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人-鬼-狼
上小學時,每到放暑假,我最喜歡去的地方是農村,天寬地闊,也沒人罵我黑五類,更不用每天打架。
大約是八歲,三年級時的暑假,到了離城約50公裏的伯父家,具體說是哪個伯父不好確定,都是隨爺爺從湖北老家遷過來,父親弟兄姊妹九個,我最常住的是最窮的八伯父家,其實70年代初家家都不怎麽富,那時還是農業社,剛剛有了電燈。吃的還不錯,夏天沒有雜糧,那地方是主產棉花和小麥的,屬於陝西土質上乘的區域,離省城又近,如今乘車很方便,用不了一個小時,可那時算是長途了,現在歸入長途有點勉強,上了高速,還沒說幾句話就到了。
那裏的夏夜很迷人,暑假實際上是夏末初秋,到了晚上就能感覺到秋風習習的爽快,一天的汗水,在老渠冰涼的水中一涮,你會起雞皮疙瘩,那水是從機井打上來的,滲涼到骨頭裏。據說這一帶的老渠都是我爺爺帶領家人和長工開鑿的,不論南方還是北方,都需要灌溉農田,而我們這些來自楚國水鄉的人就更加重視水資源了,聽三伯父說:“老渠實際上是你爺爺劃的土地界限,別人可以用咱家的水,但不能占咱家的地,地太多,還得派長工看著,別的鄉用咱家的水,隻要提前打聲招呼就長工就會給他們開閘放水。你爺爺的為人很厚道,所以都願意到咱家幹活。”。說這條渠並非炫耀,現在土地都歸國家,而那時,我和村裏的小夥伴出行辨認路,靠的就是這條四通八達的老渠。
晌午,從地裏割草回來的男孩子都聚集到八伯父家院子裏,他們的重要家務就是踩著露水去給豬羊割草,等的收工的家長回來後,便可以放風了,我不會割草,八伯母也從不同意我去:“兒子,你就別去了,人家還得給你分一些,咱家有幾個姐姐割夠用了,再睡會兒,等你那些侄子們來了娘叫你。”,輩分高,又是奶奶特別疼愛的孫子,我的待遇自然不同,其實想起來是八伯母對我的溺愛,接過她送來的水喝了口,我又躺在炕上開始睡覺,堂弟已經到院子裏去喂鴿子了,滿院子咕咕的聲音,叫得人心癢癢的,清涼涼的早晨,就是眼皮老打架,昨晚睡的太晚了,可今天有特殊行動,這是我和小夥伴們商量好的,不能失信,我們攢了好些知了殼穿起來,準備到鎮上的藥鋪去賣,昨晚大家就是集體幹這個活,算好了人數,做了第一次收購,但錢還是空頭票:“去不去鎮上,隻要交了知了殼的,賣的錢大家平分。”。
沒人不同意,有人覺得自己交的少,連夜到樹林裏去摸知了殼,還有抓了剛剛鑽出土的未蛻殼的蟬兒放在八伯父院子裏的篩子上,等著一舉兩得,殼殼蛻了能賣藥,知了可是美餐,用鹽水泡一夜,早上在鍋裏稍稍放一點菜油,用小火翻炒片刻,等香味兒撲鼻時鏟出來,你嚐嚐,沒有比那更美味兒的了!可現在的土質變了,近四十年的土地耕種變革,過量地使用化肥和農藥,知了們都快絕種了,再也聽不到樹林裏蟬兒們的合唱,也見不到孩子們成群結隊的抓知了隊伍,我那時候的行為,在現在農村的孩子眼裏看來竟然很土氣:“小爺爺,你是城裏人,看上去比我爸還年輕,咋比他還土氣呢?竟講些我沒見過的事。”,輩分兒高也有壞處,他爸雖比我小不了幾歲,但我總不能和孫子輩的去爭執吧?這爺爺當的真別扭,連還口都不行。
我們整理好一大堆知了殼,男孩子每人在脖子上套了幾長串兒,知了殼很輕,是論克收的,價格不錯,它是一味很獨特的中藥,我最清楚的是它能治療牙痛,對那種因上火造成的牙齦腫痛特別靈,但還要配幾味中藥才行,將近四十年了,我早把偏方忘了,隻記得知了殼的學名叫蟬蛻,它還有幫助消化、健胃化食的功效,現在哪兒去找那麽多的知了殼?可那時,我們人人就像戴了個大花環,蓬蓬鬆鬆地搭在胸前,很獨特的裝扮,浩浩****的小隊伍上了老渠,朝北走,往兩裏多外的鎮上走,一路上大夥說笑著,並互相整理著彼此的“貨物”,誰都不忍心讓自己的心血散落到地上,這件事,是大人們認可的,因為它能給家裏的鹽罐做點兒填補,孩子們的糖塊兒錢也仰仗它了,那時的孩子真可憐,吃完了我從城裏帶去的糖塊之後,就很少嚐到純甜的滋味兒,我倒是更喜歡到菜園子裏去吃西紅柿,或約了頑皮的孩子晚上去偷瓜摸棗,可他們還是覺得糖塊兒最地道。
“你這孩子怎麽這麽頑皮?把我的秤砣放回去!沒了它我可沒法工作了。”,
“我看你給大人的秤和我們不一樣,分量差不多,為什麽他得的錢比我們多?”,
“這是誰家的孩子,怎麽這麽跟大人說話?難不成我是耍花花了?”,有孩子告訴他:
“四哥,你得叫他叔,他是九爺爺家的小叔。”,中年人看看我,臉紅了:
“是小少爺呀,別說了,我真把秤看錯了。”。
他的態度令我不解,那男孩兒低聲告訴我:“這藥鋪過去是咱家的,他爺爺是咱家的賬房先生,是太爺爺的幹兒子,人可好了。”,這個我未見過麵的侄子進內屋去了,不久,他出來
了,手裏拿著個很大的馬糞紙包:“小叔,我們沒見過麵,算見麵禮吧?”,這我不能推辭,但我得當麵打開紙包,如果有錢就絕不能接受,打開一看,我樂了:“呀,冰糖!還有山楂!謝謝叔叔。”,他臉更紅了:“你叫錯了,你是叔叔,輩分兒可不能差!”,看到我欣然接受,他很開心:“你留下吃飯吧?”,我看看身後的夥伴們,十幾個人,藥鋪那麽忙,恐怕他們自己吃飯都沒時間,我告辭:“改天我讓我爸帶我來,再見!”。
我把冰糖和山楂分給大家,錢也分了,沒來的由我暫時保管,然後大夥都各自到鎮上的店鋪裏買東西,今天逢集,所以才來賣藥。他們不想原路返回,想上到公路上沿著路邊走,目的是看看汽車,可我和堂弟還是決定原路返回:“你們一定要靠邊兒走,千萬不要走馬路中間,車過來很危險的?!”,大夥答應著:“小叔,你們也早點回去,別從高粱地過,那裏麵有狼。”,一個孩子竟然帶著鐮刀和筐,大概是想在回去的路上順便割點兒草吧,但他要上公路,便把鐮刀給了我:“小叔,你們拿著防狼。”,那狼是多麽狡詐的動物啊,豈是能防得了的?再說,狼是不會隨便進攻人的。我們便出了鎮子,迎著夕陽上了來時的老渠,邊走邊玩兒著往回返。途經高粱地,我們按夥伴們的提議,沒有下到地裏去,而是加快步伐越過去,好大的一片高粱地啊!紅褐色的高粱穗在夕陽映照下像一幅油畫那麽美,我看得入了迷。
“哎——!前麵誰家的娃兒?當心有狼過來!”,我和堂弟立刻警惕起來,因為這是個老漢的聲音,隻見高粱地那頭兒隱約戳出一根馬鞭在空中揮舞著並甩了個響兒,啪的一聲,非常清脆,我聽見前麵有嚓嚓嚓的響聲,隻見有個東西在迅速奔跑,我興奮地喊道:“看!多大一條狗?!”,堂弟驚慌失色地告訴我:“哥,那是狼!他沒騙咱們!”,我仍舊興奮著:
“狼就狼,反正我們又沒惹它,它在逃跑,它害怕才逃的!”,堂弟嚇得已經揪住了我的背心:“哥,咱也跑吧?”,我不能責怪他,畢竟他比我小一歲多:“別怕,咱有鐮刀,它往公路那邊跑了。”,堂弟漸漸鬆開了手,我的背心都被他拽走形了,揮馬鞭的老漢出現在前麵的渠上:
“娃兒們,你們看見狼了嗎?”。
我點點頭,他見我沒有害怕的意思,便提醒我:
“可別往莊稼地裏鑽,那東西愛在那裏藏著。”,我得意地揮揮鐮刀:
“伯伯,我有武器!我不怕!”。
老漢有點不高興:
“這孩子,怎麽是個二杆子?你那麽點兒人兒能鬥過它?快回家去吧,天快黑了。”。
我們接著趕路,不怕路長,就怕看不見路,天一黑,老渠也就方向莫辯了,爺爺把老渠建的錯綜複雜,隻有白天或熟悉它的人才肯走夜路,但看來今天我們是要走夜路了,因為天已經黑了,路消失了,我們總不能一路劃著火柴走吧?再說,那火柴是我買給八伯母抽煙用的,她抽水煙,呼嚕呼嚕可有意思了,我還給她買了一包水煙絲呢。
“哥,咱也上公路吧?老渠看不清了。”,我安慰他:
“沒事兒,你注意有沒有燈光,看到人家就去打聽一下,大人會送咱們的。”。
這是鄉俗,迷路的孩子如果能說出自己住的村子,大人就有責任護送他們回家,否則就等到第二天送到公社或生產隊去打聽,總不用擔心。果然,我們遇到了人家,而且是親戚家,是大伯父的大女兒家,堂姐嫁給了這個村的民兵隊長也是生產隊長,姐夫是個很革命的主兒,雖對我們很好,但我討厭他一本正經地教化我們:“快吃飯,吃完送你們回去。
我常常教育你們的侄兒們要愛護隊裏的公共財物,再渴也不能吃隊裏菜園的西紅柿。”,這都哪跟哪兒?我反駁他:“總不能幹著活不斷往家跑吧?要是中暑了怎麽搞好生產?”,他好像沒聽見我說話似的:“隊裏的果園他們從來都不去,除非是豐收時派工……”,聽出來了,他怕我帶人偷他們隊的果子,這可不怪我,我本來不知都他們村有果園,現在從他嘴裏確定了,我問:“哥,你們隊的果樹什麽時候打農藥呀?我咋沒聞到農藥味兒?果園一定很遠吧?”,他告訴我:“在老渠東邊,打了農藥的果子味道就不純了,我們隊派民兵集體捉蟲子。”。
好!答案有了,飯吃完了,我對堂姐到:“姐,我哥(姐夫)把你們村管的真好,我們想在你家玩兒一天,明天下午再回去?”,堂姐自然高興極了:“那敢情好,我這就讓你大侄兒騎自行車回咱村招呼一聲,免得老人擔心。”,我要避開那個愛教訓人的姐夫,拉屎你總管不了吧?俗話肥水不流外人田,我到你家地裏去拉,反正明天才走。堂弟在炕上已經睡下了,我獨自一人來到了堂姐家的自留地,真的拉了泡屎,用土坷垃擦屁股,然後開始尋找果園,夜色中,隻能靠嗅覺找,我又上到了老渠上,順著它往東走,那是民兵隊長告訴我的,潺潺的渠水在我腳下嘩嘩地流淌,仿佛是給我引路,有時候我不甚就失腳落入這並
不深的渠水中,隻當是洗洗腳,漸漸地我聞到了和風送過來隱約的果木清香,大概快到了。
“前麵有狼!還敢走?!”,一個老漢的聲音,
“我不怕,我有鐮刀,我是去弄果子的,又沒惹它。”,
“可它跟著你呢!你回頭看看?”,月亮出來了,照在老渠上,渠水暗暗地泛著波光,什麽也沒有。
“你們大人就愛嚇唬小孩兒,我偏要去!”,
“你仔細看,我沒有騙你,但我不能告訴你它在哪兒藏著。”,
“它要是藏著,就是不想傷我,它可能看見我手裏的鐮刀了吧?!”,
“你可真是個不知好歹的倔小子!”,他的聲音是從前麵發出的,可就是不見人,
“你也藏著,你是怕狼,還是怕人看見?你也是去弄果子的吧?不讓我去,你好自己弄,咱們合夥好吧?”。
他不再說話了,仿佛被我揭穿了,我依舊聽到渠水嘩嘩地響著,不由得回頭看看身後,隻見渠中漂浮著一大團草,慢慢地向前移動著,奇怪的是,我看那團草時,它就停下來,但我走出一段時再回頭,它仍和我保持相同的距離,就是說那團草在跟著我,我判斷,狼大概是藏在浮草下麵吧,可它為什麽不進攻我呢?可能是等待時機,但我一個小毛孩子能對它有什麽威脅呢?狼是很警惕的動物,和人一樣警覺,我那時剛剛偷著讀過古文《狼》,很是佩服狼的智慧,尤其是它們的相互配合性,它們和人周旋的過程令我大開眼界,這是我第一次接觸到動物和人鬥智的故事,人是孤立的,也是被動的,但狼卻是極其冷靜的,而且有著人所想象不到的詭詐和老道,它們彼此間的默契讓我佩服,它們沒有計較誰先得到人扔過來的肉,而是抱著共同的目標,相互協作,這點往往是人類所缺少的,人們之間互相爭鬥時毫不留情,但當共同麵對外來勢力時往往優柔寡斷、各懷私心,過分的強調自己的利益而忘了沒有合作是無法達到目的的,這點兒在狼身上卻完全不同,它們隻靠氣息的瞬間傳遞便達成默契,毫不猶豫立刻投入分工協作,單匹的狼是孤獨的,但狼群卻是一個協作性極強的群體。因為人們懼怕它們,所以說它們是殘暴的,其實正暴露了人自己的弱點。
“你還打算往前走嗎?”,
“和你沒關係,我隻是去摘果子,你又不是我姐夫,你多管閑事!”,我想激他露麵,但他仍舊不出來,我隻管往前走,身後的水聲也仿佛大了點兒,浮草還是跟著我。
“你不怕鬼嗎?”,他終於出招了。
“那是迷信,世界上根本沒有鬼!你要是鬼,就出來讓我看看,要不我不信!”。
“你姓什麽、叫什麽我都知道,我還知道你愛吃辣椒!”,他反倒激我!
“你早就打聽好了,我才不上你的當呢!”,他的聲音停止了,我到了一座小橋前,月光下的橋頭上,盤腿坐著個農村婦女,她一身素白,背對著我,像是在歇腳。
“大嬸,這麽晚了你在這兒幹什麽?”,她沒有理會我,而是輕聲地哭泣著,大概是和家裏人鬧別扭賭氣,我是個小孩子,不會懂得勸大人,隻能用孩子的方法:“我去弄果子,待會兒回來給你分點兒?”。
她的哭聲漸漸大了起來,我暫時停在那裏,因為我邁不動腿了,她的哭聲變得比樹林的蟬兒的合唱還刺耳,能穿透到腦子裏,必須製止她,否則我過去不!可怎麽才能讓她不哭呢,聲音越來越難聽。
“你怎麽哭的這麽難聽?能不能停下來?有什麽委屈找我姐夫,他管著你們隊的事。”,聲音竟然變著花樣,淒厲無比,我受不了了:“不許再哭了!要不我喊啦?!”,
她果然不哭了,站起身來,在橋的兩端來回躥跳,那老漢的聲音又出現了:
“你不是不相信有鬼嗎?怎麽不走了?”。
不能中計,我得突然襲擊,按老人說的去做,我脫下背心,把它掛在鐮刀上,因為我的小背心是紅色的,據說鬼怕紅色,果然,她不再蹦了,可又坐下了,我還是邁不開步子,我被激怒了,摘下背心把鐮刀向她拋了過去,她又站了起來,並且轉過身,隻見她麵色如土,兩眼發白並冒著寒光,頭發竟然那麽長!一直垂到了腳下,看來她真是鬼,怎麽辦?對,有了!我從褲兜裏掏出火柴劃著,點燃了手裏的背心,在頭頂輪了起來,鬼怕火!她果然嗷嗷地叫著,糟糕的是她向我撲了過來,這時,奇跡出現了,我身後渠水裏的那團浮草突然發出巨大響動,一匹強壯的狼嚎叫著衝向她,正是白天我見到的那隻狼,它十分矯健地衝過去,向那隻女鬼的脖子上咬去,一時間,鬼聲變調,狼嚎慘烈,像是廝殺一般,那鬼被狼攆著向一片高粱地逃去,那狼是在幫我。我趁機過了橋,向果園奔去,我贏了!
六姑媽告訴過我:“鬼怕火。”
八伯母也告訴過我:“狼怕火。”
後來,堂姐回娘家告訴我:
“你姐夫怕你。”,那晚,我摘了很多果子。
(於西安市盛順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