……”他麵色中竟然露出幾分猶豫,隨後支支吾吾地道,“不好意思,這個……珍珠粉不在小店今日的贈禮範圍內,實在抱歉。”
什麽情況?!
這又是哪一出?!
薑如意自覺腦子一陣充血,急得又要衝上去,卻被阿黃死死抱住了大腿,嗷嗷道:“掌櫃的別衝動,十三哥特別交代了,如果有人問起珍珠粉,讓我一定要將您嚴防死守!”
薑如意氣不打一處來,“你怎麽淨替他說話?你是哪邊的啊!”
阿黃忙道:“掌櫃的,淡定淡定,這時候你衝出去,豈不是讓外麵的街坊們看了笑話,咱們好不容易攢起來的名聲可就要毀於一旦了!有什麽事兒您忍一忍,等結束了關上門來算賬豈不是更好?”
薑如意斜睨著阿黃,嚴重懷疑這話也是季十三教的,否則過去挺傻乎乎的一個人,怎麽突然變得能說會道了起來?
但不可否認,這番話確實很有道理。本著怎麽著也不能壞了生意的想法,她決定暫時忍一忍,反正後麵也沒剩幾個人了。
而不隻是薑如意,季十三提到珍珠粉的時候,那期期艾艾的態度顯然也引起了很多街坊的狐疑。在接下來的時間裏,一直有人問他不是說全場所有胭脂水粉任人挑選嗎,為什麽不拿出珍珠粉來雲雲。然而不管別人怎麽問,季十三都充分發揮自己厚臉皮的優勢,油鹽不進,水火不侵。
日暮時分,終於散場。送走了最後一個客人後,季十三伸了個懶腰,發出一聲長長的哀嚎:“啊啊啊,累死了!”
阿黃和小明趕緊一左一右把他攙了,開始瘋狂拍馬屁。
“十三哥今天當真厲害,可算讓他們知道,咱們鋪裏的胭脂水粉是一等一的好東西了!”
“是啊是啊,十三哥,你站這麽久腰一定酸了吧,我來幫你捶捶!”
“去去去,誰稀罕你們兩個大老爺們替我捶腰?”季十三說著看,笑容懶散地衝薑如意眨眼,“不知道為夫今日的表現,值不值得娘子紆尊降貴,小小地慰勞一下我脆弱的腰枝呢?”
薑如意憋了一肚子氣,咬牙切齒地笑道:“值得,怎麽不值得?夫君趕緊躺下,讓‘妾身’好好犒勞一下!”
季十三喜滋滋地進屋趴下,閉上眼,一副打算好好享受的樣子。阿黃和小明對視一眼,立刻十分有眼力見地溜得無影無蹤。
薑如意在床邊坐下,冷笑一聲,伸手狠狠地在他腰上擰了一把。
“說好的慰勞,怎麽用上家法了呢?”季十三哀嚎道,“娘子,我錯了,我知道錯了!”
薑如意重重地“哼”了一聲,沒好氣地問:“認得還挺快,說,錯哪兒了?”
“錯在今天出的風頭太多,讓太多姑娘對我有了非分之想,惹娘子生氣了。”季十三以手扶額,長長地歎了口氣,“年紀輕輕就承受著這個年紀不該有英俊,哎,可能這就是我的命吧……”
“瞎說什麽呢,誰因為這個生氣啊?!”薑如意聽他越說越離譜,臉色微窘,忙擰了他一下,“你今日是怎麽回事?那麽多珍珠粉就放在後院柴房呢,別人問的時候,為什麽不拿出來?”
“原是如此啊,”季十三聞言,懶懶笑了笑,道,“既是好東西,當然要好好吊一吊胃口了。”
薑如意皺眉,“什麽意思?”
季十三卻仰頭看天,一臉哀怨地道:“哎,忙碌整整一日沒有休息,唯一的盼頭,便是在結束之後,能讓娘子替我捶捶腰。誰能想到,現在卻連這麽一點小小的願望都無法達成。哎,人生不易,浮世多艱……”
“行了行了,不就是捶幾下腰嗎?至於這麽慘兮兮的嗎!”薑如意簡直聽不下去,隻得有一下沒一下地替他捶起了腰。她嚴重懷疑自己再不捶,季十三下一秒就能掏出一把二胡拉起來。
季十三舒服地眯起了眼,伸展了一下四肢,喃喃道:“還是娘子最貼心,力道均勻,輕重得宜。看看阿黃和小明,哪次不是快把我捶得散了架?真是怕了怕了!”
許是因為姿勢的緣故,他的聲音聽著有些含糊,透著貓兒一般的懶意。薑如意抬起眼,見他微閉了眼,睫毛長長地垂下,已有些似睡非睡的意思,轉念一想,他從大清早忙到現在就未曾停過,想來也當真是累了,心裏便不由得柔軟了幾分,手上的動作也漸漸由粗暴的捶打,變為輕緩的揉捏。
屋內無人說話,唯有案頭一盞油燈在夜風中微微跳動著,將屋內照出一片淺淡的暖黃色。
一時間,氣氛竟然有些奇妙的溫馨之感。
薑如意怔怔地看著那暖意融融的光芒,不知不覺,心中竟然也跟著溫暖了幾分。自她記事時起,便過著身如飄萍的日子,從慈幼堂到武陵城,乃至於這些年走南闖北去過的更多地方,於她而言,都隻是臨時的寄所。
她從不敢將任何一個地方當做此心安處,因為知道無法長久停留,因為知道終有一日會離開。
而此時此刻,坐在這一室的燈光中,她心裏卻湧起了從未有過的安定和寧靜。
或許,這就是家的感覺?
恍惚間,薑如意並未意識到自己手中的動作已然變得緩慢,直到某人重重地清了清嗓子,她才回過神來。
一抬眼,便見季十三已經支起半邊身子,回身看著她。眼裏蘊著淺淺的笑意,也不知到底看了多久。
薑如意生怕自己剛才那點複雜心思被他看出來,立時有些慌亂,“你、你什麽時候醒的?”
季十三一股腦坐起身來,笑眯眯地道:“‘醉臥美人膝’的機會太難得了,可不得好好享受享受?哎呀呀,娘子的手法就是不一樣,這下腰不酸了,背不疼了,腿也不抽筋了!”
縱然早已習慣他這般插科打諢的說話方式,但薑如意臉上不免還是一熱,忙先發製人道:“既是如此,還不快說,你白天不肯把珍珠粉拿出來,到底打得是什麽主意?”
“我方才不是說了嗎,好東西可是要吊吊胃口的。”季十三打了個哈欠,衝她嘻嘻一笑,道,“若是此時告訴娘子,可就沒懸念了,回頭娘子若是覺得我不夠厲害怎麽辦?”
薑如意愣了一下,這才明白他之前說的“吊胃口”竟然是這麽個意思,當即氣得火山爆發,跳起來就要擰他。
“家暴啦!家暴啦!”
季十三大呼小叫地竄出門去。薑如意抄起牆邊的雞毛撣子跟上,繞著院子攆了他三圈,最後還是被季十三逮著空子,活魚一般地溜掉。
次日,阿黃和小明見季十三手臂上一塊兒青一塊兒紫,聯想起昨夜院中的動靜,不由好奇地看一眼,又看一眼。
最後阿黃實在忍不住開了口:“十三哥你還好吧,昨夜……”
季十三笑容不改,一展手中的折扇,以扇掩麵,神秘道:“閨房情趣,閨房情趣。”
阿黃和小明麵麵相覷,嘖嘖稱奇。
正此時,薑如意黑著一張臉走了出來,季十三忙收了折扇,衝他倆高聲道:“看什麽看,沒見過家暴嗎?男子漢大丈夫,被自家娘子打一打難道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嗎?!多見幾次你們就習慣了!”
薑如意掃他一眼,沒說話,隻是徑自走到架子上整理胭脂水粉。一想到昨夜被季十三耍了,她就氣不打一處來!
季十三見狀清清嗓子,堆起笑容湊了過去,沒話找話,“娘子今日起得早啊!”
薑如意目不斜視,繞開他,走到櫃台邊翻賬本。
季十三緊緊跟隨,極盡諂媚,“娘子早上吃的啥?”
薑如意放下賬本,抓了一把瓜子走到門口,靠在門框上嗑。
季十三繼續粘上,並試圖偷她手裏的瓜子,“娘子……”
話沒說完,遠處卻忽然傳來一陣騷亂。二人循聲望去,隻見一個紫衣男子,正用馬鞭狠狠抽打著另一個白衣男子。被打之人毫無還手之力,倒在地上,隻是捂著頭不斷躲閃,可行凶之人卻不依不撓,下手還越來越重,地麵上已然灑上了點點血跡。
武陵城中向來和睦安寧,人與人之間極少發生衝突,這種當街行凶之事更是聞所未聞,故而街坊們見狀都受到驚嚇,隻是遠遠地站在一旁,不知該如何是好。
薑如意看得胸中一陣氣憤,卻也知道自己不會武功,未必攔得住此人,正有猶豫時,卻見那被打的男子於掙紮中抬起頭來,茫然又痛苦地朝這邊看了一眼。
薑如意如遭雷擊般,狠狠一怔。
這白衣男子,竟然那個連叫都叫不出聲的景玉卿!
她便再顧不得思考如何自保,當即衝了出去,大喝道:“住手!”
她身形雖然嬌小,但這一聲怒喝倒是氣勢十足,那紫衣男子受到些許震懾,在原地怔了一怔。
趁著空當,薑如意趕緊蹲下身,將景玉卿扶坐起來。景玉卿絲發淩亂,麵上身上全是血,將一身白衣也染得斑駁不堪。見了薑如意,他眸心溢出一抹意外之色,卻到底說不出話來,便隻能扯了扯唇角,吃力地衝她微微一笑。
但很快又低下頭,抑止不住地咳嗽起來。
而那廂,紫衣男子已然大喝道:“哪兒來的小娘兒們?快閃開,再管閑事我連你一起打!”
“你誰啊?怎麽當街行凶還有理了?”薑如意立刻梗著脖子,攔在了景玉卿前麵。這人身子本來就不大好,再遭這麽一頓打,沒準小命都要交代了,她可不能坐視不理。
見薑如意這般回護的動作,紫衣男子眯起眼,露出幾分不懷好意的笑。
“哦,我知道了,你是他小相好!平日裏沒少貼錢養這男狐狸精吧?可惜喲,人家早就攀上林家的高枝,把林家小姐迷得神魂顛倒,就連和我定下的婚事也二話不說就取消了。你這個小娘兒們啊,都要被人甩了,還傻乎乎地護著他呢!是不是蠢!”
什麽,這人竟然是林家那個被退婚的準姑爺?而林家小姐突然取消婚事,竟然是因為景玉卿……
這段話信息量太大,不僅圍觀群眾開始議論紛紛,就連薑如意都震驚得顧不上反駁“小相好”這三個字了,隻有些怔怔地看向景玉卿。後者蹙起了眉,衝她用力地搖頭,眼底滿是痛苦之色。
見薑如意半晌沒有說話,紫衣男子又嚷嚷道:“小娘兒們不想死就快讓開,老子今日非打死這個男狐狸精不可!”
薑如意回了神,道:“你口口聲聲說他是男狐狸精,為何不見拿出人證物證來?不分青紅皂白就當街打人,無非就是欺他口不能言,又打不過你!想來這林家也不眼瞎,像你這樣恃強淩弱,蠻橫無理之人,換了誰還不得趕緊退親,離得遠遠的?”
她這一番話下來,字字句句都跟夾了刀劍似的,不僅在理,還很毒舌。
圍觀群眾聞言也不由得打量起紫衣男子。隻見他雖穿金戴銀,卻搭配得過於花哨,活像頭回見著錢的暴發戶。一身華麗麗的紫衣細看也不合體,分明是小了幾分,緊巴巴地貼在身上,顯出幾分滑稽。
再觀那麵相,更是蠻橫中透著些猥瑣,怎麽看都不像林家能相中的女婿。於是他說的話,可信度自然也大大地打了個折扣。
“小賤人,別給臉不要臉了!”聽見旁人窸窸窣窣的議論,紫衣男子有些心虛,旋即惱羞成怒,當即揚起長鞭,朝著二人抽過來。
薑如意心下一個“咯噔”,暗想自己還是衝動了些。雖因一時氣憤,逞了口舌之快,但舌頭到底還是沒有拳頭硬,打不過人家能怎麽辦啊!
眼看著鞭梢已至近前,她來不及逃開,隻得本能地抬起衣袖遮擋。隻聽“啪”的一聲,鞭子狠狠地打在什麽東西上麵,可疼痛卻並未如期而至。
徐徐放下衣袖,薑如意抬眼一看,卻見麵前已然多了一道高大的身影。
她根本不知季十三是何時出現的,而此時此刻,他長身立在她麵前,右臂抬起,上麵正纏繞著紫衣男子的長鞭。
“我本不愛管其他人的閑事,可這位公子,你說我家娘子是別人的相好,這話我可就不愛聽了。”季十三把玩著手中的鞭梢,揚眉看向紫衣公子,笑道,“我家娘子人美心善,見義勇為,雖是女子,在我看來卻比某些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之人要好上千百倍呢!”
說話間,他微微眯了眼,臉上雖依舊是笑模笑樣,可眼底卻已然有了些別的東西。似不悅,似威迫,正因藏在笑裏難以揣測,才反而更加攝人。
紫衣男子顯然有所覺察,驚了一驚,才怒道:“你、你哪兒來的,趕緊滾開,否則別怪我鞭子無眼!”
“你鞭子有沒有眼我不知道,但你這人挺瞎我倒是看出來了,”季十三笑容愈發悠然,道,“看在你瞎的份上,不如這樣,你當街給我家娘子和她朋友道個歉,這事兒我就不追究了,如何?”
言語間,竟是在認真提建議的模樣。
“笑話,老子會怕你?!”紫衣男子惱羞成怒,抬手就要將長鞭抽回。可無論他怎麽用力,那鞭梢卻依舊被季十三握在手中,分毫也不動。
“這位公子氣力好像不夠大啊。”他輕輕鬆鬆地立在原地,不僅足下穩如磐石,就連唇邊的笑也分毫未改。
紫衣男子一抽不動,待卯足力氣再抽之時,季十三卻猝不及防地鬆了手。於是他便連人帶鞭整個飛了出去,在地上狼狽地打了幾個滾。
季十三有似些意外,看了看掌心道:“啊呀,手滑。”
人群中爆發出陣陣哄笑。
季十三得了空子,回頭看了薑如意一眼,眼底有關切和安撫的笑意。薑如意仰著頭和他對視著,心忽然跳得飛快。
她竟然覺得季十三這出場挺帥的,莫不是中了邪……
可不對啊,他不是不會武功的嗎,怎麽輕輕鬆鬆就製服了紫衣男子?
正狐疑之際,卻見那廂紫衣男子羞憤至極,竟扔了長鞭,從腰間掏出一把短刀,大喝著衝了上來。
眾人嘩然,驚惶著四散開來,季十三也收了笑容,稍稍後退,將身後二人護住。然而紫衣男子還未逼近,卻見一道緋紅的身影淩空而來,足尖一點,精準無誤地踢上了他的腦袋。
紫衣男子慘呼一聲,摔了個狗啃泥,短刀也“叮”地一聲掉落在地。他正要發怒,可及至看到那輕盈落地的身影時,卻驚得連話都變得結巴。
“林、林小姐?!”
雖然隻留給了薑如意他們一個背影,卻也足以看出,這林家小姐林語嫣絕不同於尋常的閨閣女子。她一襲色澤明麗的緋衣,烏發高高地束在腦後,腰間更是別著一把鑲金綴玉的佩劍,舉手投足間英氣十足,怎麽看怎麽像是舞刀弄劍慣了的。
“姓何的,我沒和你算賬已是寬宏大量,你竟還有臉遷怒於景公子?!”林語嫣“唰”地拔劍出鞘,動作利落颯爽,直逼紫衣男子脖頸,
紫衣男子瑟瑟發抖地坐在地上,倉皇大喊:“女俠饒命!女俠饒命!”
劍尖停在他脖頸的一寸處,林語嫣語聲亦是鋒芒畢露,“那今日在此,你就向街坊四鄰解釋清楚,到底是怎麽回事。若有半個字說的不對……”說話間,劍光一閃,紫衣男子的一撮頭發便已然飄落在地。
“我說,我馬上說!”紫衣男子嚇得抖如篩糠,忙道,“各位鄉親,各位父老,本人名叫何生枸,是大胤國馬欄山鐵秤村蓮花溝人氏……”
林語嫣冷聲喝道:“說重點!”
紫衣男子——哦不,何生枸嚇得又是一抖,立刻大喊:“我騙婚,我是渣男,我不是好東西!”
原來,這何生枸乃是當地一個出了名敗家子,仗著祖上留下些家業,素來不學無術,遊手好閑,年過二十了還沒有正經營生,人送外號“何剩狗”。近些時日,他眼看著家底漸漸敗空,心裏也有些著急,便成天琢磨著有沒有什麽不勞而獲的發財方法。
恰逢此時,他無意中得知武陵城中的林家家財萬貫,又有一女兒待字閨中,便立刻動了心思,花銀錢將自己包裝成大戶人家的公子“何文若”,又找人假扮了父母,雇了眾多仆人,提著聘禮,浩浩****地去林家提親。
林家父母因著女兒行事暴力,不拘一格,正為她的婚事操碎了心。見到體麵公子上門提親,立刻喜出望外,三兩下就被他的花言巧語所哄騙,很快應下這門親事,不疑有他。然而就在成婚的頭一日,林語嫣不知從哪兒得了消息,卻忽然單槍匹馬殺去了蓮花溝,略一打聽,便發現他之前的種種盡是作假。林語嫣二話沒說,轉頭就走,回去之後立刻取消婚事,並將聘禮盡數奉還。
眼看著自己人財兩空,還白白賠進去一些雇人手、買行頭的錢,何生枸心中越想越虧,索性發揮無賴本色,來到林家鬧事,非說林家私昧了一部分聘禮,甚至坐在門前撒潑。卻沒想到林語嫣本人竟是個暴脾氣,多次理論無果後,幹脆直接將他暴打一頓,在大門外吊了整整三天。
何生枸在林語嫣手中吃了大虧,再不敢招惹林家,隻得夾著尾巴回去了,可心中卻始終憋著一口惡氣,無法紓解。過了些日子,他無意中聽說林語嫣退婚之後,就成天圍著一個賣字的書生轉悠,立時火冒三藏,覺得這才是林語嫣退婚的真正原因,便當即提了鞭子找此人出氣。
再然後,便有了方才當街行凶的一幕。
“我原尋思著,隻要婚事辦成,就算是生米煮成熟飯了。日後就算事發,林家礙於顏麵也不會將此事聲張,我這個女婿,他們想不認都不行。”何生枸說到此,狠狠剜了景玉卿一眼,低聲咕噥,“卻不承想,竟被這男狐狸精半路殺出搶了先……”
但還是被林語嫣聽得清清楚楚,於是話沒說完,已被一耳光打飛出去。
“哪兒說錯了,自己改!”林語嫣凶巴巴地道。
“是、是景公子,景公子!”何生枸再不敢造次,匆匆爬起來,十分自覺地朝著景玉卿跪下,不住磕頭,“景公子,您大人有大量,可別跟我一般見識啊!”
一個聲音適時清了清嗓子,不輕不重,恰好能讓人聽到。何生枸怔了一下,如夢初醒,忙轉向薑如意道:“姑娘,我出言不遜,給你賠罪!”
街坊們看不下去了,各自抄起籃子裏的蘿卜白菜,扔了他一頭一臉。
“既然真相已經大白,希望各位街坊不要被這廝胡言亂語所蒙蔽,誤會了景公子。事實上,若非是他仗義執言,語嫣恐怕至今還被蒙在鼓裏,景公子實則是語嫣的大恩人才是,”林語嫣衝周圍人拱手一禮,頓了頓,看向何生枸,“我也不是錙銖必較之人,既然打也打了,吊了吊了,相信你必然也漲了記性,此事我就不再追究。隻是日後別讓我再見著你,見一次,我打你三次!”
言語擲地有聲,竟有幾分豪逸之氣。
“多謝女俠,多謝女俠!”何生枸哪裏還敢再留,眨眼功夫,就逃得屁滾尿流了。
薑如意一屁股在原地坐下,鬆了口氣。圍觀的街坊也漸漸四散而去,然而人人離去之前,卻都要盯著林語嫣狠狠看上幾眼,目光久久不肯挪開。
薑如意暗想,這林家小姐定然是個絕世大美人,隻是她一直都是背對著她們,都沒看著正臉呢!
正想著,就見林語嫣轉過身來,幾步上前,直奔景玉卿而來。
她的臉驟然懟進視線裏,著實嚇了薑如意一大跳。倒不是因為她長得難看——實際上,她長得好不好看,也看不出來。
隻因此時此刻,林語嫣不大的一張臉上糊了厚厚的粉,慘白更勝巔峰時期的阿花。仿佛是為了點綴,她兩頰和唇上還抹了紅紅的胭脂,隻是那胭脂抹得更叫一個慘不忍睹,猴見了都覺得自己的屁股略遜三分。
她單膝跪地,衝景玉卿拱手一禮,“景公子,今日之事是我未能善後,連累了你,實在抱歉!”
說話間,不僅臉上的粉“唰唰”往下直掉,一張“血盆大口”開開合合的,更是堪稱驚心動魄。
景玉卿果然涵養極高,見到此情此景,不僅半點也沒有變色,反而溫和一笑,衝她緩緩搖了搖頭,意思是讓她不要將一切歸咎於自己。
林語嫣顯然讀懂了這層意思,立刻笑起來,眼中如同傾注了星河萬千,閃動著盈盈的波光。盯著景玉卿的眼神,更仿佛直接屏蔽了周圍所有人。
薑如意在一旁瞅了瞅,突然感覺自己好像明白了什麽……
她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塵土,衝二人道:“今日之事也算是緣分,我家鋪子就在旁邊,不如先去我那兒處理一下傷口吧!”
正說著,後退一步,腳下卻踩到了什麽東西。一回頭,發現正季十三正叉著兩條長腿坐在地上。自打林語嫣出現之後,他就跟隱身了似的,不想竟悄無聲息地躲到她後麵去了。
她可沒忘記自己還冷戰著呢,故而開口十分沒好氣,“坐地上幹什麽?快起來啊!”
季十三抬起頭,可憐巴巴地看著她,“娘子能不能拉我一把?我腿軟,起不來……”
薑如意:“……”
這人也慫得太快了吧?!虧得剛才有一瞬間自己還覺得他挺帥挺拉風的!
她隻好衝另外二人尷尬笑笑,道:“不好意思,這是我相公,膽子有點小。”邊說著,一把將季十三提起來扶住,在他耳邊低聲道,“你剛不是挺威風的嗎?怎麽回事?!”
“剛才那不是為了救娘子死撐著嗎?”季十三得償所願,立刻恢複了沒臉沒皮的笑容,還伸出右臂,擼下衣袖給她看上麵紅腫的痕跡,“為了接那一鞭,我可都身負重傷了呢!鞭子打人太疼了,比之前我那刀傷還要疼上許多!不過我皮糙肉厚,挨兩下沒關係,當然了,要是能勞動娘子能親自為我上藥,那肯定好得更快……”
薑如意無語地聽著季十三聒噪的聲音,越想越覺得,自己之前懷疑的怕是想多了。
就這點出息,哪兒像會武功的樣子?隻怪那何生枸更沒用,被他裝腔作勢一嚇唬,就露出了原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