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星夏夜母子遊山野,獨徘徊又遇苦命人

話說趙月隨姨娘一同拜別了無須道人,母子二人同回了家中。一連幾天都是平和的日子,趙月依舊正常上班,姨娘則對現代文明和時尚興奮不已,畢竟她依舊保持著二十幾歲的身心,這也是正常。唯一不同的,便是張飛。自那苦命的少女消失不見以後,這個漢子終日像個小娘子一樣,抑鬱寡歡,挖坑葬花。你實在無法想象,讓張飛張翼德,去像林黛玉那樣,來一場翼德葬花。

趙月看張飛如此,心中毛躁,用力在他腦後就是一下:“你小子中了邪了?來,我聽聽你能做個詩出來?”

張飛反應遲鈍,緩緩抬起頭看趙月:“昨夜苦命蟲悲歎,今朝償命草低吟。青藍長空走烏雲,碧綠大地行惡鬼。若有天眼昭昭目,殺盡魑魅魍魎身。”說完,歎口氣,鬱鬱轉身。趙月呆滯的看著他,喃喃道:“這個貨是真的中了邪了,真要命啊。”

正這時,身後有人說話:“趙月,聽說了嗎?”趙月回過頭,是同組的席景。這個男人身形雖然稍顯瘦弱,個子卻高,足有一米八五。長著尖下巴,寬闊的鼻子讓你想起田間辛勤耕種的老牛,眼睛細長,害羞的藏在了眼鏡片身後。一隻大手就那樣伸出來,輕輕地按在趙月的肩頭。

趙月輕輕點點頭:“嗯,知道,你說的是下崗的事兒吧。”

席景看著張飛:“你們不怕嗎?尤其張飛這樣子。”趙月心裏知道,席景家裏麵早就把這些事情打點好了,再怎麽裁員也輪不到他,現在的樣子,根本就是來幸災樂禍的。趙月心中不快,卻沒有說出來,不想,張飛卻先說了話:“嘁,真是看出殯的不嫌殯大,你小心引火燒身!”

工廠裏四處都很吵鬧,這一句卻一瞬間讓好多人安靜了下來,卻把席景的眼鏡腿兒氣的跳下了耳廓。趙月在意的,並不是張飛說了什麽,而是明明那麽小的聲音說的話,為什麽能讓幾乎所有人都聽到。

他趕快拉著席景往一邊去,邊走邊說:“我看張飛是中了邪了,你最好別去惹他,小心真的惹出什麽事情來……”

席景一把推開趙月:“你少來這套!”空氣驟然間被凝結,剛好來到廠子的經理聽到聲音,往這裏來。趙月輕聲說道:“我提醒過你了,你別忘了小三他們三個人是怎麽死的……”他口中的小三,指的正是當日慫恿趙月上墓地的三人。

這話一出,剛要說話的經理立刻站住,一個標準的向後轉走,離開了談話現場,空留下席景一個人在原地哆嗦,這事,可是相當大的事情,而且,即便是過去了很長時間,仍舊是如此的人人自危。

一下班,趙月便去找張飛,卻怎麽樣也找不到他,他到處詢問,也沒有人說見過張飛,趙月心說,不如回去找姨娘商議,無論如何我也要幫幫這個朋友。拿定了主意正要走,身後有人說話,聲音低沉,卻柔聲柔氣:“趙月兄弟,人說你找我?”

趙月一回頭,直言問道:“你究竟是誰?”

“流氓!”張飛扭頭就走,獨留下趙月愣在風中淩亂:“什麽意思?”

這一麵趙月一頭霧水被娘裏娘氣的張飛弄得莫名其妙,另一邊,席景跑到了經理辦公室。本來已經下班時間,卻能聽到辦公室裏有麻將牌碰撞的聲音。當然了,這已經算不上什麽奇怪的事情了,倒不如說,根本就有沒人把這事情當成什麽可大驚小怪的東西。

席景知道最近經理手氣不太好,身上揣著三千塊,坐在經理身邊一邊捧,一邊吹風。

“那個趙月一直是趾高氣揚的,總是拿小三他們三個人的事情說,這影響已經很要命了,現在全廠子裏的人都是人心惶惶的,這家夥就是個毒瘤啊。”

經理把用力把煙頭捏碎,狠狠地甩到地上,一邊罵罵咧咧的嚷著。見經理台麵上的錢變得更薄了,席景把錢掏出來,輕輕塞到經理兜子裏:“還有那個張飛,更是可恨之極,居然編詩罵您,真——”

“誒!不玩了!”經理不知道為什麽發了火,開始咆哮起來。一班人看到老大發了火,這可不是好事,點頭哈腰的紛紛退去。席景也傻了,他經常做這事情,也從沒有見過經理變成這副模樣,不由心中有些不安:“這,這怎麽話說的,您這是怎麽了?”

經理轉回頭,麵色鐵青:“你小子不知道,我昨天真的撞了鬼了,真的……”他說著話,汗珠從鬢角上順了下來。本來稀疏的頭發繞成一圈,守護著經理頭頂的明鏡,然而那明鏡上也全是水珠和霧氣。

他的手指不聽使喚的伸進了煙盒,席景懂事的點煙時,那個纖細的眼睛就發現了經理手指震顫的厲害,好像剛剛被撥動過的琴弦。

抽一口煙,他終於定了定神,緩緩開了口。

事情是前幾天發生的了。

那天下班,一如往常的,打開車門時,在後視鏡看到了三個人的身影。經理站住了,往身後看看,並未見到有人,雖然感到奇怪,卻並不太過在意。上了車,往著回家的路走。一路上,周邊的風景總是有些讓人感到異樣的感覺。

因為所有地方都是香灰色的。所有的事物都是如此,夜晚的燈光、行人、門臉,就連紅綠燈都是如此。他害怕的不行,找了地方停下車,剛一下車,發現自己把車停到了一個空曠的野地裏,而身邊除了一望無際的雜草在月光下悠閑的擺動,商店、人群全都不見了。

這回他真的慌了神,跳上車去,發動車子,發現車窗外麵又全是自己熟悉的景象。正慌神,車子啟動了,一個人影飛一樣的倒在了車底,就好像撲向燭燈的飛蛾。經理就那樣雙目圓整,大張著嘴的聽著慘叫從車底射向自己的耳朵。

他連忙推門出來,正看到小三的腦袋在車輪底下,血從嘴裏麵往外湧,就好像趵突泉那般。經理嚇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還沒有明白怎麽回事,一群人圍了上來,與小三一同死了的兩人站在前麵:“這不是經理嗎?你怎麽了?小三罵你了?那你也不能撞死他呀。”

經理什麽也顧不得了,飛一樣的上了車,胡亂的朝著道路飛奔而去,繞了三十多分鍾,才從這噩夢裏麵跳了出來。

講述完這事情,經理把一頭冷汗的席景推出了辦公室,匆匆的回了家。

第二天,裁員的通知下來了,趙月和張飛的確榜上有名,不同的是,這兩人都被經理單獨找到了辦公室私談。

“就如我剛才所說,小趙,你平常就經常做這種事情吧,你說說這究竟是怎麽回事?”經理誠懇的樣子好像個教徒。

“不幹。”趙月斬釘截鐵。

經理突然哀求起來。

趙月說道:“你炒我們魷魚,還讓我給你解鬼神事,老小子,你是怎麽長大的?”

這話一出,坐在椅子上的經理從腳底到頭頂都感覺不舒服。還沒來得及說話,張飛嬌聲柔氣的說了話:“都是活該,你就活該,死了沒人埋!”

說完,竟然拉著趙月一腳踏開了辦公室的大門,揚長而去。

經理一個人傻愣在那裏,心中難以言喻的痛苦,他小聲喃喃道:“誰,誰把他們兩人的名字寫上的?為什麽他們被解雇了?我沒有這麽說過啊?”

他癱軟的坐在那裏,忽的想起了什麽:“對,席景,這小子不想活了,我死了,我死了也不能讓你活著。”

這一麵,趙月一直被張飛拉出了廠子門口,終於趙月停了下來,他緊緊抓住張飛:“名人別說暗話,上一回被你莫名其妙的搪塞過去了,這回你得給我說個清楚,你究竟是什麽人?”

“我是張飛啊!你小子缺弦兒啊?”沒想到,張飛卻恢複了原貌。

回到家,吃過晚飯,趙月將這事情全部說與了趙姨娘。姨娘一轉身,換了一身時髦的連衣裙,頭發也剪短了,化著淡妝,輕言說道:“兒啊,今天天色很好,陪娘一起出去走走如何?”

趙月本來就心煩意亂,而且從來不會違背姨娘的意思,毫不遲疑的答應了下來。

母子二人一同上了街,天色很快便暗了下來。

燈光之下,那塞外西施的大名穿越一百六十幾年,仍舊是傳奇不減。她走在趙月前麵,小步跳躍,像個開心的小姑娘。身後的趙月卻低頭不語,他知道,下個月的生活,都已經成了問題。

正犯愁,聽到了姨娘的聲音:“兒子,你抬頭!”這一生說罷,趙月抬起頭來,發現自己竟然站在一片荒芒野地之中,星光璀璨,銀河直瀉,光亮灑在雜草叢中,四周看不到人影,吹著陰冷的風。

趙月兩步跑到了姨娘的身後:“我親娘,您這是又把我領到了哪兒了啊?”

鬼姨娘微笑,輕快地言道:“經見了那麽多厲鬼幽冥,卻依舊是如此膽量,真是個長不大的孩子。”趙月尷尬笑著,撓著後腦,早就把生活將要麵臨的窘境全都忘了個幹淨。

說話間,忽的燈火通明,趙月都不知道究竟哪裏突然蹦出來的燈光,再一回頭,竟然是個鬧市,眼前這景象把他給驚得瞠目結舌,他張大了嘴對著姨娘,發不出聲音來。

姨娘輕輕笑出聲,拉著趙月的手,走進了鬧市中。

鬧市中心的燈光,都是點著高掛的燈籠。一輛輛小推車上都有寫的清楚的幌子,車上點著煤油燈,做生意的老板,全都穿著統一的白衣服。

小車排的整齊,井然有序。趙月連氣都不敢喘,因為逛街的都不是人,與其這麽說,倒不如說,整個鬧市中,隻有他趙月,是個人。

看看頭頂,不知道從何時也掛起了燈籠,在不遠處還有戲台,拿著瓜子和香煙四處去買的小孩子,與街邊見到的那些紙糊的小人兒一模一樣。趙月知道,我這是進了鬼市了。

他心中害怕,緊緊攥起了姨娘的手,即便是陰鬼那冰涼的身體,他仍舊能感到些令人舒適的溫存。

“你知道這裏是個什麽地方嗎?”姨娘所言,驚醒了跟在身後一直發呆的趙月。他跑到姨娘身邊,躬下身子,低著頭,不敢抬起來看:“一看就知道,這是個鬼市啊。您把我帶到這裏是為什麽啊?”

姨娘輕歎一口氣,語重心長:“你從明天起,連吃飯都成了問題不是?總要做些什麽吧。我生前還是個經營能手,今天帶你到這裏,就是想要幫幫你,解決這個問題。”

趙月心中咯噔一下,真是我親娘,您找一幫鬼來幫我,做什麽生意我能踏實啊。這地方,除我之外,方圓十裏地沒有活人,您要我做什麽買賣掙錢呐?

雖然一眼就看出了這小子的心思,然而姨娘並不說話,隻是依舊拉著他的手四處轉,在每個攤前都會停下來看看。趙月開始並不敢看,但是禁不住姨娘一再勸說,便睜眼去看,心中言說,這遊魂野鬼的,能做些什麽樣的生意,再說這些東西又能……

抬起頭的趙月,一瞬間就傻了眼,這些東西並不是鬼魅所有,而是人間之物。可是,鬼在這裏買賣人間之物,究竟是做什麽呢。

趙月剛想要問姨娘,姨娘手指立在唇間,示意他有人要買東西,好好看著。趙月聽娘的指示,站在了姨娘身後,讓出了位置,一個遊魂飄忽的過來,站在了攤前。

那個鬼看樣子並不大,與趙月年歲相仿,生前應該是個精神的小夥子。但是,如今卻麵色如灰,周身冰涼,雙目遲鈍。

他站在攤前,指著一條圍巾說道:“這個多少錢?”老板拿出圍巾遞給他:“一百。”小夥子將印有玉皇大帝的一百紙鈔交給那老板,站在原地等著。老板一邊收起錢,一邊問道:“小夥子,你幾時來的這裏?”

“前天。可我已經死了三年了。”

“事故?”

“不,中毒死的。”

老板停了下來,顯得驚訝:“哦,還真是少見。至少這些年真的是很少見了。大部分都是意外身亡,或是病死的。”

“但是,在所有人看來,我就是因為酒精中毒而死亡的。”

“你,你被人謀殺的?”沒想到趙月居然搶來搭了話。這話一出,眾鬼閃著青綠色的光亮朝著趙月看,趙月可嚇壞了,動也不敢動。

趙姨娘站了出來,對眾鬼言道:“莫驚慌,這是我的兒子,是前世的因緣。”小攤的老板首先說了話:“原來如此,是姨娘的孩子。誤會誤會,你看看,這麽年輕,姨娘,您節哀。”

趙月一聽這話,不幹了,接話言道:“我可是活人!”

這話一出,眾鬼又驚。

姨娘言道:“不錯,諸位聽好,今天我來,就是為了此事。原本這個市場的貨源就是個問題,原來的那些供貨商人大部分都成了這裏的一員,有些鬼,買到了貨物之後,為了了卻人間牽掛,把東西作為禮物送給了親人,願意還回來的人已經是越來越少了。貨物沒辦法循環利用,市場就撐不住了。所以,今天我將兒子帶來與你們見麵,從今以後,他就是這裏的供貨商,有需要的東西,就跟他商談便好。”

說完,讓趙月上前,自我介紹。

趙月扭扭捏捏的說了幾句,眾鬼哄笑,雖然笑的滲人,卻能感到那種來自孤獨和寂寞的彼岸飄來的欣喜。

眾鬼散去,趙月跟在姨娘身後,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兒:“娘啊,可嚇死我了。你說給我找活路,這,可這分明是條死路嘛,你看這幫人,死得多瓷實。”

姨娘言道:“傻兒子,哀大莫過於心死。我們這些遊魂野鬼,與那些早死早托生的完全不同。一百年前,我建立了這個市場。所有的東西都是從四處撿拾來的,當時,隻有我一個人的攤位。他們用那些根本沒有地方花的冥幣來我這裏買賣,我陪著他們談話,彼此排解孤寂的痛苦與憂悶,根本就是個遊魂野鬼自娛自樂的地方。”

趙月打斷了姨娘:“娘啊,你剛說這些冥幣沒辦法花的?”

“這是當然了。我們這些鬼,要錢有何用?無非是尚在人間的人們,思念親人而產生的需求罷了。但是,隨著鬼越來越多,我們真的把這市場變成了買賣。有些想要參與進來的人,他們拿來貨物,而我們付錢,有時候,我們也會提供貨物,由他們來付錢。逐漸的,因為與人間結下了這樣的關係,很多鬼開始變得樂觀起來,他們也會默默的去守護自己的親人和朋友,為自己尚未了卻的心願做最後的努力。就這樣,好多鬼因為放棄了怨氣和執著,很快便托生,免墮輪回苦了。”

趙月聽得瞠目結舌,心中不住的震顫,雖說當年智勇我是沒看到,可是,如今這模樣,我真是由衷感覺,有這麽一個娘親,何等自豪。

他愣了愣神,對姨娘說道:“難道,你買的那些衣物……”

“這些?當然了,是我的錢。我可沒有偷搶,畢竟因為那個瓶子的關係,我能在人前現身,第一次發現一百年攢來的錢,原來還能有派上用場的時候。”

姨娘頓了頓,接著說道:“可是,畢竟人鬼殊途,好多供貨商人,因為與鬼結緣,使得他們人生軌跡變化很大,疾病、家敗、黴運,無所不在。現在市場變得蕭條,主要也是這個原因。”

正說著,突然姨娘停了下來,指著不遠處一個女鬼言道:“那女人!”趙月站起身,向著姨娘所指方向看去:“娘啊,怎麽了?”

姨娘一邊說話一邊奔向那女鬼:“好大的膽子,害我兒子丟了工作,竟然還敢出現在我麵前!”

女鬼聽了喊聲,連忙擺手言道:“姨娘誤會!那不是我所為!”

正是:荒莽山野鬼孤啼,彼此言說悲傷事。生來死去總有時,莫過心死哀歎言。畢竟這女鬼究竟是何來頭,還請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