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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眼圈發紅,眶下印黑發紫。

“我已經通知你姐姐……上個星期就通知了。”我不敢看,老人們常說,盯住鬼魅的眼睛看,看得久了陽氣會弱化,魂魄就飛了。

“我知道。”

“你還有話交代她嗎?”

“你怎麽不問我,”他似乎等著我問,“凶手抓到了沒有?”

“今天你的語氣裏少了憤怒,多了哀傷。”

“殺你的人已經遭到報應了,對嗎?”

他沉默,勾著頭。

“你父親和姐姐重金懸賞知情人的通告一發出,第三天,凶手就落網了。不是嗎?”

“……我姐又來找過你?”

“消息還在封鎖,報紙上也不會見到。你怎麽知道的?”他苦笑,落寞像遮天避日的雲霧一樣繚繞。

“我忘了告訴你,我除了有一雙鬼眼,還有預知的能力。天意不可知的事情,我無法知道。可是天意讓我知的事情,想不看都做不到。”

“那你全知道了?”他歎息。

那歎息聲比這陰暗的狹長小路還要漫長,比陽間通向幽冥的那條看不見摸不著的不歸路還要無邊無界……

“嗯……人性,真是微妙而複雜的東西。你不會想到,那個勒死你的人在殺你的時候那樣窮凶極惡,而他愛他的兒子,又會那麽痛心入骨。你一定去過醫院了。看到了什麽?”

我繼續說:“七歲。很可愛的男孩兒……一場車禍,造成了他的死亡。

“那個殺人的人,那個為人父的人,他為了挽救兒子的性命去向你父親求助,承認自己是殺害你的凶手,願意指證另一個殺害你的凶手。為了什麽?為了錢。為了挽救瀕臨死亡邊緣的兒子。他很愛他。

“他當初因為窮,為了哺育兒子而殺你。如今,他為了救兒子,願意殺自己。

“人性究竟是什麽啊?

“他拿了你父親的錢,去拯救他的兒子,去承擔高昂的醫藥費,去維持一個步步走向死亡的兒子鼻腮上的呼吸器。男孩兒被無情地診斷為腦死亡,可健康的心髒還在跳動,倔強地不肯停止。

“你沒有想到吧?這個為一己私欲殺人的人,在兒子的遺體器官捐獻書上簽了自己的名字,要把七歲男孩兒的健康器官通通捐獻出去。

“醫院的走廊很長,狹長的。你是隱藏的魂魄,你看得見他,他看不見你。他走來走去,在那個狹長的走道上停了又停,頓了又頓,痛苦得邁不開步子。你看著他以一個父親的悲苦心和淚洗的容顏親手拔掉了插在兒子身上的呼吸器……

“一個鮮活的心髒停止了跳動……

“完全驚呆。

“這是你痛恨的殺人犯在帶上手銬自願伏法之前做的最後一個舉動,他親手結束了兒子的生命,為了拯救其他急需做手術的病人。

“一個年幼的身體死去,卻以另外的形式延續生命。

“這個被你痛恨的殺人犯。他曾經有罪,可他在用另一種方式贖罪。”

我抬起頭大膽地看他的眼睛,“你還恨他嗎?”

“我不知道……”

“停止吧!恨人太痛苦。無邊無際,沒有著落。”

“別問我,這問題像該死的厄運一樣永遠不會有答案。”

“好吧!”我歎氣,“你走好。”

黃泉路上的冥風,陰霾晦暗,卷著苦澀。

苦楚的等待換來了平和的心嗎?我不知道。就像這鬼說的,這問題沒有答案,更沒有邊際。

可是不論是人是鬼,都不能憑借仇恨而存在。

一個月之後,我在報紙上看到一則新聞。一個為子尋凶七年的父親,在凶手伏法被執行槍決之後,把僅剩的五萬元財產,分給了兩個凶手的家屬。而他自己,則在一個月後因癌症去世了。

至於石玫,我再也沒有見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