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惡店家詭計詐金銀,朱門內小子要認娘

常言有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世間之事皆有因緣。人亦應惜緣,種善因,這終究是對人有益。

此番要說的事情,正應了這善惡循環,報應不爽的天理。

然而,故事還要從清朝末年開始。

鹹豐元年冬天,丁家大宅裏,走出一個人。

這個人,看樣貌有五十多歲,頭發花白,辮子拖到了背中;留著三綹胡,都有些許花白。他穿著黑色綢緞棉褂,外麵是水貂皮衣,左手拄著雕花楠木拐杖,右手是一對山核桃。這老人從朱門內走出來,轉身對下人揮了揮手,徑自往當街上來了。

這位是什麽人呢?正是這丁家的當家,丁老爺。

這地方,是屬於蒙古管轄的,名為包克圖,就是如今的包頭市。

走到了街上,連著的幾個蕭索的破房子毫無生氣的冷眼看著丁老爺;房頂大多破了洞。幾個人跪在街邊,圍在一起,一個人用兩手顫抖的捧著一個破碗,可憐巴巴的看著這位從大富之家走出來的大老爺。

丁老爺停下身來,由懷裏掏出一個絲綢的手帕,手帕上麵繡著牡丹花,他輕輕展開,在額頭上麵抹著,嘴裏細聲的言道:“大慈大悲,大慈大悲。”

他是正對著幾個乞丐的,兩隻手都有東西,掏手帕的時候,便把拐杖立在了雪地裏,正好插在地上。正是擦著汗的時候,嘴裏說話的時候,最邊上的乞丐眼睛一亮,一把奪過了那拐杖,奪命奔逃。

丁老爺並不急躁,輕輕地折好手帕,複又裝回了身上,用手指著那些乞丐,厲聲說道:“真是不知好歹,老爺我本想要賞你們幾個錢,沒想到竟然敢搶老爺的拐杖,凍死你們這群窮鬼!”

丁老爺一生氣,臉又漲紅了,好似個燒紅了的炭塊兒。他罵完後,突然咳嗽了兩聲,這才住了嘴,緩緩的轉了身,嘴裏小聲嘟囔:“怎麽這麽慢,還敢要我這些銀子。”

他的胡子被風一撩,下巴收了一下,那通紅的臉頰才漸漸恢複了顏色。乞丐們隻是仰頭看著他,烈風一來,在另一邊外麵的乞丐渾身哆嗦,丁老爺低頭一看,這個乞丐竟然隻穿著一身單衣。褂子和褲子都少了半截,隻能抱著旁邊的乞丐取暖。那頭發蓬亂的粘連在一起,並不見他的眼睛。

突然,這乞丐大叫了一聲,仰麵倒下去,一命嗚呼。

丁老爺抱了膀子,微顫一下:“看得我都冷,呸!”

正這時,方才奪拐的乞丐逃走的那條路上,一個精壯的漢子舉著拐杖往丁老爺這裏奔來,嘴裏還喊叫著什麽。

丁老爺回過頭,左腳向前,身子朝後傾,右手手臂伸展,左手護著右胳膊。他眼睛直盯著奔來的男人,那男人一臉的幸福洋溢,這才聽清了嘴裏的言語:“老爺,我搶回來了!”剛剛接近丁老爺一步之遠的地方,隻見那耳刮子兜著從西伯利亞勞頓而來的西北風,仔細看,手掌裏竟然是那兩個山核桃。

說時遲,那時快,老頭兒的手掌墊著兩個核桃全都拍在了那大塊頭的臉上。大塊頭的臉瞬間扭曲,兩顆牙好似蒙古草原上脫了韁的野馬,飛馳奔入了潔白的草原上,空留下紅色的馬蹄印,在西北風中閃爍。

丁老爺順勢奪過了拐杖,舉起來就打在倒地的大漢身上,憤怒的喊道:“讓我等了多長時間,居然還有臉回來!你怎麽不凍死在外麵!”

那大漢奮力求饒,從地上跪坐起來:“老爺你息怒,我這麽個臭蟲哪值得您這麽生氣,看氣壞了身子,這才是折我的壽命唻!”言語懇切,兩淚縱橫。

丁老爺這才罷了手,深呼吸一口氣。隻見那大漢的睫毛上已經有了冰碴。他憤憤轉身,留了一句話在風中扭捏:“挺會說話,下回給我注意點兒。”

看著丁老爺走的漸遠,大漢站起身,抹抹臉,對著那漸現佝僂的背影狠狠的啐了一口,正吐在了死去乞丐的屍首上:“呸,老糟骨!早晚喂了狼!”

說完,抱著身子回了丁府的方向。

乞丐嗚嗚的哭聲,被西北原來的淩冽係數搶奪去了。

再說丁老爺,雖然心中氣憤,卻聽了那漢子的奉承,心中感覺舒暢不少,踩著漫過腳麵的積雪,往一個飯店走來。

這店是丁老爺的同鄉所開,店主姓劉。這年頭裏,自北方白蓮教,南方天地會以來,華夏綠林豪傑競相來助力,勢要推翻這末年的爛車;全國的生意都不好做了,卻難得隻有劉掌櫃的生意紅火。

究其原因,大概就是飯菜便宜罷。

劉掌櫃老遠聽到了財神爺的怒吼,早早的依著門坎等著了。這個人長得尖嘴猴腮,下巴左側一個突起的黑痣,痣上麵三根毛遠比他鼻子下麵濃密的胡渣要引人眼目。小夥計從身邊過,劉掌櫃從他的肩上把手巾拿下來,往自己的臉上摸來摸去,又扔回給小夥計。

“這遭天氣,咋弄!”倚著門在那兒罵閑街。

丁老爺走了過來,正趕上一個乞丐半蹲著往劉掌櫃這裏來,劉掌櫃一腳踏出門來,背靠著門,一腳楔在臉上,破口痛罵:“滾!看你那死人樣,還嫌老子不煩!”

丁老爺一聽,心中暗忖:這劉掌櫃往日裏向來是笑臉迎人,就算是這幫窮鬼來了,也是笑裏藏刀的,今天這是咋了?我得打聽看看,沒準兒有些什麽買賣能做。

“劉掌櫃的,來盤餃子,要豬肉的。”

劉掌櫃一聽丁老爺聲音,知道被他看到了踹人的一幕,眼珠子一轉,歎氣說道:“嗨,丁大爺,豬肉的沒了。要不然我能這麽心煩不是?”

丁大爺兩步進了前:“這怎麽個意思?”

劉掌櫃低聲耳語:“昨天來了兩個蒙古人,說了兩句,起了爭執,把我後廚的肉全都翻出來扔了。蒙古人咱哪惹得起?”

丁老爺一聽兩眼發直,虛汗飛流:“找到了嗎?”

劉掌櫃環顧左右,看看沒人看這裏,便說道:“放心,沒發現,我藏得緊的嘞。”

丁老爺聽後,眉間舒展,收起紅暈的臉色:“來壺酒,要老家的,再給弄點兒下酒菜。”

劉掌櫃樂著轉到了後廚,丁老爺則找了個暖和地方,慢慢坐下。

此地吃飯的大部分是蒙古人,雖然漢人也不少,但是滿蒙皆是貴胄,所以有錢也不敢來。正是因為丁老爺勢力大,莫說縣太爺,就是綏遠的老王爺,也代之為座上賓,當然不會有不識像的。

剛剛座熱了板凳,劉掌櫃就帶著好酒好菜來了。

他把東西全都放在桌子上,眾人的眼目便投向了兩人的桌子上。隻見丁老爺微睜著眼睛,嘴角出著風:“這不是老劉的手藝。”

丁老爺口中的老劉,說的是劉掌櫃的二叔。叔侄倆自走西口來到這裏後,便憑著老劉的手藝起了這個飯店,有了今天的日子。

這丁老爺就是常客之一。他隻要稍微提鼻子聞來,就知道是不是老劉的手藝。當下便眯起了眼睛,一臉的狐疑。

劉掌櫃陪著笑說道:“嘿,我叔染了點兒風寒,我才捉急換了個廚子。”

夾起菜,丁老爺慢慢咀嚼,香味從盤子裏散到了邊上,好幾個客人都要求加菜。丁老爺放下筷子,點點頭:“嗯,還不錯。不過……”

說著,他俯下了身子,悄聲說道:“你小子,是不是放了什麽不該放的東西了?”

劉掌櫃兩眼放光,一臉的驚異:“真好舌頭,咋吃出來的?”

丁老爺一指劉掌櫃:“不安好心呐,裏麵放大煙。”

劉掌櫃慌忙支吾著,起身到了近側:“反正你也抽,不怕。要是讓這幫韃子知道了,我可就完了。”

丁老爺斜過眼瞟了他一眼,平靜地說道:“那你說,你二叔哪兒去了?”

劉掌櫃小聲說道:“讓他發現了……不得——”

“老爺!貨運來了,今天咱該找這姓劉的收賬了吧?”

打斷了兩人說話的,是個莽漢。他是本地人,叫彪子。原是衙門裏的劊子手。後來在丁府裏當下人,為人莽撞,是個不折不扣的亡命之徒。

當下走了進來,怒氣衝衝,本是來找劉掌櫃收賬的,進得店裏,竟見到本家老爺和他在說悄悄話,這才一臉忠義的走來大喝。

那丁老爺被這一聲若雷灌耳,驚的直直坐了起來。一看周圍都看著自己,實在下不來台麵,掄圓了一巴掌,摑在了彪子臉上,怒喝道:“須攪了人家生意!”

彪子捂著臉,一臉的委屈:“他欠了咱三個月的肉錢,剛才還拉來倆……”話沒說完,丁老爺真的急了,吹胡子瞪眼,滿麵紅漲,連**子都燒開了。他三拳兩腳把彪子打了出去,要他回府。

劉掌櫃一看這樣,心中生了一計。

“丁老爺您消氣,消氣。”劉掌櫃勸著丁老爺,又低聲說道:“你看上的那個張家的小媳婦兒,還記得嗎?”姓劉的這話一出,丁老爺可來了精神。他兩眼放著綠光,像草原上一周未食的野狼。

“怎麽樣,你弄到手了?”丁老爺一臉不耐煩的樣子。

劉掌櫃卻推拖起來:“丁老爺,你知道我把她婆家害的家破人亡,娘家走無一人,費了多大勁嗎?這來回的挑費,是你那幾個人換的回來的?”

丁老爺一聽“人”這個字,眼珠子的綠色瞬間染遍了臉色,他連忙捂住劉掌櫃的嘴:“別別,別說了,直接開價,咱們倆誰跟誰來著。”

劉掌櫃俯下身子,伸出五個手指頭:“五百兩,咋樣?”

丁老爺皺了眉:“我不跟你矯情,我急著要人,給三百。”

“好……四百。”

“明天到我賬房領錢。”

劉掌櫃見丁老爺說完了就要走,急忙拉住他:“那欠的賬呢?”

丁老爺一臉的茫然:“你什麽時候欠的賬?”說完,便轉身離開了。

當街雖然有屋,卻擋不住風雨;朱門雖然繁盛,卻住滿了鬼。

卻說這位丁老爺所看上的,是遠近聞名的美人,號稱塞外西施。本家姓趙,嫁給了一個張姓的男人。這男人也在外做生意,因此鮮回得家來。

一日,她出門為婆婆買藥,正撞上了丁老爺到自家藥鋪看帳。見趙氏美豔無雙,整個人都定住了。待回過神來的時候,手上的賬本已經被口水濕透了。

當晚便到了劉掌櫃處,許下代價,要把趙氏弄到手上。

劉掌櫃便買通官府,把趙氏在外經商的丈夫嫁禍殺人罪,拷了起來。很快問了斬,又在趙氏趕到異地領丈夫屍首的時候,在家裏井中下毒,毒死了家裏僅有的老人。待她回來的時候,娘家的人也被趕走,不知所蹤,家裏的房院田地都被縣太爺占了,除了丈夫身首異處的未寒屍首外,什麽都沒有了。

正要遠投別處的趙氏,被早就準備好的劉掌櫃接回了飯店裏,藏了起來。

這叔侄倆本不是什麽老實的生意人,後來物價上漲,各地頻頻起義,就打起了無本生意——人肉包子。

與他們合謀的,正是這位丁老爺。

那天,彪子鬧了事,剛剛趕走,劉掌櫃的二叔心中氣氛,上了樓去,才聽到有女人的哭聲,他以為是鬧了鬼,不敢妄自上去。

見劉掌櫃不在,便壯著膽子上了樓,這才看到了趙氏在樓上哭泣。雖然不知道侄子做了這事情,但是見了趙氏的美貌,頓生歹意,哪還記得埋怨。

他推門進去,直撲趙氏。趙氏手上一把尖刀,本是拿來自我了斷的,誰承想一個粗短的流氓破門而入,她還沒來得及反應,發現刀子已經戳在了劉掌櫃二叔的脖子上,當時就死屍倒地。

劉掌櫃到處尋二叔,想告訴讓他趙氏的事情,要他別動歹意,誰承想,晚了一步,隻能收了屍,連帶自己叔叔的屍體一起,都做了人肉包子。

這天劉掌櫃來到丁府內,要了丁老爺給的三百兩紋銀,剩下的一百兩,要等收了人才給。這一邊劉掌櫃拿著銀子剛要出府,那邊彪子拿著綢緞,要準備新房了。

劉掌櫃上前,手裏一錠銀子塞到了彪子手上:“彪子,哥哥不會說話,腦子也笨,你別跟我一般見識,這點兒錢,拿去喝酒,我這兒給你陪個不是。”

彪子手涼,但是心裏熱的。頓時間,惡顏改了善臉,嘿嘿傻笑:“小弟我才是,哥哥以後有事要幫忙,我一定不推辭。”

“嗨,哪敢勞煩兄弟來著,隻求你以後能高抬貴手,咱兄弟不都有得賺?”劉掌櫃壞笑著出了府門。

彪子拿著銀子,突然用掌拍著腦門:“對啊,我咋這麽傻呢!不賺白不賺!”說這話,望著賬房的方向看了看,又去忙了。

不巧,從外麵回來的大漢剛剛聽到了這話。這位大漢又是誰?正是被丁老爺一個巴掌呼跑了的搶拐杖的那位家丁。這人姓張名鶴,據說是因為他爹在他出生之前夢到一個仙鶴叼了個男嬰在房頂上轉,故而取了個名,叫鶴。

張鶴雖然長得五大三粗,卻是個心細的人,而且能言善道,很得丁老爺的喜歡。方才聽到彪子所言,雖然不知道是想什麽,但是知道這家夥一定能用,便自此開始注意他的一舉一動。

這方家丁各懷了鬼胎暫且不提,單說丁老爺。

自打劉掌櫃辭行去賬房零錢之後,他就忙活著要填房了。本家大太太瘋了,終日抱著布偶,說是自己的孩子。家裏的丫鬟也被丁掌櫃欺負的幾乎跑光了,正愁枕邊沒人的時候,看到了塞外西施,哪能不急?

當即準備彩禮,聘找媒婆,摘選黃道吉日,迎娶趙氏。

這時,他正在房裏哼著小曲,頭頂春風一掠,帶走三十年的躊躇。低下頭一看,一個小孩兒也跟著哼唱。丁掌櫃心情好,便把他抱上了炕頭。

這小子不是外人,正是賬房先生的小兒子,叫月月,時年六歲。因為乳名像是女孩子,他從不讓人這麽叫他。當時,他正追著家裏的貓一路跑,無意間到了丁老爺的臥房。這孩子沒見過娘,出生的時候,親娘就撒手人寰了。

丁老爺說道:“小子!想要個娘嗎?”

“在哪兒!”小子從炕上站起身來,張口問道。

丁老爺隻是笑,不答話。月月聰明,不知道別的,隻知道眼前這老頭兒一旦露出這幅嘴臉,遍說好話,就能得個好果子吃。

他俯首磕頭:“恭喜老爺,賀喜老爺,小子給您磕頭道喜!”

丁老爺那個高興,心說,真沒白疼他,比我那個十年不見的兒子強得多了,還不如把他要過來做我的兒子好。

他心裏想著,嘴裏發笑。低下頭問道:“你說說,道的是什麽喜?”

月月抬起頭,心中嘀咕,我知道你什麽喜事,趕快賞倆糖吃,我還出去玩兒呢。左思右想,想到了剛才所言的事情,張口言道:“恭喜老爺給我找了個媽!”

丁老爺才舉起杯子,剛喝了一口,就聽見這話,頓時從肺腑擠出一口氣,直噴出來,正噴在了月月的臉上,那孩子抹著臉哇哇的哭:“不給糖就不給吧,賞口水還是隔夜的。”

正是:惡鬼奸計要納妾,朱門小子想要娘。究竟怎個結果,還請看下回詳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