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嘩啦一聲。

旁邊的一個水管突然扭開,我嚇得往後一退,頂住了牆。

“好涼。”牆皮冰冷,趕緊離開。

隻一轉身的工夫,再看剛才打開的水龍頭,那下麵已經多了一個人。是個低頭衝洗長發的女孩兒,水從她黑瀑布一樣的烏發上傾瀉而下,遮擋了她的整張臉。

我心裏有些忐忑,退到自己的水簾之下,卻忍不住觀察她。她……好奇怪。那被水衝刷過的後背上出現了若隱若現的青色斑紋,像是被誰虐待的。我入神地看她,沒注意自己身上的變化,擦臉時竟發現毛巾被水濺濕的地方都染成了紅色,鮮紅鮮紅的。我詫異地把毛巾翻過來看,隻要是水沁過的地方都成了一片紅,暈染開來。再低頭看自己,隻見從身上流淌而過的水,都已變成一片血水。

“啊呀——”

我失聲尖叫。

對麵衝涼的女生紋絲不動。

我忽然就發現,她的頭發好長,且越來越長,似乎每用梳子梳洗一下,那頭發就生出一寸來,越梳越長,沒完沒了,漸漸地拖至地上。

我驚慌失措,想跑,卻已來不及……

她腳下的頭發像長了眼睛一般向我爬行過來,似有無數條黑色的蛇,已經由下而上地纏繞到我的腳脖。我驚恐極了,肆力蹦跳想要越過那些阻物,它們卻越纏越緊,根本不給我試圖逃跑的機會。直到我啞著嗓音哭問:“你到底是誰?我不認識你,為何要跟我過不去。”

女孩兒轉過頭來癡癡地問我:“為何你們都有臉,單我沒有呢?”

呀!我倒吸一口冷氣——她的臉上一片白,沒有五官。

她伸手過來,緩緩靠近。我向水中退去,水流堵塞了呼吸。她的手指穿過水簾碰到了我的臉,隻是沒有實體的碰觸,像個氣流一樣摸索過來。

我屏住呼吸,努力地克製自己沒有叫喊出來。

她——的確沒有臉。

黑發纏繞在她整張臉上,卻是一片白光,熒熒閃爍,詭異難測。

“你的臉……真不錯啊!”她摸著,怪笑著,似乎又像哭。

“我知道你是誰了。”我想我猜到了。

早該猜到了。

“誰呢?”這回聽得真切,她的確是在哭。

“你真傻!為了一個不值的男人自殺,你的父母一定很傷心。”

她渾身顫了顫,像受到觸動。

“不要用別人的過錯懲罰自己,”我說,“你讓親人痛徹心骨,對傷害你的人,並沒有絲毫作用。”

“可我是羞死的,”她抽噎,痛苦難以下咽,“再也無臉麵去見父母了。”

“是臉麵重要,還是性命重要呢?”

她怔住,手縮了回去。

“做了錯事的人尚且可以悔改,何況那錯並不在你。時間會衝淡一切,隻要還有命在。”

“可我受不了,我受不了身邊那些怪異的眼神,”她突然歇斯底裏地叫喊,整個淋浴間的牆體都在顫,“我受不了受不了!每次我看到有人從我身邊經過側目看我,誰和誰在小聲議論……我都受不了!我要瘋了!”

我從水中出來,深呼吸:“那不是人們在議論你,是你的心理作祟,隻有你自己看不起自己,別人才能傷害到你。那些經過你身邊側目看你的人一定是因為你很漂亮,引起他們忍不住觀賞,沒準心裏還會歡呼雀躍一下。那些小聲議論的人討論的主題也不是你,那說不定隻是功課上的遺漏,沒有聽懂的課題,或是關注哪個政界要人花邊新聞,和你沒關係!”

她愣在那裏,像僵硬的石頭一樣立了很久。

慢慢地,她的臉上出現了變化,在這陰暗的角落裏,眉眼漸漸顯露了清晰的輪廓,眼睛細長嫵媚,嘴唇飽滿豐潤。

“其實你很漂亮。”我讚美她。

“漂亮有什麽用呢,”她苦笑,“那個人還是在危險的時候拋棄了我。”

“你恨他?所以冤魂凝久不散?”

“我就是想看看,他會變成什麽樣子。”她冷笑,“不做虧心事,半夜敲門心不驚。報應,都是報應!三天前,他被檢查出來得了敗血病。那次他被人在城樓上毒打,外傷引起的血液細菌感染,發現的時候病毒已經擴散了。”

又是歇斯底裏的笑,笑過又哭,痛不欲生地哭。

“你到底是愛他還是恨他呢?”我問她。

“我該高興才對,可我一點也開心不起來。”原來鬼也有煩惱。

“人存在不僅僅是為自己,也是為你心中所想的人快樂憂傷。你愛也好,恨也罷,種種情緒都給了你存在的理由。當一切落幕,所有遺憾和期待都不在,心就空了,你的存在亦變得毫無意義。”

她那雙黑眸子裏流出淚來:“可我……心有不甘。”她在求我?

“你想讓我做什麽?”

“能幫我捉拿凶手嗎?東門外古城樓上的三個流氓。”

這個,的確很難。“沒有警方介入這件事,除你之外還有證人嗎?”

“有!那個人還活著。”她又激動起來,“那三個流氓是外地口音,打扮像是民工,褲腳有水泥漿子。”

我的腦袋裏忽然出現了那天自己在古城樓上遭遇的三個流氓的樣子,真是他們?

拖鞋踢踏水泥地板的聲音。

有人來了,三五成群,來洗澡的人逐漸多起來,有人哼唱曲子,有人大聲地吆喝,嘩啦啦的流水聲立刻擴大了十幾倍……

我回頭,麵前的異象又不見了。後背冰涼得像塊兒凍豆腐,心裏有點寒……我還有話想問她:這澡堂子裏的兩條人命,是否與她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