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仁帝微微顫抖的手伸進懷中,摸出一方絹帕,遞給楚中天。
楚中天接過,展開來看是幾行詩句。
花月春風,誰許情濃?畫橋外煙樹迷蒙。墮塵網,淚凝眸,光陰錯付。歎千裏涼秋一去,回首是過客。
月白晨曉,星霜屢變,抵不過念起緣滅。流光舞,風物殤,雲淡天長。可憐昨日一場夢,離恨轉頭空。
楚中天一陣眩暈,堪堪倚住身後的柱子,“這是你的伎倆,以為能騙得過我!”
“不要再自欺欺人,她的字你都不認得了嗎?”昭仁帝冷聲道。
楚中天捧著那方帕子,雙手顫栗,這上麵所書娟秀的蠅頭小楷,每一撇一捺都拖曳出些微迤邐飄逸,不是瑾瑜還會是哪個!
可若真是她,是那個在渡口溫柔又急切呼喚著他的名字,那個與他一同在銅雀台上許下誓約的人,又怎會說出這樣的話?
光陰錯付,回首是過客!原來我在你心裏隻是個過客?星霜屢變,抵不過念起緣滅!你對我的情義是如此不堪一擊,竟抵不過匆匆逝去的韶光?可憐昨日一場夢,離恨轉頭空!我不過是你的一場短暫的夢,你的夢醒了,便能輕易拭去昨日的痕跡,拂去夢裏的悲傷?楚中天仰天大笑!
“裴瑾瑜,我怎麽也沒想到你竟然能如此薄情,原來你讓我忘了你,不要再傳信於你,並不完全是為了我們的家族,而是因為你早已移情他人!什麽《尋仙記》、《海棠語》都是空話!銅雀台上一場盟誓隻是一個玩笑,你同我開的一個玩笑,而我卻將一生盡付於此!”,楚中天笑得癲狂,眼中卻止不住如湧泉奔流。
“不結同心人,空結同心草。從來都道男兒多薄幸,時至今日我才知道,佳人竟比男子更絕情!”楚中天悲歎。
“夠了!你有什麽資格指責瑾瑜?既未婚嫁,互不相幹。瑾瑜與朕相識雖晚,卻是一見如故。天意如此,誰能轉圜。如果你認為是她負了你,能讓你心中好受些,朕不介意。但從今往後,‘瑾瑜’這兩字朕要你從心裏徹底挖去,瑾瑜的一切從來都是屬於朕的!”
“我所做的全是徒勞,皆是枉然!不,我這一輩子都是枉然……”楚中天直笑得連瞳仁都充了血才停下來,驀地彎身吐出一口血。
昭仁帝與楚中天一前一後從偏殿出來時,楚君涵看見父親麵上及衣袖上的血跡,急忙衝上去攙住他,“爹,你怎樣了?”
“大人!”還有一人也突然閃身過來,站到楚中天身側,一手扶住楚中天,一手按於纏在腰間的青冥劍上,正是楚臨陌。
“爹,你說句話呀?”楚君涵見父親雙目呆滯,整個人晃晃悠悠,一腳從台階上踏出,直直摔了下去,幸有他和臨陌架住。
“大夢方覺曉,皆笑愚人癡”,楚中天嘿道笑道,襯著滿麵淚痕,竟透著說不出的悲涼!
“你怎麽不笑?是覺得我還不夠可笑嗎?還是淨在背地裏笑我?你這奸詐可惡的小人!”楚中天指著楚君涵罵道。
“爹,你到底怎麽了?我是寧之,是您的兒子!你好好看看我。”
“滾!你給我滾,有多遠滾多遠!”楚中天癲狂道。
楚君涵見父親似乎神誌不清,一迭聲喚他,他卻隻是罵罵咧咧。
“你怎麽還不滾?你不會滾是不是?我教你!”楚中天說完就一挺身趴在地上,打起滾來。
楚君涵和臨陌兩個人都拉不住他。
成乾忍不住哈哈笑道:“這老家夥傻了還是瘋了?像豬狗一樣在地上翻滾!”
昭仁帝眼底卻流轉著淡淡的悲傷,“人心不過火一爐,終究逃不掉一個冷字。或許這樣他才能解脫。”
“爹!”楚君涵雙膝重重跪在地上,淚水湧將出來,迷蒙了整個世界!
“以為裝瘋賣傻就能蒙混過關嗎?”一直沉默的皇後突然恨聲說道,“聖上,別的任何事都可以不追究,可我們的女兒不能白死!她都沒來得及喚您一聲爹,喚我一聲娘;她都沒能在爹娘身邊吃一頓團圓飯;也沒能在爹娘懷中享受一時半刻的溫暖……”皇後泣不成聲,哭得摧心裂肝。
昭仁帝一聽她提起女兒,眼光驟然變冷,瞪著猶自在地上打滾的楚中天。
皇後一改往日端莊典雅的儀容,突然撲過去,揪住楚中天嘶喊:“你還我的女兒!你這狼心狗肺的東西!”
楚臨陌一把將她推開,抽出腰間的青冥劍。
覃風一聲呼喝,眾金吾衛將他團團圍住,手中長槍盡皆指向他。
楚臨陌將楚中天護在身後,冷冷與眾人對視。
楚君涵按住臨陌拔劍的手,將青冥壓回劍鞘中去。他轉身向皇帝拜倒,“聖上,寧之在禦前奉職多年,不敢言功,卻總有幾分苦勞。況且今日力阻刺客,救護聖上,覥顏自居寸功。寧之從未求過什麽封賞,今日隻有一個不情之請。我爹已然神智錯亂,縱然降下天大的懲罰,恐怕也難以令他醒悟悔過了。自古有殺人抵命,亦有父債子償,天經地義。求聖上放過我爹,所有的罪責寧之願一人承擔!求聖上開恩!”楚君涵深深叩首。
楚中天也不知是否聽懂,口中兀自喝罵,不堪入耳,“你不笑!混賬東西,小畜生……”
皇後厲聲喝道:“聖上別聽他一派胡言,無論如何都不能放過這個凶手!害得我們家破人亡,若不將他碎屍萬段,怎咽的下這口氣!”
昭仁帝猶豫片刻,終於下定決心,背過身吐出幾個字:“放他走吧。”
楚君涵叩首謝恩,急忙起身對楚臨陌道:“臨陌,快帶我爹走。我這兒子不肖,以後就隻能拜托你照顧他了。大恩不言謝!”
臨陌一臉堅定,“你帶大人走,我為你們斷後!”
楚君涵回首望向大殿正中,見沐清和一襲嫁衣嫣紅如火,卻襯得神情顯出淡淡的落寞,她是否還在恨他?是否果真與他浮沉各異、死生莫問?他說道:“我還有個心願未了,不能隨你們一起去。我從沒求過你什麽,這次是我第一次開口求你,也是最後一次,你一定要答應!”
楚臨陌眉峰橫鎖,眼框子裏亮起異樣的光芒,似是從未有過的猶豫和掙紮。
“算是寧之欠你的,大哥!拜托了!”楚君涵又道。
楚臨陌眉心鬆動,緊攥的拳頭卻滲出血,說道:“欠了我債的人就算走到天邊也躲不過,你最好記得還!否則休怪我手中的青冥大開殺戒!”。楚臨陌陰冷地掃了掃大殿上的一群人,拖著瘋瘋癲癲、仍在怒罵不休的楚中天走了。
皇後憤然喝道:“你就這樣放他走了?堂堂萬聖至尊,居然連自己女兒的仇都報不了!如此窩囊,還算什麽皇帝!”
“母後!”趙巽喝止她。
“放過他,也是給瑾瑜一個交代。但淩煙的仇不可不報,楚家必須有人抵命!”昭仁帝回過頭,眼中有凜然藏不住的殺機!“覃風,將楚君涵拿下!”
覃風眼中有一閃而過的不忍,轉瞬已化為堅冷如鐵的狠決,命金吾衛將楚君涵拿下,敢有反抗,格殺勿論!
離卿手握銀月彎刀靠在楚君涵身側,喊道:“這是什麽道理?你們昌國的王法難道就是皇帝一個人說了算,想殺誰就殺誰?不論有罪還是無辜?”
沐清和聞得變故,周身巨震,突然跪倒在地,對趙巽道:“殿下曾許我一個請求!無論如何請饒他性命!”
趙巽怒目而視,“你就是要我允你這件事,才肯答應婚事?”
“君王一諾,重於泰山!你,不能反悔!”沐清和語氣微有些冷硬。
趙巽臉色霎時變得青黑,連說了幾個‘好’字,對昭仁帝拜倒,“父皇,兒臣求您放過他,他到底不是凶手。請父皇看在他護持兒臣多年的情分上,饒他一命,從此恩怨一筆勾銷。”
皇後喝道:“你在說什麽?他們楚家害死的可是你的親生姐妹!我可憐的兒,看看你的父皇和兄弟,他們竟然都在包庇害死你的人,你如何能瞑目啊!”
昭仁帝突然噴出一口血,轟然栽倒下去!
趙巽一把攬住,“父皇,您怎麽了?”
“聖上,聖上”四周一片混亂的呼喊。
許士璠連忙喊道:“快去傳太醫來!”
昭仁帝拉住趙巽,斷斷續續道:“巽兒,父皇不成了,以後的路你必須,靠自己走了,父皇隻能護送你到這一步了。”
“父皇,別說這樣的話,您是萬歲,還有一萬歲要活呢”趙巽終於不再是一張冷麵,壓抑不住的哀傷傾泄而出。
“許士璠,切勿負了朕的重托,新帝就交給你了,你要盡心盡力。”
許士璠三叩首道:“臣願粉身碎骨、肝腦塗地以表拳拳報國之心!”
“浮生大夢,我的夢也醒了,我要去找你母親了”,昭仁帝拉著趙巽的手漸漸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