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鬼姨娘破解鈴鐺劫,仙太翁道出百年緣

且說趙月聽得身後有女人喚兒的聲音,頓時全身酥軟,坐在了地上。他盡力想要把脖子扭過去,卻沒辦法這麽做。隻能焦躁的看著眼前那樹木被清風拂動,鳥雀收了聲,星空聚了群星,月安詳的入眠。

“兒啊……”

聲音又從趙月身後傳來,趙月奮力把僵直的身體轉了回來,正看到一個女人站在麵前。她全身濕透,還在滴著水,眼神悲傷,麵色慘白,卻隻有那朱唇異常的紅,好似血。此人,正是趙姨娘。如今的趙姨娘已經成了孤魂野鬼,不複見當日塞外西施的美豔精神,她孤單的站在趙月的麵前,眼中含淚,淒慘的音聲:“兒啊……”

趙月心中一顫,何時見鬼,竟有如此模樣的,完全沒有厲鬼的樣子,隻是孤單地站在那裏,他表情頓然平靜下來,輕聲言道:“娘……”或出於一種同情,或出於對孤寂的共鳴,趙月並未意識到自己說出了這個字。

趙姨娘全身的水滴將腳下變成水窪,冰風一來,連帶那素白的衣物也變了僵硬。那寒意宿在風中,直撲身後的樹木,天地悲慟,霜封了一切,隻感覺姨娘身後,皆是一片銀裝素裹。姨娘並感不到這冰冷入骨,但撲將上去,攔趙月入懷,慟哭不止。

趙月被趙姨娘抱住,並未覺得有冰涼刺骨的感覺,卻隻覺得溫暖,如若不是先見到了姨娘的模樣,他現今隻會覺得,這不過是個念子多年的老母親。

不由得,淚水被這溫暖喚出,趙月亦跟著姨娘一同哭泣,遺忘了時間,摒棄了空間,隻願此時永恒。

一陣風呼嘯而過,趙月身上更覺得冷,隻在姨娘身上靠著,更覺溫暖。突然就感覺耳邊有疾風逼近,下一個瞬間,就覺得臉龐感覺麻痹、刺痛,之後,在空中轉了兩圈,趴在了地上。

趙月捂著臉坐起身,委屈的大吼:“後媽!”

姨娘一指趙月:“膽大的流氓!連鬼都不放過!”

趙月支吾半天,忽的跪地求告起來:“姨娘莫急,小兒名叫趙月,是本地人,因為……”如此這般,盡將自己的遭遇說與了姨娘,哭求姨娘救他一命。

姨娘兩步上前,麵色尷尬,輕聲言道:“所言是真?”

趙月隻磕頭不語。趙姨娘扶他起來,趙月說道:“姨娘哭聲淒慘,口中隻道兒子,你若不嫌棄,我做你兒子,直到你轉世再為人。”

姨娘熱淚奪眶而出,言道:“真孝子!”

若要問來,這趙月為何如此心思,竟然認鬼做娘,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隻道是造物弄人,便是如此,亦好過認賊作父。

卻說聽罷了趙月之言,姨娘沉思良久,不覺間,時間已經要日出。雞鳴之時,萬鬼回陰,不可久戀人間。趙月正是此時,才想起了一事,他忙從身上搜出那個藍色的瓶子,交給了姨娘。姨娘拿起來一看,隻覺得此物精致,一個紅色符咒畫在瓶身之上,能感受到有淚水的溫度。姨娘良久端詳,知道裏麵有陰魂被拘其中,遂置於身上。

恰是雞鳴時,犬吠也四起。

朝陽跳上雲頭,就看到一束陽光映在姨娘身上,卻不傷她半分。

趙月一見,這回有救了,急忙起身,向姨娘求救。

趙姨娘說道:“先到你的家裏看看那鈴鐺,再做打算。”

姨娘赤著兩足,身上衣物滴著水,頭發托在腰間,一臉的死灰色,那朱紅的嘴唇,好像剛剛喝過了血。如此樣貌走在早晨的人群中,卻不見有什麽人感到奇怪,唯獨趙月。

他回身問道:“姨娘,為什麽那些人都對你視而不見?”

“不是視而不見,而是看不見。”

趙月指著自己,意思是,為什麽他能看得見。

姨娘輕聲一笑:“因為你已經與鬼結了緣,要想恢複正常日子,要等你切斷與諸鬼的緣。”趙月默默點頭,心中卻言道:“什麽意思?”

時間不長,兩人一同進了家門。

屋子裏仍然是出去時的樣子,趙月來到臥室,拉開了窗簾,四個黑色的手印貼在窗子上,頓時驚得他原地起跳,坐在了地上。

姨娘在他身後輕笑。趙月回頭,紅著臉撓頭。他見姨娘笑容嫵媚,卻沒有初見時那般落魄悲苦的神情,心中暗歎,這女人,如此堅強,想必生前也不是什麽簡單角色。

趙月站起身,走到窗台,伸手去拿那個鈴鐺,姨娘突然叫住他:“等等!”

一聽這話,趙月忽然收回了手,疑惑的看著姨娘。

隻見她兩步上前,指著那黑色的手印說道:“這是鈴鐺主人所留之物,她把怨念留在掌印中,如果你擅自亂動這鈴鐺,她的怨氣就會進你的身體,消耗你的精氣,直到你死,她才會來取這鈴鐺。”

趙月聽的蒙了頭:“她不是想要這鈴鐺的嗎?”

姨娘笑道:“她的鈴鐺,什麽時候取之不得?奈何你這麽一個窗子?你不知厲鬼狡黠,必然送命。若想要取人性命,尤其是你這種精壯之人,就要消耗你的氣數,到你氣數已盡,才會領你性命,不進屋子,不過是想要讓你放鬆警惕,入了她的圈套罷了。”

原來,當日那碎屍死犯刀架在趙月脖子上的時候,這鈴鐺主人是異常高興的,隻是礙於不願輕易進去屋子,才會提醒那男人小心身後的厲鬼索命,卻不想事與願違。到了夜晚,見趙月不歸,心生一計,貼黑掌於窗上,夜晚則來到,要趙月歸還鈴鐺,隻要趙月碰那東西,必然會殞命,這才得逞。不想,趙月去尋了鬼姨娘,才因為姨娘救得性命。

姨娘見這情形,心中暗忖,我料這鬼不是個善類,徑自收取人命,不去鬼門關報到,想必怨咒過甚。這小子來尋我,也算個緣分,怎能不救他。

姨娘對趙月言道:“今夜我們就會會她,再看有無破解之法。”

趙月神傷,默默點頭。

姨娘此言說罷,拿出那個藍色小瓶,將瓶口對著鈴鐺,不一會兒,一股黑氣進了瓶中。收好瓶子,姨娘對趙月說道:“現在把鈴鐺拿起來吧。”

趙月一臉的愕然,腦袋直搖。

姨娘突然抓起趙月的手,抄起鈴鐺。趙月心說,完了!這回死定了。

姨娘從趙月手上又拿過那鈴鐺,仔細端詳起來,心中思量,這是當年在我夫家同條街的工匠所做。或許能有什麽線索,不如去尋來,不過,還要人來幫忙。她對趙月說道:“兒,與為娘去個地方,探聽一下這女鬼虛實。”

趙月還愣著,一聽姨娘說了話,滿口的應答:“誒,我親娘!”——卻不知他究竟是驚嚇,還是應答。

隨著姨娘同行,過了好幾個街道,兩人穿梭在人群,商街中。趙月弓著身子,心情沉悶。姨娘卻顯得精神,四處觀瞧,見到什麽都覺罕見,好似進了大觀園的劉姥姥。

她興趣盎然的問著趙月各樣的事情,指著兩個亮麗女孩兒問道:“那女孩兒真是美麗,那頭發怎麽那般的曲卷,真生得天生麗質。”

趙月幾乎忘記了跟在自己身邊的是個女鬼。他解釋道:“那不是天生的頭發,你要也想變成那樣,哪天我帶你去就好。還有那美麗臉龐,是化妝品的功勞——”言未訖,趙月發現身邊的人都駐足看著他,神情各異,有人哂笑,有人驚愕,有人奇怪,一個女童說道:“看那個阿姨滿身是水!”眾人一慌,哄亂而散。

趙月回頭看姨娘,姨娘早就去了別處,她興奮地指著櫥窗中的衣物說道:“冬日嚴寒,能穿這麽少的衣服?如此不知廉恥!”

趙月心說,你那一臉的躍躍欲試,怎個廉恥擋得住。

他拉起姨娘的手,往前趕路:“姨娘啊,別人看不到你,我要是答你的話,別人就把我當做神經病了!”

姨娘輕聲笑著,指著分岔路的左麵:“在那裏。”

趙月跟在姨娘身後,到了一個地方。那是個荒廢了多年的舊屋。是附近一所中學的舊校舍。傳說此處是個鬼屋,即使白天,裏麵也能看到一個佝僂身軀的老頭兒在徘徊,總能聽到叮叮當當的聲音。

趙姨娘一聽這說法,低聲說道:“看來還在。”她自顧望裏麵走去,趙月拉她不住,跟在後麵,畏畏縮縮的前進著。

姨娘走前,昂首挺胸,四下觀瞧;趙月在後,弓身曲背,左顧右盼。忽的一陣聲響,趙月抱了腦袋,蹲在原地,姨娘回頭看他,輕輕撫著額頭,溫柔笑著:“莫怕,隻是風吹的。”趙月這才站起身來,緊緊跟在姨娘身後,就好像是怕生的孩子跟在母親身後,寸步不離。

那趙月拉著姨娘的衣角,卻讓姨娘想起了當年月月的舉動,她不禁感慨萬千,暗自抹了淚水,輕輕上得樓去。上了樓,滿目狼藉。課桌四散擺放著,蜘蛛、老鼠四竄。在黑板下麵,有個蹲坐的黑影,不知是誰。

趙月指著那個影子問道:“姨娘,那個究竟是人是鬼?”

姨娘往前去,並不顧趙月說什麽,到了那身影近前,輕聲言道:“吳家鎖匠否?”老人行動遲緩,抬起頭來,正看到趙姨娘的臉,他跪地伏拜:“菩薩啊,菩薩!”姨娘扶起老人,輕聲言道:“莫道菩薩,你我已然皆是鬼。”

老人這才起了身,指著身後的趙月說道:“何人?”

姨娘微笑:“我兒。”

趙月早就嚇得臉色刷白,與鬼樣無異,他連連點頭:“對對!”老人歎氣:“嗨,年紀輕輕的就死了,真是可惜嘍。”

趙月隻是賠笑,姨娘卻與老人聊了起來:“你在這裏徘徊,所念何事?”

老人從身上摸出一個銅鎖。

“我兒遺願,難以完卻,怎麽敢魂歸地府。”老人泣訴著,才把這來龍去脈,說與了姨娘。

原來,吳老工匠有個兒子,名叫吳輝。當年與張家關係不錯。這小子經常到張家去玩。趙姨娘有個丫鬟,是從娘家一起帶來的。這兩人一見鍾情,彼此好感日漸增加。恰巧那時已經是婚嫁的年齡,吳輝也學得父親手藝,打了一對信物,與女孩兒一個鈴鐺,自己一個銅鎖。當年女孩兒問他,究竟是什麽意思,這小子傻笑著說道:“我隻會打這兩樣東西。”

兩人私定了終身,吳家很快提親。不巧,張家家變,趙氏留那丫鬟住在家中照顧婆婆,自己則去了遠地救夫。

幾天後,劉掌櫃的小夥計溜進了家中,本想要在井中投毒,不巧被那丫鬟看到,一聲大喝,把小夥計嚇了一跳。他轉身一看,隻是一女流之輩,反放鬆了警戒。從身上拿出凶器,一步上前,一刀正中心窩,女孩兒倒地即死。

這小夥計本是來下毒的,現在節外生枝,正不知道該怎麽辦,巧了,外麵一個醉漢路過。小夥計翻出牆去,打懵了醉漢,然後將他和女孩兒放在一起,又扯開女孩兒的衣物,偽造現場。下了毒揚長而去。

第二日,張家老母喚那丫鬟不見應答,便拖著病體從井裏提水,剛喝了一口,倒地又死了。

縣爺知道了怎麽回事,心說,這買賣做到這份兒上,就算絕了,他以擺平小夥計節外生枝之事為由,又敲了劉掌櫃一筆。劉掌櫃反倒大方,他心中清楚,丁老爺肯定會補上這錢。

這丫頭剛死,又如此的不明不白,那家的小子卻積鬱成疾。吳老工匠勸他不住,他非要去墳上看那女孩兒。

無奈,老人雇了車,載著兒子,往墳頭去。路上,吳輝大咳不止,隻得停下來,他勉強說道:“爹,車後麵有個鈴鐺,就在車轍裏,快取來。”

老人下來,果然見車轍裏有個鈴鐺,這東西,正是吳輝打造的定情之物。當日女孩兒身死,這鈴鐺就被小夥計搜去了,去不知為何,偏偏在車轍裏。

老人把鈴鐺拿給兒子,吳輝卻大哭不止,他悲痛萬分,把那鈴鐺給了父親,用盡了最後的力氣說道:“爹,把這鈴鐺,給杏兒拿去。”他口中這杏兒,正是趙氏的丫鬟之名,此名,也是吳輝所起。

話說完,一口血吐出來,吳輝倒地而死。

老人痛哭不止,將兩個人葬了一處,又把鈴鐺和銅鎖各與兩人身邊陪葬。

當老人回得家中,卻見銅鎖竟然在桌上放置,忽的耳邊來了風聲,一句話入了耳朵:“爹,將此物給無須道人,請他為我們伸冤雪恨。”

然而,老人至死,也未尋見那無須道人究竟是誰。隻得在世間徘徊,一晃,竟有一百六十幾年。

要說這無須道人又是何人,先前有言,一個拳打丁老爺的白胡子老頭兒,那正是此人。他雖沒有接到老人的冤仇,卻知道此事。當下算來,發現這丁家一時倒不了,便義憤填膺,一拳打翻了那丁老爺,打懵了那彪子,解開了劉掌櫃樓上那女鬼的封印,又給了小翠一個藍色的小瓶。

卻說這趙姨娘拿到那銅鎖,心中沉痛,低聲言道:“是我害了你們啊……”

見姨娘又落了淚,趙月感覺內心隱隱作痛,卻不知為什麽。姨娘起了身,說道:“這鎖交給我,我來超度杏兒。”話音剛落,身後有老人的聲音:“這才好!”

回頭一看,正是無須道人。趙月指著老頭兒的臉,一時間說不出話來,他奮力的從嗓子眼兒裏擠出一句話:“你是人是鬼?”

老人說道:“既不是人,亦不是鬼。”

趙月心中一沉,無意識的說道:“這輩子頭一回見妖怪……”那一臉的期待,好像在說,讓我看看你究竟是什麽變的。

無須道人笑道:“我告訴你,你前生與這位趙姨娘就是母子,今生才能續此母子情緣,你當惜緣侍母,不可違逆。”趙月連連點頭,卻不知道這老頭兒賣的什麽藥來。

姨娘大驚,指著趙月問無須道人道:“此人,難道就是月月轉世?”無須道人點點頭,就見趙姨娘把趙月攬入懷中,慟哭道:“足有百年呐!你讓為娘找的好苦!”言罷,潸然落淚,難以自拔。

無須道人與老人耳語幾句後,又對著趙月說了幾句話。趙月被姨娘抱著,像個什麽都不懂的孩子,呆滯的看著吳老工匠,那老人一臉的慈祥,頃刻間化了一道綠光。看那光亮飛到天空中,散做星辰。

窗子被風動著,屋子裏卻顯得寂靜。隻有姨娘的哭聲,令聽者肝腸寸斷。趙月輕輕撫著姨娘柔順的頭發,把額頭靠在上麵:“兒子也找到了娘……”

趙月是個苦命的孩子,生下時,母親就不幸先逝,他跟著父親一起生活。好不容易熬到生活好了,買下了自己現居的那套房子,老爹卻因為意外先走了一步。他自小渴望有母親疼愛,如今雖是認了娘,卻是前世因果。

他百感交集,亦落了淚,隻怨北風淩冽,不知人間疾苦。

二人離了廢屋,回到家中,已經天色很晚。

趙月與姨娘坐在一起,看看時間,已經要到午夜整點。窗子沒有拉簾,二人隻等著那杏兒來。果然,一條慘白的手臂從牆壁伸出,對著窗子當、當當。

趙月站了起來,姨娘微笑,要他坐下身來,自己走上前,打開窗子。杏兒本想先嚇住那趙月,而後再威脅他,誰承想,窗子開了,趴在窗子上往裏麵看,聽到輕聲柔氣的聲音:“星兒,別來無恙?”

她站在開著窗子外,向下看,竟是多年沒見的自家小姐。

她忽然跪地磕頭,泣不成聲。姨娘亦是難以多言,隻是不住說道:“可苦了你!”

主仆二鬼均泣不成聲,半晌,姨娘把那銅鎖交予杏兒:“他在樹下做孤鬼,你卻世上怨徘徊。本是鴛鴦羨天仙,何必含冤走地獄?”

杏兒領了那鎖子,跪地三叩首,化了一陣綠色清氣,不見了蹤影。

趙月問道:“娘,你為什麽叫她星兒,她不是叫杏兒嗎?”

次日,二人到了一個地方,此地雖有高樓,卻隻有一對杏樹立在當街,人不能移,都言這樹有靈性。趙月對姨娘說道:“那無須道人要我來這裏,就是為了看這對杏樹?”

姨娘言道:“此處正是二人葬身之地。我的丫鬟本叫星兒,因為吳輝喜歡吃杏,便故意叫她杏兒,如今,這一對,就在這裏了。”

正是:前世今生各殊途,因緣難斷自來尋。畢竟這對人鬼母子還有怎麽經曆,還請看下回講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