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蜀山弟子胡一通的眼裏,天上的雲,不管是白雲,還是烏雲,都不曾像今天這般近如咫尺。

雲霆幽深黑暗,不見絲毫光線,仿佛要憑空坍塌了下來。

雲層深處的雷聲也比往日不知轟鳴巨大多少倍,從頭頂上空,一次又一次地滾過,仿佛有一個撐天的巨人踩著千斤重的步伐,來回奔跑著。

忽然,一陣狂風不知從哪裏席卷而來,瞬間揚起無數的沙土,天地頓時陷入一片模糊,胡一通不由閉上了眼睛,努力定住要被風卷走的身子,他從眯起的細縫裏,看到整片的鬆樹被吹折向大地,紅色的院牆勉強看得到,然而再遠處的地方卻是一點也看不清了。

奇怪的是這風裏,竟然有很濃鬱和芳香的血腥味?

風起雲湧,暴雨欲來,天地間充斥著一片前所未有的肅殺之意。

胡一通此刻和眾多蜀山弟子一樣,按劍肅立,凝神站在蜀山仙派最富盛名的宏偉建築三皇殿前,幾十丈長的青石板道上,九尊青銅巨鼎在青石板道上駐足而立,最大的一尊鼎正立殿前,氣象威嚴,霸氣十足,另外八尊鼎對雙依次排列,此刻看去,胡一通站在從三皇殿往赤炎門數去的第三排鼎前,位列凝氣境界,修為顯然不怎麽高,他青衣貫身,腰束墨帶,一副修真打扮,周圍弟子也是如此裝扮,可見剛剛從凝氣場上緊急集合而來,現在他微微發福的臉上沁出點點汗珠,細小的眼睛裏奇異的光芒閃過,隱隱覺得將要發生什麽大事。

片刻後,終於忍不住,不安而好奇地向身後碧瓦黃牆聳立了近千年依然如故的三皇殿看去,隻見三皇殿前幾百階高的高台上,一清瘦老道負手而立,須眉蒼白,麵有憂色,但目光炯炯有神,不怒而威,幾分仙風道骨,在這昏暗的天色中看去,讓人為之一動,不由肅然起敬,此人乃是蜀山仙派第二十六代掌門人蕭正天,胡一通見他麵有憂色,知道事態發展已然到了不可不收拾的地步,蕭正天身後的花鏡大師,水鏡大師,陸雲師伯,胡天樂師伯,鐵恨師叔,墨羽師叔,也都是神色凝重,似乎有大劫將要來到。

青石板道上甚至站著各種修為級別的師兄,有些境界修為極高常年在外執行任務,看上去竟有些陌生,除去這身風塵仆仆的道袍,在街市上遇見,怕是難以認出,這樣集合大多數弟子到鎖妖塔前的三皇殿的青石板道,入門十年來,胡一通還是初次見到。

難道真的要發生什麽大事了嗎?

胡一通轉過臉時暗暗在心底問道,看著眼前新入門半年多身穿白衣的年輕弟子的背影,胡一通忽然想起前些日子遇到的一個叫盧玉的小師弟。

那時正值清晨,朝陽還隱沒在雲層裏,但天卻已經冥冥亮了,胡一通在趕往練氣場的小道上,走著走著,驀然看見一個七八歲的小師弟在一棵鬆樹下掃地,掃著掃著,把手中的掃帚當作劍在地上舞了起來,滿地塵埃飛揚,還把一個路過師兄手中的書給卷帶了出去,書冊嘩嘩作響,以一個美麗的弧度掉進了花叢之中,胡一通覺得好笑,走到那撿起書還給師兄後一臉羞紅慚愧低著頭的小師弟麵前,支走了那位氣憤異常的師兄,問那掃地的小師弟叫什麽,那小師弟驚訝地抬頭,支吾了半晌,才說道,我叫盧玉,胡一通頗感親切,坐在旁邊的石頭上,和盧玉聊了會天,那盧玉小師弟一旦熟知,立馬就話多了起來,問長問短,胡一同也就耐心回答,後來時間快到了,才離開奔赴練氣場。

回來的路上,胡一通想起當時入門自己也是一個小師弟時,頗有感慨時光匆匆,不留絲毫痕跡的意味。

想到那小師弟羞得臉紅的樣子,胡一通不由一笑,要不是意識到周圍肅穆的場景,差點笑出聲來,可隨之卻是一陣惆悵之情,因為又想到那個熟悉的身影,那個當年和自己同入門的師兄淩雲,兩人雖同時入門,但在風清月朗的一個晚上,因偷吃大殿上的貢品打賭會不會被掌門發現之後,淩雲便成了雲師兄,因為掌門居然認為那是九霄之上通天遁地的神仙吃的,這大大挫傷了胡一通的邏輯。

後來淩雲參加比武招親,要娶花鏡大師的大弟子蕭玉,可是離比武招親還剩幾天了,事情卻突然煙消雲散,仿佛就沒有這件事一樣,連昭告榜上關於比武招親的帖子也不見了,甚至更離奇的是,淩雲師兄以及蕭玉和陸師伯的侄女都不見了,胡一通後來打聽過,但是沒有打聽到淩雲雲師兄的消息,被打聽的人也是遮遮掩掩,似乎藏著些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但這種懷疑卻也隻能是懷疑,放在心裏暈成一個大問號,隻是每到風朗月清的晚上,胡一通便不免想起兩人躡手躡腳偷吃貢品的樣子,歲月如流水從肩頭遠去,逝者如斯,不知他還記不記得曾今有個碰到蠟燭差點燒毀大殿拉他後腿的一通師弟。

忽然,一道閃電橫空劈下,一道激烈的白光將蒼穹生生地撕扯成兩半,白光忽亮忽暗的交錯下,赤炎門緩緩地打開,一個寂寞的身影一點一點地出現在眾人麵前,所有人的目光在一刹那宛如暗器般向那身影射去,那個身

影迅速變成了眾人眼中的焦點。

胡一通一看之下,竟有種天暗了好久好久直到此刻才透漏出些許亮光來的感覺,那個男子靜靜地站在洶湧翻滾的烏雲之下,站在猩紅觸目驚心的赤炎門間,長發披肩,滿身血汙,一柄握在手中的巨大重劍安穩地像是聳立了千年不倒的三皇殿鎖妖塔,等胡一通看清那雙明亮而堅定的眼睛時,隻覺腦袋翁的一聲,天地萬物隨著閃電的消逝突然陷入了深深的黑暗,那轟鳴的雷聲,飄在半空的風聲,都漸漸地遠去,那男子,那目光,不是雲師兄還能是誰?

胡一通定了定神,看著那男子在閃電下忽明忽滅的身影,看著那熟悉而清澈的目光,往事洪水般湧上心頭,仿佛眨眼之間,歲月的河流逆轉,把一切都帶回從前,那男子還是當年躡手躡腳偷吃貢品的少年,還是一臉胸有成竹和怪笑的打賭朋友,還是當年的天真純粹,胡一通心中一動,禁不住喉頭一熱,氣血翻湧,千言外語到了嘴邊隻化作三個字,“雲師兄。”

蜀山眾弟子聞此登時便炸開了鍋,議論紛紛,都驚訝不已。

那男子身子聽到這句雲師兄微微一顫,仿佛也想起了當年那個風清月朗的晚上,想起了在蜀山度過的那些美好歲月,半晌,默默不語,過了片刻,才冷聲說道,“一通師弟,我不殺你,你快走吧。”

胡一通聽到他記得自己,不禁一喜,誰知他後話言語間說不出的冷漠,竟像是說給路人一般,不由心灰意冷,兀自搖了搖頭,止住哭聲道,“雲師兄,今天你與蜀門為仇,我無法相勸,你一番好意,胡一通心領了,但胡一通身在蜀門,必與蜀門共存亡,赴湯蹈火,在所不惜,生為蜀門人,死為蜀門鬼。”

蜀山眾弟子忽然安靜下來,都在心底暗暗為胡一通喝彩,連那些平日瞧不起他修為的人此刻都覺的他這番話十分精彩,為之折服,覺得胡一通修為雖不及對麵當年出類拔萃的男子,但人卻高了一等。

那男子聽胡一通這麽說,忽然放聲哈哈大笑,笑聲淒涼,含著尖銳的諷刺,眾蜀山弟子冷冷地看著那男子,眼中更多地卻是疑惑,到底發生了什麽事,那男子卻是絲毫不做解釋,冷聲道,“今天我來,帶紫嫣走,凡擋我者,”說道這兒,他忽然頓了一下,微微抬起頭,冰冷的目光掃遍全場,才說道“死”

這一句死拖得極長,仿佛冷冷的寒氣從他身上散了過來,蜀山眾弟子隻覺寒氣從腳後跟直直地衝到脊背,冷汗出了一身,寒意徑直向膽邊衝去。

才說完,那男子便揚劍向眾蜀山弟子劈來,眾弟子還未來得及應對,瞳孔皺縮,隻見一道金光自古劍上隔空開來,光聲呼嘯而過,九尊大鼎嗡嗡作響,聲大如洪鍾,待得光束到三皇殿前那座大鼎上時,掌門蕭正天突然左袖揮出,白光一閃,一隻白色拂塵擋在巨鼎之上,左手白光流出抵住拂塵,片刻將那道金光朝兩邊散去,等安靜下來的時候,那拂塵一閃,化作一道白光,重新落回蕭正天袖中。

緊接著一聲巨響,殿前那座青銅巨鼎啪的一聲,裂開一條縫。

此刻看去,青石板路下陷一條深痕,青石板盡皆碎裂,級別低的弟子已然飛了出去,級別修為高的弟子受震後退向兩邊,插劍於地,才漸漸站穩。

那男子長劍曳地,依然像剛才進來一般安好,緩緩走向三皇殿,眾弟子無不小心謹慎暗暗後退,那一劍留在心底的餘悸尚自突突的跳動。

胡一通躺在一尊巨鼎旁,口中吐出一口鮮血來,卻不在意,隻是眼中有種複雜的難以讓人明白的神情靜靜地盯著那男子走向三皇殿幾百階高的高台前.天地間呼嘯的狂風仿佛也在這一刹那停歇,轟鳴的雷聲也似乎漸漸遠去,隻有那翻滾不息的烏雲,在巨大的安靜裏,預示著什麽。

蕭正天站在幾百階的高台上,目光平靜地看著慢慢走近的血汙男子,看著那巨大重劍上的怨厲之氣,心中竟隱隱跳動起不安地情緒來,直到那男子走到幾百階高台之下,走到那九鼎之首的巨鼎前站住,蕭正天才回過神來,靜靜地看了那男子半晌,才問道:“淩雲,天命難違,世事難料,你是人,紫嫣是蛇,人妖不能相戀,有些事生來就已注定,何必徒勞改變不能改變的事,拚盡全力,乃至生命,到頭來竹籃打水一場空,反而弄得塵世一片混亂,難道你就不後悔嗎?”

那男子抬眼向蕭正天看來,目光銳利,卻充滿譏誚之意,冷笑道:“天命難違,天命難違,你們這幫道貌岸然禽獸不如的東西,當時殺死我父母的時候,當時要把我誅殺在九頭龍蛇陣,當年在魔魂穀殺的生靈塗炭的時候,怎麽沒有想過這話,你們為了逍遙古劍,不惜設計害死蕭玉妹妹,難道就沒想過天命難違,注定要遭到天譴嗎?”

“你胡說。”陸雲師伯挺身而出。

周圍的弟子見他對掌門出言衝撞,滿是不敬,都欲執劍上前,走了半步,卻是猶疑止步,無不暗暗質疑。

那男子說的是真的嗎?

為什麽掌門人及師叔們都臉漲的通

紅,如果沒有這事,他們怎麽會不鎮定?

胡一通扶著巨鼎,緩緩站起來,心裏潮水洶湧,腳步卻是一陣虛浮,難道淩雲師兄真地遭遇了這些事嗎?

“哈哈,天命難違,”那男子淒涼地笑著抬起頭,忽然仰天淒嘯一聲,嘯聲直卷而上雲層,九尊大鼎嗡嗡作響,眾人聽那嘯聲淒涼,宛如深山猿啼,莫不悚然動容,心中惻惻。

就在這時,隨著一聲驚雷炸響,墨黑蒼穹之上,豆大的雨點便砸了下來,轟然砸落,驚起地麵上臣服已久的厚厚塵土。那男子看了一眼蕭正天,眼中血絲布滿,滿是恨意,加上那滿身的血汙,讓人看來,不由心中發毛生出恐懼之意。

緊接著,那站在雨中的男子突然縱身一躍,躍上幾丈高空,巨大的古劍直直刺向蒼天,霎時散發出明亮的黃色光束來,把暗暗天色中雨滴照的宛如黃昏降落,偌大的三皇殿也被照的亮如白晝。

隻見那男子口吟劍訣,浮在半空,洶湧翻滾的墨雲突然急速旋轉起來,像是分崩離析般地碎裂成玻璃渣子,又迅速地粘合著衝向天空,不過片刻,烏雲倒掛成巨大的漩渦,仿佛要把萬物撕碎,直直地卷進去,眾人隻覺地上生了颶風,站不穩,九隻千百斤重的巨鼎和聳立了千年不倒的三皇殿竟晃動起來,大地也變得搖搖晃晃,隻聽轟隆一聲,兩隻巨鼎跌倒在地。

風雨飄搖,巨鼎滾動,殿樓搖晃,一時間飛沙走石,蜀山弟子橫七豎八,身子早不由自己的亂走,蜀山派幾乎亂作一團。

蕭正天和六位師叔雖穩穩站在三皇殿前,可六位師叔明顯臉色大變,心中驚訝不已,看著青石板道上的弟子躺著,睡著,四處搖晃,姿態狼狽,不由心中一凜。

蕭正天臉色微微做變之後,迅速恢複了神色,他向六位師叔使了個眼色,神情凝重,喊了句七星聚劍,六人會意,七人漸次長袖一擺,袖中鑽出一道光束,光束打了一個圈,落到各人手中時,儼然化成長劍,七柄長劍忽然同時指向蒼穹,破空有聲,緊接著七人盤旋著從地麵上飛上半空,道袍獵獵作舞,眨眼間七人便到了那男子對麵,七柄長劍七種光束,在高空依次擺開,光耀奪目,異彩紛呈。

天地忽然變得異常安靜,風聲漸消,仿佛遠去,除了沙沙的雨聲,隻有那光束安靜地散發著光芒。

遠處的山色朦朧,仿佛一副巨大的潑墨山水畫,橫亙天邊,連那洶湧翻滾的烏雲都似靜止了。

蜀山眾弟子抬頭向上看去,天空烏雲之下,七色光束靜靜閃動,連那柄巨大古劍上閃爍不定的金黃色光束也變得溫順起來。

這一刹那的安靜,仿佛無邊到永恒。

巨大的安詳的寧靜裏,仿佛暗示著鋪天蓋地的毀滅,讓人心裏發毛而害怕。

終於,這平靜被打破了。

蕭正天斷然道:“鎖妖塔關乎人世間的安寧和平,今天我們蜀山七子,便要為人世化難,鎖妖塔事關重要,茲事體大,絕不放此人過三皇殿一步。”

說完七人同時默念劍訣,七柄長劍光亮陡增,霎時照的蒼穹大地風外明亮,七人同時睜眼,喝了一聲出,七色光束化為一束,七人竟合為一體,帶著前所未有的力量,帶著撲滅天地的決心,像颶風一般掃了過去,掃向對麵。

那男子眼見光束到來,竟不設防,反而閉上眼睛,流下兩行清淚,腦海中往事翻滾如雲,卻隻化作麵上如注的淚水。

那男子古劍揚空,高吟劍訣道:

“情之深深兮天地若何

愛之切切兮覆古蓋今

癡心不改兮輪回再愛

古劍助我兮逆我宿命”

逆我宿命

逆我宿命

逆我宿命

。。。。。。

那四個字在天地間破空地回**,巨大古劍上的黃色光束變得亮如日晝,蜀山眾弟子什麽也看不見,隻覺眼前大片大片的空白,一切仿佛消失了。

那些在雲層裏滾動的眼淚,那些在遠山中朦朧的視線,那些在記憶中停留的溫暖陽光,那些遊在水中的魚,那些生命般倒卷向遠處的林濤,那些漂浮著的蒲公英,那些虛無而安靜的塵埃,在這一刻,在腦海深處,流水般輕飄飄的自然而然的回憶,仿佛幹枯了許久又活過來的枯井。

古劍橫空劈下,天地被撕扯成兩半,撕扯著向兩邊倒去。

七色合一白金光束忽然加快了速度,金黃色的光束和七色合一的光束帶著前所未有的毀滅一切的力量,從兩個方向,兩個不同的立場,帶著不同的目的和發出者全部的決心,衝撞而來。

轟隆一聲。

天地突然陷入了久久的黑暗,不知是到了光明的極點,還是到了毀滅的極限。

黑暗到絕望。

仿佛大片大片在深海處搖曳的水草,撩撥著龐大的絕望。

黑暗過後,天地之間,坐落在蜀山之巔的蜀山仙派將會是什麽樣子?

誰可想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