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所謂“神明”
他們看到父親眼中慢慢燃起的一簇火苗,越來越炙熱。
他們太清楚那團火苗意味著什麽了。他們與父親不同,他們出生在那樣一個富庶的環境之中,就算他們不想學,可環境還是會讓他們或多或少學會一些東西。比如從別人的神態舉止,看穿那些人的內心所想,比如,如何才能在諸多孩子中掙得父親的寵愛和關注。
他們的父親有很多妻妾,所以孩子自然不知他們幾個,但他們卻是最受寵的那幾個。所以他們得以被父親帶著逃了出來,所以他們沒有像其他那些兄弟一樣,被殺或者被抓。
他們無疑是眾多兄弟中最聰明的幾個,他們早就看穿了當今皇帝對父親的虛情假意。他們也早已經看穿了,父親有次一難。無論父親是安心跟在皇帝身邊當一隻狗,還是造反起義,想自己稱帝,最後的結局其實都一樣的。
因為皇帝早就盯上了他們的萬貫家財。他們曾經不止一次勸誡過父親,要提防皇帝,可父親卻仗著有神明庇佑,從不放在心上。他們也親眼見到過,毫無經商天分的父親,在神明庇佑下,是如何日進鬥金的,所以慢慢的他們也都放下心來。
所以,當自家父親說他想要造反稱帝的時候,他們當中,沒有一人反對。隻是,他們覺得父親造反的計劃太過粗糙了,漏洞百出。
但父親說他們有神明庇佑嘛,再粗糙的計劃,神明都能讓它變得天衣無縫的。
他們信了。
所以,才有了如今的下場。
“為父自小將你們養大,平日裏待你們也從無虧欠。如今,你們是不是該回報為父了?”他們聽到自己父親如是說,便也已經明白了,父親心中下了怎樣一個決定。
幾個兄弟埋頭稱是,一如往常那般,在父親麵前的乖巧恭順模樣。但私下裏,卻以眼神不斷交流著。
那人得了幾個兒子的答案,滿意的點了點頭,又忙向井中那神明問道:“那我這幾個兒子當中,你想要哪幾個?”
大蜥蜴看了看他貪婪的神色,雙眼微眯,一副看好戲的架勢,“這個,難道你不該問一問你那幾個兒子嗎?”
“我問過了……”那人一邊說,一邊回頭,不知是想再看兒子一眼,還是想要讓他們為證明。
不過,是什麽都已經無所謂了。
他還沒來得及看清身後幾個兒子的麵容表情,就已經被身後幾隻伸出來的手,推入了井中。
他跌落在了井底,仰頭看向井邊幾個兒子稚嫩的小臉,憤怒不已。
“你們幾個做什麽?”他咆哮道:“老子養你們這麽大,錦衣玉食,要什麽給什麽,你們就是這麽回報老子的嗎?”
幾個兒子對視一眼,隨後其中一個稍稍年長些的開口道:“父親養育之恩,我們自是不敢忘的。不過,我幾人從小便在父親身邊,耳濡目染,自是學得了父親為人之真諦。除了自己以外,父親又何曾將別人看在眼中。父親雖養育我們,卻不過像是對待阿貓阿狗之輩,喜歡了,便帶在身邊,厭棄了,便丟到一旁。”
已經有多久,沒人敢這麽跟自己說話了。他所有兒子在他麵前的時候,都是小心翼翼的,期盼著他的寵愛的。他一直以為,他在教養孩子方麵,該是十分有天分的。他理所當然的覺得,那些恭順的孩子,是願意為了他犧牲自己的。
可現實,狠狠地打了他的臉。
而他,因為年少時便被“神明”賜予了好運氣,所以即便是落到這般田地,他亦不會如他父親當年那樣,有哪怕一絲一毫,反思過自己。
“沒有我,你們以為自己能來到這個世上,沒有我,你們過的上那些好日子?”他錘著井底大罵,“你們的所有都是老子給的,就連你們的命都是老子給的,老子把你們當阿貓阿狗怎麽了?老子想要讓你們生就生,想要讓你們死就死。老子現在需要你們回報我的養育之恩,老子想要你們犧牲一下。你們竟然敢推老子。”
其中稍小一點的兒子開口道:“方才那‘神明’說,父親當年也把自己的父親推到了井中。我們現在……隻是在學父親罷了。”
他的母親隻是家中一個不受寵的小妾,年紀輕輕生下了他,便不見了。父親這些年來,一直和他說,他母親身體不好,早早病逝了。可他從未聽家中下人說過他母親有什麽病,反倒是許多人都說,他母親身體極好,很少生病的。
他便也隻是以為,母親是因為不受父親喜愛,被趕出去了。隻是父親礙於他,不好明說而已。所以他從很小就學會了如何看父親的臉色生活,如何曲意逢迎,如何勾心鬥角,如何從眾多兄弟當中,爭奪到父親更多的寵愛。
因為他很怕,很怕自己有朝一日會和母親一樣,不受待見而被趕出去。
可今天聽到神明說的那些話,他才頓悟。或許,他的母親不是被趕走了,而是遭受了比那殘忍百倍的噩運。
他的母親,大概也是某一年的祭品之一吧。
他還那麽小,他不想當祭品。
他的其他幾個兄弟也是一樣的想法,所以,他們不約而同的向自己父親伸了手。他們一同,將自己父親推入了枯井之中。
這樣一來,他們就不再是祭品了。
幾個兒子垂眸看著井中那個醜態百出的自家父親,心中都隱約生出了一個想法。
他們不僅不再是祭品了,或許,他們也能向父親那樣,成為新的獻祭人。
隻是他們該如何做呢?
幾個以往相互勾心鬥角,相互算計的兄弟,如今卻是難得的一致。因為他們很明白,今天必須會有一場獻祭,否則,皇帝的兵馬很快就會搜到山上來,他們就會變成刀下魂,或者階下囚。
“我們可以把父親獻祭給你,和你換取願望嗎?”
幾個人相互交流了一番,最後,由其中那個相對年長的,朝著枯井之中提問。
大蜥蜴似乎很滿意他們這般問,回答的語氣中都透著一股笑意,“可以。”
“那我們想要恢複到以前的生活。”其中一人迫不及待開口提了要求。
大蜥蜴搖了搖它那巨大的腦袋,也不管別人其實是看不到的,“不行哦,祭品太少了,你們隻能提點小願望。”
“那比有之前生活的一半水平也好。”
大蜥蜴還是拒絕,“不行。”
“那我們想要千兩黃金。”
這個數字,對於曾經的他們來說,還真不是什麽大數目,所以他們自認這個要求提得已經很小了,但依舊被拒絕了。
如此幾個來回後,還是那個稍年長一些的孩子開口打破了這個僵局,“那我們可以用這個祭品換取什麽呢?”
井中一直不發一言的那人,此刻終於爆發了。他這麽快就已經從一個“父親”,變成了兒子們口中的“這個祭品”,叫他如何不生氣。
他破口大罵,恨不得跳出枯井,將那幾個兒子碎屍萬段。
可,他做不到。
那幾個兒子也不理他。神明也不理他。
他們都把他當成了空氣,兀自討論著,為一些微笑的利益討價還價著。
最終,“神明”慢悠悠給出了答案,“我可以保你們一命,讓你們不再受追捕之苦。”
幾個兒子還想再爭取些利益,卻被那個稍年長一些的攔住了。他小心翼翼的問道:“那我們是不是就可以不用逃命了,就算仍舊住在橙頭村,也不會有危險。”
“是。”
得到了準確答案,那兒子便應了下來,“那我們就用這個祭品,換取這個願望。”
他和“神明”達成了交易,才微笑著轉身,看向身後幾個臉上或是可惜,或是憤怒的兄弟,安撫道:“祭品太少,如今我們當然是先保住自己要緊,反正,來日方長。”
他將最後幾個字咬得很重。幾個兄弟雖然年紀小,但都是磨練出來的人精,一聽他這話,再結合他剛剛問是不是可以留在橙頭村,便知道他打的什麽主意。本來還有些氣惱他沒爭取來更大的利益就妥協了,現如今卻是都明白了他的用意。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他們之前不明白父親為什麽那麽有錢了,依舊住在橙頭村,不肯搬到更繁華的地方。他們還以為父親是故土難離,舍不得離開自己的故鄉,。現在他們才明白,父親隻是舍不得離開這井中的“神明”。
而他們如今亦是如此。
隻要能夠留下來,不管是殺人放火,坑蒙拐騙,他們總能找到別的祭品,總能用其他祭品來換取自己的願望。積少成多,他們的父親當年不也是如此嗎?
直到幾個兒子結伴離開之後,那人坐在井底,愣愣望著井口上方那一小片天空的時候,才恍惚間想起——當年他將自己父親推入這枯井之中的時候,似乎他的父親也是跌坐在這個地方,和他同一個位置。
如今卻也是風水輪流轉了。
“我這些年給了你這麽多祭品,你可以看在那些祭品的份上,把我送上去嗎?”他最後仍舊不死心的問,“我可以給你弄來更多的祭品,一定可以的。”
他之前為了防止那些被他丟下來的人再爬上去,特意在四周井壁上灑了特殊的**,讓井壁變得異常濕滑,即便是常年在懸崖峭壁之間遊走的人,也別想從這小小一方枯井之中自己爬出去。
他又如何能想到,自己也有作繭自縛的一天。
他隻能將希望都寄托在“神明”身上了,他自以為和“神明”還是有幾分交情的。
“不行,我已經答應了你那幾個兒子,我該守信了。”神明頓了頓,突然語調一轉,嬉笑著,“況且,我可是十分想看你絕望痛苦的樣子呢。”
接著他便聽到了神明如同講故事一般,將當年它和陳家小姐在枯井之中的交易說了出來。他才知道,自己這些年來所得到的一切,其實從一開始,就隻是一場陰謀。他自認掌控了的神明,其實從一開始,就已經想好了,要賜給他一個黃粱美夢。
那人淒然一笑,這便是他供奉了多年的神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