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星河如覆(一)

【哥哥,你什麽時候成家?】

【怎麽突然這麽說?】

【我今天看見他們在說你。】

【不要管那些閑話,怎麽了?他們讓你不開心了?】

【沒有,我隻是想……如果你有個愛人,在一起互相支持,像小多和項誠那樣……】

【人生在世,各有各的幸福,不用去羨慕別人,羨慕不來的,何況我覺得這樣就挺幸福。】

陳真第一眼見到自己的弟弟,是在他十二歲那年,那一天他忙著哭去了,沒有意識到這個小嬰兒將伴隨自己一生。

“真兒呢……真兒……”

彌留之際,母親還在叫陳真的名字。

陳真被父親帶到病房前,母親臉色蒼白,緊緊地握著他的手,低聲斷斷續續地說了幾句,手指輕輕地抬起來。

“這是……你弟弟。好好……照顧他。”她說完這句話後,便閉上了雙眼。

“媽?”陳真的聲音發著抖。

“出去出去。”

醫生開始搶救,護士抱著繈褓中的陳朗轉去育嬰室,陳真手足無措地站在病房外,所有人忙成一團,唯獨忽略了他。

他隔著溫房,看了眼正在照光的弟弟。

母親辦完喪禮,陳朗出院那天,父親有事出公差,不能回家,於是陳真下午請假,打車過來,把陳朗帶回家去。

嬰兒的手無意識地動了動,抓住了陳真的手指頭,陳真費好大勁兒才把他的手掰開。

回到家以後,抽空前來幫忙的親戚教給陳真怎麽熱奶瓶,怎麽換尿布,陳朗先天失聰失明,也不會哭,隻會發出奇怪的叫聲,要隨時注意這個脆弱小生命的表現。

亂七八糟地吩咐了一通,陳真大概記住後,親戚走了,保姆也走了。家裏因為父母的職業,不能請外人來時時守著幫忙。

於是陳真衝泡了嬰兒奶粉,小心地拿著給陳朗喝,喝完以後抱起來,卻被吐了一頭。

陳真:“……”

陳真剛要去洗澡,小陳朗又在亂動,陳真簡直忙得焦頭爛額,筋疲力盡。

直到深夜時,父親陳戎回來了。

陳真趴在桌前寫作業,桌旁是一張嬰兒搖床,陳真寫一會,便搖幾下。

“吃過了?”陳戎問。

“吃過了。”陳真說。

“我問你。”陳戎又道。

陳真才想起來,說:“忘了。”

“桌上有菜,我看著他,你去吃。”陳戎說。

保姆做了飯,還放在桌上,陳真隨便吃了點,看到陳戎抱著弟弟,低聲哼著歌,在客廳裏慢慢地晃,小陳朗趴在父親的肩膀上,閉著雙眼。

“他聽不見。”陳真朝父親說。

“他耳朵聽不見。”陳戎答道:“心裏聽得見。”

“他眼睛是不是也看不見?”

“新生兒都是這樣。”陳戎說:“別胡思亂想,耳朵的事,過段時間再去檢查。”

陳真看著熟睡的弟弟,沉默不語。

北京的秋天黃葉滿地,窗外一片蕭瑟,從此陳真人生的任務,除了學琴,練琴,補習班,學法術之外,又多了一項——照顧弟弟。還必須把頭發剪成寸頭,以免被陳朗扯住。

陳戎朝陳真說:“看,你弟弟在朝你說話。”

陳真在給陳朗換尿布的時候,小陳朗的手漫無目的地揮了揮,抓住了陳真的小手指。

陳真一直以為這個小東西活不了太久,新生兒聽力初篩,篩出先天耳聾,後麵又發現先天失明。但它仿佛帶著母親臨死前強大的,堅韌的生命力,活下來了。

陳戎想盡一切辦法,卻終究無法解決小陳朗先天的毛病,陳真小心地路過客廳,看到父親在家裏踱步,自言自語。

“哪怕能聽見,或者是看見都好。”陳戎喃喃道:“否則怎麽和外界接觸呢……真兒?”

陳戎聽到聲響,陳真馬上站到一旁,手背在身後。

“手裏拿的什麽?”陳戎問。

陳真搖頭,陳戎說:“拿出來。”

陳真退後些許,陳戎走上前去,陳真隻得把手裏的東西拿出來——那是母親生前穿過的一件外套。

“拿外套做什麽?”陳戎說。

“弟弟不舒服。”陳真說:“一直動,還叫,睡不著。”

陳戎沒有再說,陳真拿著外套走了,用它包裹著小陳朗,陳朗漸漸地睡著了。

半夜,臥室裏,十二歲的陳真抱著母親的外套,側躺在**,哽咽流淚。

太陽依舊升起,冬日茫茫,北京全城大雪,一片蒼白。

“喂!陳真!”同學喊道:“打桌球去吧!”

“不去。”陳真一邊肩膀上挎著包,說:“回家有事。”

“走吧。”

“不去。”

“你這幾天幹嘛了,一放學就往家裏跑。”

陳真什麽也沒說,上了路邊等著接他放學的車,回到家裏,聽到兩個保姆小聲議論。

“這小孩太可憐了……還不如沒被生下來……哎……”

陳真從保姆麵前走過去,保姆馬上不說話了,他把書包扔到一旁,看見弟弟張著嘴,發出嘶啞的,啊啊的叫聲,像隻枯巢裏等著被喂食的,可憐的雛鳥。

手小,腳小,嘴巴也很小,一切都這麽小,陳真用手指摸了摸弟弟的牙齦,似乎長出牙齒了。

陳朗兩隻手抱住了哥哥的食指,安靜下來。

深夜裏,陳真困得要死,陳朗又開始叫了,陳真檢查過尿布沒有問題,也剛喂過奶,不知道在叫什麽,陳真一邊趕作業,一邊搖陳朗的嬰兒床,陳朗卻叫個不停。

那叫聲聽起來毫無意義,隻是啊——啊——的,聲音很小,一陣一陣,就像幼貓的叫聲一樣。陳真開始以為嬰兒都是這麽發聲的,但逐漸發現,陳朗似乎是在用這種方式哭。

陳真隻得抱起陳朗,到處走動,唱歌。陳朗一被抱起來,就不叫了,乖乖地趴在陳真的肩膀上。

其實讓他這麽叫也沒什麽,嗓子又不會叫啞,畢竟不是大哭大鬧,也不煩。陳真心想,但是陳朗一叫,自己就坐不住。

“沒有辦法。”周茂國的聲音在客廳裏說。

陳戎長歎一聲,周茂國說:“可憐了兄弟倆。”

陳真抱著弟弟,從虛掩著的門外朝內看了一眼,陳戎走過來,關上了門,陳真看看肩上趴著的弟弟。

陳真初中畢業後,進了一個離家有點遠的高中,依舊重複著他家——學校的生活。

“陳真。”一個同學說:“放學去北海滑冰吧?”

“不去。”陳真答道:“有事要回家。”

“你爸管得這麽嚴啊。”同學又道。

陳真擺擺手,說:“改天吧。”

“改天改天。”別人哭笑不得道:“這都改多少次了。”

陳真隻是笑笑,不說話,圍上圍巾,上了等在校門口接送的車。

陳真回到家,換鞋,看到陳朗扶著沙發扶手,正在一步一步的挪動。

“喲。”陳真說:“找什麽呢?”

陳朗挪到沙發另一邊去,伸手去夠電話聽筒。

“心情好嗎?”陳真問,過去把聽筒交給他,小陳朗一感覺到陳真回來,就馬上不要聽筒了,抓著陳真的手,死活不放,陳真連衣服還沒換,無可奈何,隻得把他抱起來。

陳真有時候很鬱悶,父親工作忙不在家,隻得自己去照看,幾次想交給保姆不管了,卻常常看到保姆在忙活,陳朗太小,兩歲多剛學會走路,還費了好大的勁,陳真一不看著,陳朗不是打壞東西就是摔跤。

做作業的時候,陳真還得背著陳朗,背一會換成抱著,再不行就在**支個小桌子,讓陳朗在自己旁邊爬來爬去。隻要陳真在身邊,陳朗就會漸漸地安靜下來,有時候甚至還可以稍微離開陳真身邊一點,找點事情,自娛自樂一番。

春天來了,陳朗四歲那年,北京的春天氣候很好。

陳真破例帶了學校辯論隊的隊友回家,準備辯論賽的稿子,兩男兩女,陳真是隊長,負責自由人與結辯。

“哈嘍。”

“你好——”

“你好呀。”

“這是我弟弟。”陳真說:“陳朗。”

陳朗正在客廳裏亂抓東西,隊友們進來了,陳朗感覺到地上的震動,拍了拍桌子。

“他聽不見也看不見。”陳真有點忐忑地朝幾個隊友說。

“哦——”

陳真不想告訴同學們自己家裏的事,父親是驅魔師,這職業本來就不能在世俗社會麵前曝光。陳朗又先天三失,一旦班上的同學知道了,馬上就會傳來傳去開始議論。無論是同情還是理解,陳真都不想自己成為同齡人口中的談資。

“先來準備稿子吧。”陳真說:“晚上在我家吃飯。”

“你弟弟長得真可愛。”隊友說。

陳真說:“不要抱他,他不大喜歡被陌生人抱,會緊張,偶爾會攻擊人。”

隊友們點頭,圍觀了陳朗一會,有人問:“陳真,你不告訴你弟弟你回來了嗎?”

“先……不管他吧。”陳真事情多得很,沒空陪陳朗,說:“待會再說,我一碰到他,他就讓我抱,太粘人了,來,現在開始。”

大家嗯了聲,陳朗在他們回來前正在抓東西,現在站著不動了,似乎在感覺哥哥的存在,大家盡量避免驚動他,輕手輕腳地從客廳裏過去。

“美是客觀存在,還是主觀感受……”陳真翻了下稿子,開始準備辯題。

隊友們時不時探頭張望,見外麵陳朗一個人孤獨地坐在沙發上。

陳真無意一瞥,瞥見四歲的陳朗靜靜地坐著。

“繼續。”陳真說:“不用那麽小聲,他聽不見。”

模擬進行到一半,外麵傳來聲響,大家都嚇了一跳。

陳真家裏的沙發桌子都用防撞材料包裹起來了,地上也是地毯,倒不是太緊張。

“你弟弟摔倒了。”隊友說。

陳朗把茶幾上的木頭杯子打翻下來了,自己也摔倒在地上。

陳真示意先不要去扶,觀察了一會,朝隊友們說:“他一般自己會站起來。”

小陳朗張嘴叫了幾聲,沒有得到回應,陳真有點疑惑,過了好一會,陳朗果然自己站起來了,於是陳真和辯友們便不管陳朗了。

“人如何認識這個世界,世界就是人眼中的樣子……”隊友說到一半,注意到陳朗正在抓一個玩具,笑道:“你弟弟喜歡什麽?”

陳朗抱著個木雕玩。

陳真抬頭看了一眼,說:“他喜歡有花紋的東西,由此可見,美是一種主觀感受。”

眾人笑,片刻後,小陳朗朝著陳真所在的地方慢慢地爬過來,大家自動自覺地抬起腳,讓他從桌子下爬過去,陳朗爬了幾個來回,最後坐在桌子下,不動了。

陳真試著放下腳,小陳朗馬上抱住了陳真的腳。

陳真隻好把他抱起來,小陳朗開始搗亂,一會動一下,還會把手塞進陳真嘴裏去,弄得陳真沒法說話,最後陳真說:“今天就先到這裏吧。”

大家開始吃飯,陳真給陳朗喂飯吃,陳朗又把碗打翻了。陳真忙朝隊友們道歉,擦桌子,說:“他偶爾會有點不舒服,季節變化的原因。”

當天送走隊友,陳真背著陳朗,朝朋友們告罪道別,大家紛紛表示沒關係,還覺得陳朗挺萌的。晚上,陳真看見陳朗自己坐在**,孤零零的,心裏覺得有點難受。

“聽到了嗎,他們誇你是小帥哥。”陳真道:“說你長得比哥哥還帥呢。”

小陳朗隻是坐著,沒有任何回應。

陳真有時候心想,陳朗算是人嗎?他的基因是人,卻沒有任何人類世界的認識,在他的精神中,世界一片漆黑,沒有過往也沒有將來,沒有色彩也沒有聲音,他有時候很好奇,三失人群腦海中想的都是什麽?

他們的思想世界裏,那個永無止境的黑暗,會隨著他們的觸覺感知外界,而具備著精神的波瀾嗎?

陳真知道陳朗能區分自己與陌生人,也許是靠氣味,卻已經不大認識父親了。

陳戎殉職那天,北京下著淅淅瀝瀝的小雨,陳真一身黑西裝,抱著同樣穿一身黑衣服的陳朗。

來吊唁的人很多,陳真挨個朝他們打招呼,表示感謝,送父親進焚化爐時,陳真把五歲的弟弟放下來,陳朗難得的很聽話。

“跪下來。”陳真小聲說,摸了摸陳朗的膝蓋,示意他跪在地上。

兩人麵朝送進焚化爐的棺木跪著,陳朗又朝陳真身上爬,要抱。

陳真眼睛通紅,幾次讓陳朗跪好,陳朗隻是十分不安,陳真使勁把他朝地上一杵,帶著哭腔,大聲道:“跪好!爸爸死了!”

陳朗感覺到了,嚇了一跳,不停地喘氣,全身發抖,臉上現出彷徨的表情。

“磕頭。”陳真忍著哭聲,說:“小朗,給爸爸磕頭。”

陳朗跪在地上,不知所措,陳真按了按他的頭,讓他伏身,陳朗不敢動,陳真在一旁磕頭。

當天夜裏,陳真抱著陳朗,湊在他的頭發前,哽咽不止。

“你想爸爸嗎?”陳真難過地說:“你不認識他,對嗎?”

陳朗伸出手,漫無目的地抓了抓,陳真拉起他的手,按在自己的臉上,抱著陳朗埋頭痛哭。

“你想媽媽嗎?”陳真道:“小朗?”

陳朗把陳真的鼻涕眼淚抹開,抹了陳真一臉,陳真哭著哭著笑了起來,笑了一會,又難過地哭了很久,足足一夜,天亮時,才在沙發上睡著了。

又一天,房間裏,陳真盤膝坐在地上,燃起心燈,黑暗一瞬間為之飄散。

符文繞著陳真身周旋轉,光芒之中,出現了一隻魂獸模糊的輪廓。

“小朗?”陳真說:“你看得見我嗎?”

七歲的陳朗坐在陳真的對麵,不安地動了動,心燈的光芒照耀了兩兄弟的靈魂。

陳朗的七魄形態浮現,成為七個靈魂符文,具象化為脈輪,在身前旋轉。

陳真的中樞魄化為一隻閃光的貂,伸出爪子,小心翼翼地嚐試著去觸碰陳朗的中樞魄。

就在魂獸觸及陳朗脈輪的一瞬間,嗡然巨響,兩兄弟的靈魂裏,出現了一道大閃光。

陳真終於看到了弟弟的精神世界。

在這個世界裏,一切都具象化為各種古怪的符號,猶如奇形怪狀的簡筆畫線條,就像海洋一般,而在海洋的最中心處,有一個頂天立地的,巨大的雕塑。

雕塑猶如一座偉岸的圖騰,高高屹立著。所有雜亂的印象都圍繞著它起伏,旋轉,作不規則的運動。

它像是人的形象,有人的特征,又並非形象化的人。

就像現代藝術裏表現出的,用支離破碎的構圖拚合成的,概念化的“人”。

他由線,點與麵組成,歪歪扭扭地矗立於陳朗的內心最深處。

他理所當然地存在於此,指引著思想的世界,支撐著這混沌的星河。

他發著光,照亮了一眼望不到盡頭的印象海洋。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