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豪華鬼莊園
蒙蒙細雨,看不見的夜色,仿佛被裝進潮濕的麻袋裏,能透點氣,可不知身處何地。
“噠噠噠、倉倉倉……”,聽到了鑼鼓的聲音,是古老的秦腔的板眼,那堂鼓敲得時隱時現,簡直是最高境界,有聲音隨和,不像是折子戲,也更不會是正整本戲,這聲音是一種呼喚,是一種夜的提示,我,必須追隨聲音而去,細雨並未造出泥濘,但較為濕滑,我得小心翼翼地行走,並且是緩步小跑著向下走,幾乎快要失去重心似地向下撲去,向聲音的源頭追隨著。聞到了泥土的味道,還有野草的單純,我斷定是在高原的山嶺上,大概是往溝裏下吧。
“啊哈——走著!”,地道、粗獷、沙啞、聲嘶力竭的秦腔黑頭叫板,我拐了一個彎兒,接著向下俯衝,“哎嗨——走著!”,節奏隨著我的步頻,雨夜中,我邁著台步朝下衝,簡直是耍笑灑家!我突然改變步法,碎步蓮花,“噠噠噠噠噠噠——都—倉!”,又拐了一個彎兒,道路漸漸平緩,坡度慢慢收斂,我卻換了武將的台架,那鑼鼓便不得不隨了我的頻率,我掌握了這聲音是欺軟怕硬:“人來——!”,我一聲呼喚,鑼鼓聲卻停了,我開始走平路了,進了一個窄細的巷子,雨水打濕了道路,腳下也感覺到是青石鋪路,抬手探去,兩旁夾壁牆亦是青石堆砌,我該往哪裏走?難道是自古華山一條道?向前是最有道理的選擇,卻聽見有女子唱到:“祖籍陝西韓城縣,杏花村中有家園……”,奇怪,應是小生的唱段,怎麽讓女子來反串?就是反串也得用男生的行腔,完全是旦角的委婉並包含淒涼,我接唱到:“姐弟姻緣生了變,堂上滴血蒙屈怨……”,女子不唱了,前麵突然燃起一盞綠色的燈籠,怪哉,喜事是紅燈,喪事是白燈,這綠燈籠是什麽說頭?雨停了,借著這綠色的燈光,我發現自己仿佛進到了一個巨大的迷宮裏,我站在一個不規則的十字路口,腳下是雨水洗得發亮的青石路,四圍是蜿蜒崎嶇的小巷,青石牆壁高有數丈,置身其中,好比被監禁起來,如果有一個製高點,一定能掌握你的任何行蹤,這簡直就是露天的金字塔內道,但暢快多了。
那綠燈籠懸掛在一個古老的宅門前,與石壁接壤的是木製的鬥拱結構的複雜的門庭,迎麵是一個影壁,上刻著仙鶴,門楣上懸著一塊匾額,上書:滄海一粟。此為何意不猜也罷。我還沉浸在戲曲當中:“那一女子,既然和了我的戲,卻怎地不現容顏?”,卻聽到:“呀呀——呸!好一個不知羞恥癲狂美少年,照了你的路,開了你的眼,難不成還要奴家與你遞茶端飯?”,我繼續道:“敢問姑娘此為何處?夜靜更深,怎麽你一人在此做梨園?”,聲音問:“小子可敢摘那盞燈?”,我笑答:“有何不敢?隻是太高,怕心力不及。”,她也笑道:“可願奴家一助?”,我作揖
打躬:“煩勞姐姐一助。”,當我抬起頭時,那綠燈已經在我手上,是一隻人尺骨挑起的綠色紗燈,我有些得寸進尺了:“敢問姐姐可否願意前麵帶路?”,她冷笑道:“你既敢接這燈,還需他人引路嗎?奴家去也。”,看來,她的任務完成了,可那鑼鼓聲究竟是從哪裏傳來的呢?
偌大一個豪宅,竟然沒有任何動靜,那女子一走,隻剩下寂寞和陰冷,孤身一人在這千曲百回的錯綜巷道中漫步,最不能忍受的還是孤獨,我倒是希望那秦腔再唱下去,隨意地走著,看到路旁一個拴馬石樁,仔細辨認是元末的,有明顯的胡人雕刻風格,這使我想起了在渭北高原上看到的那些堆砌的石樁,大致相同,如果我是到了那個時代,那就奇了,因為那時真正的戲曲還沒有構成,尤其是京劇,而秦腔也深埋在民間,到了清朝徽班進京才正式得到承認,秦腔,一個幾千年的古老劇種,中華戲曲的祖宗,幾乎奉獻了所有行當,更成就了京劇,當它把臉譜的秘密公開給京劇後,便與國粹二字擦肩而過。不對,元雜劇是當時的正劇,那女子能跨世紀到600多年後來演唱嗎?至少她超前了400多年,奇怪的地方沒有奇事便不足為奇了,我累了,放下了那盞綠燈,坐在了一個伸出的石槽上。
“狂生無理!敢坐在我頭上?”,我開始有些不講理了:“恕我無理,可到處都是狹路,無一處可棲身,你總不能讓我一直走下去或是就地而坐吧?你們練傻小子呢?”,它得意了:“哈哈!你終於承認自己不講理了!可你不是傻小子,你是個十足的強小子!而且愛惡作劇。”,我生氣了,把那盞燈扔到一邊:“說我什麽都行,就是不許你說我強!”,隻聽另外的聲音:“你可真是沒有良心,我為你服務了這半天,竟然遭你一擲!”,又是誰呢?低頭看去,卻是那盞綠燈,它自己漂浮到我麵前:“沒我給你掌燈,你能看到路嗎?看,好端端的一根骨頭被你摔出些骨頭碴子,有失雅觀。”,我慚愧了,原來是人家用自己的屍骨在為我服務:“實在抱歉,確實是無意之舉。”,我站了起來,拿起燈籠,準備與那石槽道別,不料它已經不見了,我得繼續往前走。“丟掉它,隨我來!”,一陣無形的力量把我往後拉,那盞綠燈籠在與它爭我:“別聽它的,有燈才能照路!”,兩種力量,我無法斷定誰是幫我的,我在思考著,做著最終的選擇,在這裏,無所謂前進或後退,找到能走下去的路就是正確的,
綠燈突然懸到了我耳邊:“你若不怕就往後看,別說我沒提醒你!”,我轉身看去,隻見身後的石壁牆上貼著一個個人形的東西,的確是人的形狀,我挑燈過去看個究竟,原來真是人,是被剖開的人,他們的五髒全露在外麵,血淋淋地敞開著,這分明就是在嚇唬我!我得再走近些看,終於我做出判斷:“你們非死人即鬼魂!走開吧,我不
怕,隻是感到惡心!”,因為,我發現那些東西的心髒不再跳動,並且五髒搭配不一致。“誰說我的心不跳了?!”,我感到手上有個東西,原來是一顆瘦弱的心髒在我手裏跳動,我想吐,但必須忍住,否則就算輸:“你是冰冷的,沒有溫度,我把你埋了吧?這樣你好有個歸宿。”,那顆心髒突然從我手中飛出:“天下竟有如此膽量之人,我逃也!”,我笑著追它:“心髒哪裏逃!看我嚇唬你!嗚呀呀呀——呆!”,我的叫板嚇得它不知去向,我回頭去找那盞燈,它也沒了,看來,它的任務也完成了,接下來我該怎麽走?寂寞又回來了,這可該如何繼續下去?又是長時間的無聲、無語、無風、無星月,真是一座靜止的怪宅!我得找破口,仰望沉沉黑夜不禁興歎到:“月色溶溶夜,花陰寂寂春;如何臨浩魄,不見月中人?”,卻聽到高處有女子聲回應:“蘭閨久寂寞,無事度芳春;料得行吟者,應憐長歎人。”,總算是偶遇西廂了,我順著聲音尋覓過去,猜測著這個崔鶯鶯是怎樣的形容,自歎不是張生,但也看不起張生委屈於老夫人的強求:相府不要白衣郎。再去科考,便喪了氣節,我若是他,有孫飛虎這樣的摯友,索性從軍棄掉文章、砸了那瑤琴,攜那美人私奔才是正理。真是百無一用是書生,不全對,也不無道理。
一直想著《西廂記》,更討厭歡郎的多嘴、紅娘的無奈,我看分明是紅娘先中意張生,所以才縱容張崔二人先煮米,深更半夜,歡郎年幼,怎能知曉這男女之事?又分明是紅娘從中挑撥,這樣的媒人實在是可恨!她教會張生更加懦弱,相思病臥,我可不願做這沒出息的男兒,尚且不如黛玉之病態,臨死還要憤怒焚稿。“那一少年,你吟得君瑞之句,可否願行他之為?”,我道:“我寧可落草為強人,也不願艾艾自憐,好沒出息的一段愛情!十裏長亭斷送了一個義字。”,那女子歎道:“呀——好一個外柔內剛風流少年,竟有這般風骨!你可願到敵樓來找奴家?”,我當然願意了:“豪門深宅,道路崎嶇無盡,且要與那鬼怪周旋,不知何時能至敵樓與姑娘一敘?”,“常言,書到用時方恨少,路欲行時覓無蹤。該找見的時候自然能找見。”,聲音飄搖跌宕,隻聽那音色,便知道不會是世俗之輩,必須一會,一會而已,別無他念。心中有了目標,精神便也抖擻振奮,怪,朦朧一彎昏黃月牙破雲而露,點點星辰也時時綻現,仿佛是苦盡甘來了,可苦又從何說起呢?“美男,喝杯美酒吧?”,一隻精美的玉盞送到我嘴邊,聞到血腥味道,我憤怒一擊:“渴死不飲!”,又有一隻枯瘦的白骨爪伸過來:“上好的人心肝兒,保你不餓。”,我揮拳過去:“人豈能吃人?餓死不受!”,我一心向往那敵樓,必須有忘我之舉,突然,我被什麽東西重重一擊,不省人事……
(於西安市中心盛順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