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門而入的正是那道童,進屋後,他從懷中掏出火折子燃了起來,火光映照下,屋內一片破敗景象。

那道人隨後而入,見戚氏倚住床欄顫抖不止,便道:“這位夫人不必驚怕,貧道道號出塵子,乃是無極山天道觀觀主,這位是貧道的徒兒,名喚禦風,並非惡人。”那禦風見戚氏仍抖個不停,不由笑道:“這位大嬸,你連鬼都不怕,怎麽反倒怕起人來了?”出塵子瞪了他一眼,禦風頑皮地一吐舌頭,不再多話。

戚氏強定住心神,顫聲問道:“這……這到底是怎麽回事?你們為何殺人?”出塵子不答反問:“夫人可知現在身在何處,可知此處主人是什麽人嗎?”戚氏囁嚅道:“妾身隻知此宅在懸舟城內,方位如何,卻不曾知曉,這家主人姓孟名複,乃是拙夫的好友……”出塵子搖頭道:“什麽好友,貧道雖不知其中詳情如何,卻也知夫人受騙了!此處乃懸舟城陰氣匯集之地,此間主人也絕非善類,乃是專門噬人食血的惡鬼!”戚氏聞言大震,顫聲道:“這怎麽可能?”出塵子正色道:“方才我們所言,夫人想必全部聽到,而如今這天象與宅院麵貌的突變,夫人更是全部看到,這些變化均是鬼魅之術造出的,惡鬼一除,一切便回歸自然。”戚氏冷汗淋漓,不住自語道:“這怎麽可能呢?”出塵子說道:“鬼有鬼域,人有人界,二者互不相擾。可偏有些惡鬼,從鬼域中偷入人間,害人奪命。”

“本觀火工道人家在此城,兩月前他回家團圓,卻在夜裏察覺有千鬼齊出的異相,恐有害於人,急回觀告之貧道。貧道這才帶了徒兒前來,不想這些鬼魅竟匯聚成幫,貧道察覺宅中尚有人氣,這才殺將進來。”戚氏此刻雖仍一頭霧水,但知對方無意害自己,心神卻已安定下了七八分,她沉吟半晌,才問道:“道長說惡鬼害人,可他們對妾身照料甚周,若非他們,妾身與夫君早已喪命,妾身怎也想不出他們要怎樣害我,道長莫不是弄錯了吧?”那禦風不等出塵子開口,搶先道:“我師父法力無邊,豈會有錯?再說這天色哪有一下就成黑夜的道理?這些若還不能說明他們是鬼,那你就去看看院中可有屍首?那些鬼魅早化成磷火散了!”出塵子接道:“鬼魅害人,千奇萬詭,雖然他們幫了夫人不少,可誰知暗地裏在打著什麽主意?”戚氏聞言神色一黯,眼前的變化確實足以證明出塵子所說的一切,但孟複的救命之恩,照料之義,又怎能一下完全忘記?

出塵子亦明白戚氏的心理,溫言安慰道:“夫人顧念恩義,這固然不錯,但惡鬼所為定有所圖,不可當作恩德。”

“夫人方才說與夫君二人在此,但貧道並未再察覺到人氣,敢問尊夫何在?”戚氏聞言道:“孟大哥說在城外北郊有一處……”話剛說一半,突然全身一震,駭然道:“他……他不會已遭了毒手吧?”出塵子長歎一聲道:“貧道未見宅中再有別的人氣,想必尊夫定已為惡鬼所害,還請夫人節哀……”話音未落,隻見戚氏已昏倒**。

出塵子見狀,急令禦風上前探望,禦風應了一聲,幾步來到近前,欲行施救。

不想火光一近,本已睡熟的君自傲竟被驚醒,張嘴大聲哭了起來,把禦風嚇了一跳,待看清後,不由回過頭,對出塵子笑道:“師父,這裏還有一個小嬰兒呢!”隻見出塵子雙目圓睜,呼吸急促,怔在當場,禦風不由大駭,顧不得戚氏,急奔回出塵子身邊,駭然道:“師父,您怎麽了?”鬥大汗淚珠已流了出塵子一臉,他難以置信地自語道:“這怎麽可能?這怎麽可能!”禦風見狀驚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隻呆立在一旁。

半晌後,出塵子才回過神來,他拭去臉上的冷汗,伸手拔出長劍,向床前走去。

禦風大駭道:“師父,您要做什麽?”出塵子咬牙道:“為師要殺了這嬰兒!”禦風驚呼一聲,急攔在出塵子身前,叫道:“師父,您被迷了心智不成?這孩子是人啊!”出塵子長歎一聲,柔聲道:“風兒,為師並未失常,你不必擔憂。”禦風問道:“可您為何要殺這小嬰兒?”出塵子長劍下垂,問道:“風兒,你說鬼是什麽?”禦風一怔,隨即答道:“自然是人死之後便化為鬼了。”出塵子搖頭道:“不然,人死之後隻是化為魂魄,真正的鬼,並非人死所變。”禦風大訝道:“那鬼是由什麽變來的?”出塵子道:“這個為師也不知,為師隻知自有人起,鬼便已存在了。鬼大多數身處鬼域,並不能踏足人間,隻有一部分專司引領魂魄到黃泉的鬼,才可在人間行動。但也常有惡鬼偷偷潛入人間為害,因此也才有了我們這樣的人。”禦風問道:“可咱們從前不也遇過由人變成的鬼嗎?那又是怎麽回事?”出塵子答道:“人死成魂後,本應由專司引領的鬼帶領著趕赴黃泉,繼而投胎轉世,但若剛變為魂魄之時,便沾染上強大的法力,比如仙氣、神力、陰氣或強大的道法,便會化為生前的模樣,變成介於人於魂之間類似鬼的東西,但卻不可持久。當那力量耗盡之時,其人依然會化魂而去。”禦風點頭道:“原來如此。”出塵子道:“這些原不該現在教你,但既遇上此事,不與你說清,你還道是為師濫殺無辜。這嬰兒睡熟時全無一絲生氣,以致為師亦未能察覺,而他剛一醒來,便發出極強的陰氣,就算將方才所有鬼魅的陰氣加在一起,也比不了他半分!”

“此子定是鬼域中王者級的惡鬼轉生而成,日後一旦長成,必會為禍人間,到那時,別說為師,就算你師伯出馬,隻怕也製不住他了!”禦風大駭之下,難以置信地說道:“什麽?連師伯也製不住他?他……他竟這麽厲害嗎?”出塵子喟然道:“現在想來,千鬼齊出之異相,正是流散在人間的鬼魅前來朝拜這鬼中王者之舉,而此宅之鬼將這女子幽囚在此,也並非有什麽奸謀,隻是要保護他們的王者!唉,世人到底做錯了什麽,要招來這等災星?”

“好在被咱們發現此子,隻要趁這鬼王尚未長成之際將他除去,人間自會萬世太平!”禦風聞言躊躇道:“可他現今還隻是個可愛的小嬰兒,師父,或許將來他不會為禍人間也說不定呢……”聲音越來越小,顯是對自己的估計也毫無信心。

出塵子拍了拍禦風的肩膀道:“你有仁慈之心,為師很高興,但此事關係千萬人的生死安危,絕不可存一絲僥幸之心!”言罷長劍一抖,向**的君自傲刺去。

禦風輕歎一聲,斜過頭去不忍看。

劍光才閃,劍鋒便離君自傲隻有三寸之距,足見出塵子劍法之快。

而此時君自傲驀地發出一聲大叫,一雙圓圓的眼睛完全變成了黑色,一股黑色的陰氣從君自傲全身湧出,迎上長劍。

金鐵交鳴聲中,長劍竟斷成數十截,出塵子慘叫一聲,倒飛出去,直撞向禦風。

禦風大驚之下,急展開雙臂迎往出塵子,怎奈衝力巨大,遠非其力所能抵抗,雖抱住了出塵子,卻也被這股衝力撞得飛出門外,手中火折子掉落屋中。

二人倒飛出兩三丈遠,方才摔落在地。

禦風扶起出塵子,隻見他麵白如紙,嘴角不斷溢出鮮血,不由悲呼數聲。

出塵子掙紮著想起身,卻沒有一絲力氣可用,他拚盡全力對禦風喊道:“快走,快走!”禦風一咬牙,背起出塵子躍上牆頭,幾個起落後,蹤影不見。

掉在屋中的火折子並未熄滅,仍不住地燃燒著。不多時,火順著地麵蔓延到屋內破桌,破桌立刻也燃燒起來。火勢越來越大,片刻工夫,整個大屋已成一片火海。

大火燃燒,發出陣陣濃煙,戚氏被嗆得醒轉過來,隻見觸目所及到處是火蛇流竄,不由驚惶萬狀,一回頭,隻見君自傲正瞪大了眼睛看著自己。

她急忙抱起孩子,尋路向外衝去,可四麵火光,哪有半條逃生之路?戚氏不由焦急萬分。

大屋破敗已久,哪堪火蛇摧殘,慢慢地坍塌下來,戚氏一咬牙,將君自傲用小被裹住摟在懷中,向屋門外衝去。

就在戚氏衝出屋門之際,大屋發出轟隆巨響,完全坍塌下來,碎木帶著火星飛向四處,又引燃了枯草朽木與其他破屋,眼看著大火就會蔓延整個大宅,戚氏見狀顧不得休息,抱著君自傲奪路而逃。

然而她平日從未踏足院外一步,此刻一出院,根本分不清東南西北,辨不出哪條是逃生之路,正自焦急之時,一點磷光飛到麵前,又向左飄去。

戚氏沒多想,跟著那磷光跑去,那磷光一路在前引領,卻越來越黯淡,最後終於消失不見,不過卻已把戚氏引到了宅院大門前。

火光熊熊,不多時整幢宅子都燃燒了起來。大宅地處城邊偏僻之地,四周本就沒有幾戶人家,後來又因鬼宅之名太盛,嚇得那幾戶人家亦全部遷往城中,故此雖火光熊熊,卻並無人來救。

剛剛得來的溫飽安居,刹那間便灰飛煙滅,而丈夫更不知去向,此刻的戚氏茫然失措,完全不知該如何是好。

驀地,她想起了那兩個道人,他們到哪裏去了?屋子又為什麽會突然起火?

戚氏想不出一點頭緒,她甚至有些疑心方才的一切隻是一場夢。

火勢完全平息時,天已大亮。戚氏抱著君自傲,仍呆呆站在那,看著一片廢墟出神。直到此刻,她仍不敢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

此時君自傲突然哭嚎起來,戚氏也不由淚如雨下,自語般地說道:“這到底是怎麽了?夫君,你現在又身在何處啊?”君自傲哭個不停,戚氏忍住悲傷給他喂了奶,君自傲才止住哭聲。

戚氏看著君自傲,勉強打起精神,摸索著向城中走去。

一路上一遇行人,戚氏便打聽城外北郊孟府舊宅,但卻無一人知曉。戚氏猶不死心,到了城中又四處打聽,可仍是一無所獲。

戚氏一咬牙,自己來到北郊尋訪,然而荒草連廢屋,哪有一點人影?戚氏這才死了心,不免悲從中來,又是一陣悲泣。

驀然間,她思量起出塵子所言,心中不由又是一顫。夫君顯然已被鬼所害,自己母子二人雖僥幸逃脫,卻難保那宅中沒有一二漏網之鬼會再來加害。若單就自己一人也就罷了,可夫君留下的這點血脈,自己心頭的這塊寶貝,卻無論如何也不可有失。

戚氏忍住悲傷,打定主意趕快離開懸舟城,另尋別處安生。

此刻,戚氏身上仍有幾件鬼宅主人所贈的首飾,回到城中典當後,得了數十兩銀子,僅夠用上一陣。

戚氏父母早喪,隻有一姨母住在羽林城中,別無去路下,戚氏便想到投奔於她,好在羽林城距此並不十分遙遠,戚氏一路曉行夜宿,半月後來到了羽林城中。

羽林城並非大城,規模遠不及懸舟城。但戚氏要找尋她的姨母,卻也如大海撈針般不易。她隻知姨母家在此城,卻不知是何街何巷,何門何戶,結果幾天下來一無所獲,身上那些銀子空耗在客店之中,漸漸所剩無多,不免令她著急起來。

這日一大早,戚氏梳洗完畢,抱了君自傲方要出門,客店的老掌櫃迎了過來,見禮道:“君夫人,你的姨母還未找到嗎?”戚氏歎道:“有勞掌櫃掛心,確是還未找到。”掌櫃亦隨之歎了口氣,同情地說道:“也真難為你了,孤身一人,還帶著個孩子,真是不易啊!隻是夫人可曾想過,若最終尋不到你那姨母,又怎麽辦呢?”戚氏躊躇道:“若真如此,小女子也不知如何是好了。”掌櫃道:“夫人是否願聽老夫一言?”戚氏急點頭道:“掌櫃若有辦法,還請指點一二,小女終生銘記大恩。”掌櫃忙擺手道:“那倒不敢!你苦尋多日,卻仍找不到你姨母,想來你姨母已不在此處了,老夫想,就算你找得到她,她也未必有能力收留你。夫人別見怪,老夫隻怕一個不好,她還要將你誆騙到青樓妓寨,到了那時,你可就哭訴無門了。”

“咱們城裏富戶雲炫雲大老爺,老來得了一對龍鳳胎,想找個有修養的奶娘,可在咱這小城裏哪找得到?所以也沒有合適的,隻先用幾個粗賤的湊合著。”

“我看你似是有身分的人家出來的,又剛剛生產,不如到雲府當個奶娘,那雲家是城裏數一數二的大戶,到了那裏絕對衣食不愁,是個好差使。不知你看如何呢?”戚氏沉思半晌,覺得掌櫃所言極有道理,自己不過是要尋個安身之處,隻要有正經人家收容,到哪也是一樣的,於是應道:“多謝掌櫃,隻是小女乃是外地人,無人引薦不敢貿然登門。”那掌櫃道:“不妨,老夫自是好人做到底,引薦之事就交給老夫了。”戚氏聞言急忙道謝。

掌櫃安排戚氏用罷早飯後,便帶戚氏來到雲府。

那雲府宅大院深,果然不是一般大戶,二人來到門前,掌櫃上前叫開大門,請門人通稟後不多時,便被帶進府中。

穿過一座大院與一條回廊,二人被引入大堂之內,戚氏入堂便低頭不語,頗有規矩,那掌櫃上前一揖道:“雲大老爺,您看,這就是小人提起過的那位娘子。”隻聽上首一個老者“嗯”了一聲,開口道:“還請夫人抬起頭來。”戚氏聞言慢慢抬頭,隻見大堂上首端坐一男一女,均是五十左右的年紀,男的方麵大耳,紅光滿麵,胡須微有雪色,身著絲綢長衫,頭戴員外帽,自是雲府的大老爺雲炫。

女的羅衫長裙,雖已年老,卻仍有些許姿色,隻是臉上戾氣太重,讓人有些懼怕,自是夫人。夫人身旁站著兩個丫環,每人懷抱一名嬰兒,想來定是那對雙生子女。

雲炫端詳半晌後,點頭道:“樣子到是不錯,隻不知可有修養?莫要找個粗胚子來,帶壞了我這一雙兒女。”掌櫃急道:“不會,這娘子是個極有修養的,不同於一般婦人。”雲炫點點頭,向戚氏說道:“我府上從不收來路不明之人,不過趙掌櫃前日說你言語得體,而且還是書香門第出身,隻是遭逢不幸,又投親不遇,才流落至此,不知是否如此?”戚氏應道:“正是,小女子父親仍是讀書之人,夫君亦是世家子弟,隻是後來家道衰落,夫君又遇難身亡,小女才淪落至此地步。”雲炫點頭道:“隻要有規有矩,行端品正,是不是世家出身,倒也不著緊。”言罷轉過頭,向夫人問道:“夫人,你看如何呢?”那夫人早就在上上下下打量著戚氏,此刻開口道:“我可不管你是什麽出身,到我府上討飯吃,就得有下人的規矩。我看你倒還順眼,隻是入府之後要安分,不要有幾分姿色就勾三搭四的,若是做出什麽不守婦道的事來,可別怪我翻臉無情!”說到最後一句時眼卻望向雲炫,倒似是在警告他一般。

雲炫輕咳一聲別過臉來,對戚氏道:“夫人教訓極是,你定要恪守規矩。”戚氏急連聲稱是。

如此一來,此事便算敲定,那掌櫃領了賞錢便回去店中,而戚氏自此便留在雲府之內。

因為身為奶娘,所以戚氏的待遇遠好過其餘下人,不但吃的與主人無二,連住的也是上等房間,戚氏頗感知足,隻是雲炫的夫人王氏為人尖酸刻薄,脾氣又大,平日對下人總是吹毛求疵,戚氏對她那一雙兒女照料稍有不周,就會遭一頓劈頭痛罵。

戚氏身為下人,不論自己有理無理,也都隻得忍下來。

最讓戚氏擔憂的,卻是自己的孩子君自傲,雲炫那對兒女極為能吃,戚氏奶水雖足,卻無齊育三嬰之力。

不想事也出奇,君自傲這孩兒每日隻吃幾口奶便飽,再喂便大哭不止,戚氏初時還道孩兒生了什麽病,到後來見君自傲越長越壯實,才知孩子確能吃飽,不由大為驚奇。

光陰荏苒,不覺間已是七八個年頭,君自傲已長成一個健碩的孩童。

他身強體壯,力氣不下十六七歲的少年,長得更是眉清目朗,隻是臉上總帶著些陰沉之氣,讓人不寒而栗。

雲炫的一雙兒女長大後,戚氏便被安排到大廚房做事,住處也從上等的房間換成了晾衣小院中的一間普通小屋,兼帶做些洗衣涮被的活,待遇已然大不如從前。

但戚氏樂天知命,見君自傲漸漸長大,身體健壯,倒也樂在其中,苦亦不覺。

這天,戚氏正在拆洗被褥,一個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跑了來,嫩聲嫩氣地說道:“戚媽媽,爹給我買了好多糖塊,我請你吃!”說罷,伸手從懷裏掏出幾塊白色的糖塊來,遞向戚氏。

戚氏擦了擦手,笑道:“謝謝我的好小姐,戚媽媽不吃,你自己留著慢慢吃吧。”這女孩正是雲炫那對孩兒中的女兒,名叫雲紫煙,戚氏從小便特別喜歡她,她對戚氏也格外的親,有了什麽好東西一定要給戚氏先送來才行。

見戚氏不要,雲紫煙不依道:“不行,就給戚媽媽吃,就給戚媽媽吃嘛!”戚氏笑得合不攏嘴,伸手接過一塊放在口中,柔聲道:“真甜呐,還是我們的小姐知道疼我。”雲紫煙開心地笑道:“這裏還有好多,戚媽媽都吃掉它。”戚氏搖頭道:“一塊就好了,戚媽媽牙不好,吃多了會疼的。”雲紫煙歪著頭想了想,忽然笑道:“那我給傲哥哥吃去!”言罷,蹦蹦跳跳地向屋裏跑去,邊跑邊嚷道:“傲哥哥,我請你吃糖啦!”一進屋,雲紫煙才發現君自傲並不在屋中,不由奇道:“咦,傲哥哥跑到哪兒去啦?”戚氏在外麵笑道:“傲兒幫我打水去了,小姐還是留著自己吃吧,不用給他了。”雲紫煙噘著小嘴走了出來,嘟囔道:“不,我給傲哥哥留著,等他回來再給他。”正說著,一個小小的身影已出現在小院門前,雲紫煙歡呼一聲跑了過去,伸出手笑道:“傲哥哥,我請你吃糖!”這小小的身影正是君自傲,他看了看雲紫煙,一言不發,挑著兩桶水走到戚氏身邊,輕輕放下,頭也不回地說道:“我不吃。”雲紫煙跑了過來,硬拉過君自傲的手,一邊將糖朝他手中塞去,一邊說:“吃吧,可甜了,吃了就不累了。”君自傲將手抽回,說道:“我本來就不累。”戚氏對雲紫煙說道:“他不要就不給他,小姐自己留著,饞著他!”雲紫煙搖頭道:“我還有呢,這些給傲哥哥吃。”說罷,又拉過君自傲的手,硬是把糖塞了進去,然後便笑著跑開了。

“誰讓你把糖給他的?”正在此時,另一個童聲響起,雲紫煙轉頭一看,隻見一個錦衣男童站在小院門口,正雙手叉腰瞪著眼看過來。

雲紫煙噘嘴道:“你管不著!”那男童走了過來,對雲紫煙說道:“我是你哥哥,就管得著!”言罷,走到君自傲麵前,劈手奪過君自傲手中的糖塊,說道:“這是我爹給我買的,你憑什麽吃?”君自傲哼了一聲道:“好稀罕麽,我才不想要呢。”雲紫煙跑過來叫道:“這是爹給我的,我就要給傲哥哥吃,你憑什麽搶?還給我!”說罷,便伸手欲將糖搶過來。

這男童正是雲炫之子,名喚雲紫羽,他性格與雲紫煙截然不同,倒是像極了他娘王氏,更因是雲家唯一的傳人,從小就被寵慣了,雖隻七、八歲,卻已慣於盛氣淩人,總擺出一副主人家的模樣,對下人向來都是呼來喝去的,便是養大他的戚氏也不在話下。

雲紫羽把手背到身後,不讓雲紫煙搶到,口裏說道:“什麽傲哥哥,我才是你哥哥呢!我就是不讓他吃!”戚氏見狀急道:“小姐,傲兒不愛吃糖,你就別給他了,少爺,您就把糖還給小姐吧。”雲紫羽梗著脖子嚷道:“你憑什麽管我?我爹都不敢管我呢!”雲紫煙搶了半天未搶到手,氣得眼圈通紅,叫道:“你欺負我,我告訴娘去!”雲紫羽喊道:“告去,你告去!娘聽你的才怪!”說罷將糖拋在地上,又踩了幾腳,說道:“這是爹買的糖,我才不讓他吃呢!”隨後轉身跑出門外。

雲紫煙見狀嚎啕大哭,戚氏急忙哄起她來,君自傲在旁一直一語不發,此刻走了過來,從地上拾起已經和沙土混在一起的糖,放入口中,嚼了幾下,便咽了下去。

他隨後衝雲紫煙微微一笑,說道:“真甜,謝謝你。”雲紫煙止住了哭聲,呆呆地望著君自傲,半晌才天真地笑了起來。

而這一切,都被一個人看在眼裏,他喃喃自語道:“他並不是無情的人……”陽光溫柔地撫摸大地,天空湛藍湛藍的,幾縷雲絲飄在其間,仿若仙女們遺下的飄帶。天氣分外的晴朗。

嬉笑聲中,一群孩子在大院中奔跑跳躍著,一個錦衣男童手揮著木劍,一會兒指左,一會兒指右,而其餘眾童則依他的指揮左奔右突,忙個不亦樂乎。

那手執木劍的男童,正是雲府的小少爺雲紫羽,此刻他正擔任著“三軍元帥”之職,在操練著他的兒郎們。

驀地,他一眼瞥見了正挑水疾行的君自傲,手中木劍一指,喊道:“敵軍上將在此,眾兒郎快些給我拿下!”一眾孩童轟叫一聲,一起向君自傲奔來,君自傲側過頭來,雙眼一瞪,嚇得那些男孩站在原地,不敢上前。

雲紫羽叫道:“怕他幹什麽,一齊上!”眾孩童眼望君自傲,嘴裏叫個不停,卻沒有一個敢上前,雲紫羽不由氣得大罵起來。

君自傲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說道:“有本事的便自己上來,呼三喝四的算什麽能耐!”雲紫羽聞言叫道:“你這沒爹的野種也敢頂撞我?看我把你抓起來,讓他們一人打你十個耳光!哼,你們都是笨蛋,看本元帥的!”說罷,裝模作樣地揮舞著木劍,向君自傲衝來。

君自傲聞言心頭大怒,他冷冷一笑,等雲紫羽衝到近前,猛一抖肩,身後那桶水嘩地濺了出來,淋了雲紫羽一身。

雲紫羽立時變成落湯雞,他大哭起來,叫道:“你敢打我,我告訴我娘去!”君自傲也不理他,將扁擔調個頭,挑著剩下的一桶水回到晾衣小院,將水倒入大缸之中,隨後再到井邊打水。如此來來回回一個上午,才將院內兩口大缸裝滿。

君自傲抹了把汗,回到屋中熱上了飯菜,隻等母親從大廚房回來。可日漸偏西,樹影東移,母親仍不見蹤影,君自傲不由焦急起來,逕自跑去大廚房尋找母親。

午飯時間早過,廚子們都已去休息,大廚房中隻剩下幾個洗碗的丫頭和老媽子,君自傲剛一進大廚房,其中一個平時與戚氏交好的老媽子便迎了過來,急道:“你怎麽跑到這兒來啦?還不快到內院去看看你娘!”君自傲一愣,問道:“我娘怎麽了?”那老媽子道:“你還不知道嗎?上午夫人身邊的丫頭沒好氣地將你娘叫了去,到現在還在內院沒出來呢,你快去看看是怎麽回事吧!”君自傲道了聲謝,急忙向內院跑去。

剛來到內院,君自傲便被一個丫環攔住,這丫環名叫春芳,平日對戚氏和君自傲都很好,君自傲見是她,急問道:“春芳姐,我娘在不在裏麵?”春芳喟然道:“都是你闖的禍,好好的去招惹少爺幹什麽?夫人發了老大的脾氣,罰你娘跪著呢!”君自傲失聲叫道:“什麽?她憑什麽要我娘跪,明明是他先來招惹我的,憑什麽要讓我娘受罰?”春芳說道:“咱們做下人的,就得忍氣吞聲地過活,不管有多大的理,都不能冒犯主人,尤其少爺是老爺的獨根至寶,你招惹了他,還不招來大禍?”

“聽姐姐的話,快些回去吧,若叫夫人看見你,說不定要連你一起罰呢!”君自傲狠聲道:“我又不是她家的貓狗,憑什麽她要罰便罰?我倒要好好和她理論一番,看看誰對誰錯!”春芳急得直跺腳,說道:“你這孩子怎麽這麽不懂事?你已經連累你娘受此重罰,難道還想讓她被趕出府門嗎?”君自傲倔強地說道:“走便走,離開這裏我們一樣能活得好好的!”春芳嗔道:“別說負氣話!你娘在此吃苦受累,還不都是為了你?你就光憑著一時的意氣行事,自己是痛快了,可你娘呢,你怎麽不為你娘想想?離開這裏,你娘到哪裏討錢養你?”君自傲緊咬著牙,半晌無語,春芳見他不再逞強,連忙哄了他幾句,連拖帶拽地將他帶出內院。

出了內院,春芳叮囑君自傲幾句,便逕自去了。

君自傲獨自坐在牆角處,等著娘出來。

這一等就是一個下午,直到天色將黑,戚氏才在春芳的攙扶下蹣跚而出,君自傲見狀撲了過去,撲通一聲跪在戚氏麵前,一語不發。

戚氏吃了一驚,旋即柔聲道:“傲兒,娘不怪你,咱們回去吧。”君自傲看著娘沾滿汙泥的裙擺,眼圈一紅,咬緊了嘴唇沒讓淚流下來,卻咬得嘴唇鮮血流淌。

“戚媽媽!”一聲嬌嫩的呼喊聲中,雲紫煙哭著跑了出來,抱著戚氏的雙腿哭道:“戚媽媽,都是娘和哥哥不好,你疼嗎?”不等戚氏回答,君自傲已騰地站起,一把拉開雲紫煙,叫道:“用不著你來可憐!”雲紫煙怔怔地看著君自傲,眼淚大顆大顆地流了出來,哇地哭了一聲,頭也不回地跑了回去。

戚氏喊了幾聲,卻未能留住她,不由對君自傲嗔道:“你這孩子!今天多虧了小姐,不然咱們就都被趕出府門了,你還對她這樣……”君自傲一聲不吭,上前用盡全身的力氣扶住戚氏,轉身便走。

春芳亦在旁攙扶著,一起將戚氏帶回小院屋中。

一陣風吹過,內院外庭的一棵大樹枝葉輕搖。在這樹的最高處,兩條身影踏葉而立,卻仿佛站在平地上一般穩固。

其中一人約卅多歲年紀,麵白無須,身著黃色道袍,頭戴道冠,背後一把七尺青鋒,一派仙風道骨,正是出塵子,而另一人卻非禦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