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學校大禮堂。

黑壓壓的人頭大片,座無虛席。

我終究沒有忍住,與其說我想看電影,不如說我害怕一個人等鬼。鍾表的走針每走一步我都忐忑不安,等人若是焦急,等鬼就是惶恐。

“泰坦尼克”號撞上冰山,蒼茫海麵上沸騰的人聲、驚駭的巨浪、斷裂的船板讓看電影的人頭皮發熱,緊張和刺激同時衝擊視神經。可是我心裏平靜得像一潭水。宏大的場麵沒有令我激動,而男女主人公生死訣別的一刹,我落淚了,心底的澎湃蓋過了電影震撼的音效。

我在模糊的淚水中看到了那個海風中站立的人:白得耀眼的襯衣領子豎了起來,海風將他濃密的烏黑卷發吹起,露出弧線完美的額頭。古銅色的皮膚在浪尖的閃光點下折射出健康的光澤,眉宇間灑脫不羈的淡然靜默,讓女孩兒無法將視線從他身上移開。即使他不笑不說,一靜一動都令人不能忽視他的存在。他在舉手投足間展現他的傲骨硬朗,連天上的雄鷹都無法媲美。

那樣一個比日月星辰還璀璨眩目的生命,怎麽會輕易地消損?

我忘不了啊!陽光的熱力也比不上他眼睛的明亮,能把人心裏的霧靄都散去,清晰得比水還透亮。他把那件BossBlack的棕色條紋西裝披在我身上,衣袖間還殘留著他的溫度。他對我侃侃而談安達盧西亞的佛拉明戈舞蹈,告訴我密西西比三角洲是藍調的發源地,我還笑稱他是個活地圖。那麽聰慧那麽神通廣大的人怎麽會死去?

我咀嚼著嘴角的苦澀,心裏怨艾。

奶奶,您給了我一個從神話中走出的男子,卻讓命運那樣殘忍地奪走他。早知如此,當初為何要遇見……

我的眼睛不能移動,身體僵直。

我看到了一個影子。

電影的黑幕下,有一個身影輕飄飄地走過去。卡其色的風衣被風托起,一頭濃密的黑色卷發——那個背影太熟悉了。

“大……大森林!”我急忙把眼淚抹去,不想模糊的視線遮擋了尋覓的腳步,“大森林!我要出去!讓我過去!”我慌亂地撥開擋著我的一雙雙腿,大禮堂的連排座位成了最大的障礙。“讓我過去啊!讓我過去……”

千萬別消失啊!

我急得嗓子眼兒發不出聲音,就像試圖挽留稍縱即逝的電波,挽留殘陽後的最後一抹血紅……

那個夜闌人靜時來過我夢境的影子,我幾次伸手試圖捕捉,他都像煙幕一樣散了,留給我的隻有夜的淒涼和惆悵。

如今他就在眼前!

我的眼淚再次奪眶而出……

影子!大森林的影子。

他比煙花消失得更快。

在我磕磕絆絆衝出座椅群,站在過道上再抬頭尋覓的時候,他消失了。

消失得無影無蹤。

不甘心。我不甘心。

前台,尋過去,沒有。

後台,跌跌撞撞地跑過去,沒有。

二樓呢?我的眼淚和腳步一起奔湧,望眼欲穿,尋尋覓覓,無果,無蹤。

他像閃著七彩光芒的泡沫,一碰就消失了。我懊惱,為什麽急於追尋,若是不碰它,泡沫不會碎掉,還有幻影殘存。

哭是無聲的,偌大的禮堂裏,人們沉浸在“泰坦尼克”沉沒的哀傷裏,沉浸在殊死愛情的悲切裏,沒人明白我的眼淚……

“你在找什麽?”莫言一直跟在我後麵追趕。

我搖頭。他怎麽會明白。

“你找什麽你告訴我,我幫你找!”他愣頭愣腦地憨憨地笑。

我無力地抱著雙肩在二樓的旋梯上坐下,默默地對著大屏幕流淚。

四周的啜泣聲漸漸大起來,耳畔響起一個女孩子的哭泣:“以後咱們要是遇見這種情況,你會不會像傑克對待羅絲一樣對我呢?”

女孩兒身邊的男孩兒拍拍她的頭:“傻丫頭!傻丫頭!”

莫言側目去看那對男女同學,轉過頭來對我說:“你也是看電影哭的對嗎?別哭了,電影就是電影,裏麵的故事也隻有電影裏才會發生,現實中是沒有的……”

我聽不到莫言接下來的話,思緒又被帶到了蔚藍的下午,海麵上的雲朵像碩大無比的棉花糖一樣飄過頭頂,那個被陽光托舉,風一樣的男子……

電影散場後,我回到宿舍。

蘋果翹著二郎腿喜歪歪地看著我,正想調侃,忽然坐正:“哎,你怎麽哭了?”

“沒事。”我淡淡地說。

“不對,是哭了,眼圈都是紅的,是不是那小子欺負你了?”

“我找他算賬去!”她跳起來,被我攔住。

“真沒有,他是個老實人。”

“真的?”蘋果一臉狐疑,眼光像探雷器一樣在我臉上尋覓線索。

“他有點木訥……是個好人。”

“嘖嘖嘖!這傻小子有福,你給他的評價可是不低呀!”蘋果壞笑。

“別瞎想。什麽都沒有,”我定定地看著她,“我不會喜歡他的。”

蘋果怔了怔,“有一天你會忘了大森林的。我希望你忘了他……”她的聲音也落寞下去。

“為什麽?”

“我想你快樂起來。”

我淡淡地笑:“有你我挺快樂的。”

“那不一樣。”她望著我的眼神就像穿過我看到了另一個生命體,“明知道是泥潭沼澤,還要死心眼地往下陷,你就是這麽一種人!”

“可是一塊傷疤好起來不是那麽容易。”

“你是寧願傷口潰爛掉,擴散的麵積越來越大,心髒脾肺全都感染到無藥可救,還是願意填平傷疤結上硬繭?等繭子脫落了又是一快好肉,你會漸漸忘了曾經痛在哪裏。”

“繭子脫落了還有痕跡。”我也倔強。

“你真傻。”

我仍是淡淡地笑。有時真想像蘋果一樣灑脫,可是心裏的痛無法像橡皮擦一樣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