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歲月象條河

國道如一條玉帶,穿行在花海之中。

天上白雲滾滾,遠山青翠如黛。遙遠處的地平線上,有幾個大的村落,灰色房頂白色牆麵的民居依稀可辨。不遠處的菜花間,幾頭水牛,背上兩個牧童,點綴在黃花的海洋中。此情此景,尤如人間仙境,構成一幅絕妙的水墨畫卷。

“太美了,老天哪,想不到這裏人會種這麽多油菜啊!”腦袋裹著紗巾的肖雨嬋,一下便沉浸在花的海洋中,脫口讚歎不絕。

黃花滿地,花香襲人;人在畫中,美人如花!

這遍地黃花,趕走了她臉上的愁雲,驅除了她內心的陰霾。到底是一個隻有二十歲的愛美姑娘,絕美的風景,慢慢就讓她忘卻了身後的凶險。

路上車子並不多,可吉普車跑不起來,就象一條小船,在漫天花海中**漾。整整兩個多小時,車子才過了詩城。

肖雨嬋的好心情,也讓虞鬆遠受到感染。他想起小時候,每當黃花盛開的季節,王鳳便會給他們講詠花詩、柳絮詞,從“秋花冒綠水,密葉羅青煙。秀色粉絕世,馨香誰為傳?”到“疏是枝條豔是花,春妝兒女竟奢華。閑廳曲檻無餘雪,流水空山有落霞。”從李白到曹雪芹,講好多好多優美的詩詞。

每當想起很小的時候,賴在於月月、王鳳懷裏,跟在她們腚後,他常會感歎,人,要是永遠不長大,那該多好。可歲月象條河,美好的童年,溫馨的歲月,詩一樣的記憶,逝去了的,就變成了永遠的回憶,讓他無限懷念。

向後麵看了一眼,遠方的地平線上,一個小白點不緊不慢地跟著。他又收回心神,緊張地開始觀察著,在哪裏斬掉這個尾巴呢?他有點不忍心在這詩一樣的美麗小山城,在這一地醉人的碎黃花中,留下幾片肮髒的血汙。

很小的時候,他就讀過《唐詩三百首》,那還是很少見的清朝蘅塘退士編撰的石刻線裝本。當年破四舊時,父親與小爺將它們藏匿在茅廁旁邊的地下,才得以幸存下來。王鳳下放後,無用武之地,就經常給他們四個小兄弟講古詩詞,講四大名著,講三言二拍,講中國古代史、世界史。

王鳳一肚皮學問,一個學富五車的高級語文老師,隻能對著幾個頑童講古詩詞,講作者生平,講詩詞背景,講風土人情。雖然剛開始,有點對著死豬彈琴的味道。但她講得引人入勝,慢慢地,就給他們展開了一輻又一輻優美的畫卷,讓他們的思緒飛揚。

他記得王鳳在講解李白的《過天門山》時,曾用自己的語言誇張地描述道:

“哇,巍峨的天門山,被奔騰不息的江水攔腰劈開;碧綠的長江水向東奔流,到此處即回旋激**,洶湧澎湃。看,兩岸青山聳立,險峻的山巒遙遙相對,象一幅畫軸,除除呈現在人們眼前;一葉孤舟,順江而下,似從天地之間,慢慢飄來……飄來……”

她又講了李白豪放不羈的性格,高超的劍術、坎坷的經曆和顛沛的一生。講盛唐“三絕”,講詩仙與詩城的難解之緣。他記得王鳳當時動情地說:

“李白站在采石磯上的蛾眉亭裏,憑欄遠眺,一望無際的長江,滾滾東去。詩人縱情詩意,潑墨揮毫,對月當歌,在詩城留下無數不朽的詩篇。情到濃時,詩人跳江捉月,可憐江在月也在,詩仙卻融進江水之中。詩城也就成了謫仙李白的人生終點……”

虞鬆遠記得,講到這裏時,王鳳已經哭得梨花帶雨,不能自己……

“老大,右前方有一個大村莊或是小鎮子,我們應該進去討口油菜花茶喝啊!”林濤一語雙關的話語,打斷了虞鬆遠正沉醉著的思緒。

他有點氣惱,可林濤說的是正事啊。

離公路邊兩三公裏處,有一個大村莊。一條土路穿過一片茂密的林子,直達村莊之中。這片林子內,路兩邊有很多的墳頭,露出一塊一塊高高的古碑。這樹林,這墳地,不正是一片打伏擊的好戰場嗎?

“我們現在位置?”

“已經離開詩城郊區,最少也有十幾公裏了。”林濤說。

“好!”虞鬆遠向後方的白點看了一眼,下定了決心。林濤將車頭向右一扭,順著國道旁邊的土路,穿越大片密林,向遠方的大村莊開去。

“這樹林裏都是墳,太恐怖了。你們幹嗎?才十點多啊!行行好,吃飯不是太早了點嗎?”肖雨嬋舍不得離開公路,便不解地問。

林濤說:“姐啊姐,這麽好的風景,漫山遍野的黃花啊。不賞賞花,不喝杯花茶,就這麽走過,太糟蹋江南這大好風光了。”

聽林濤這麽一說,肖雨嬋興奮得小臉彤紅,也不報怨了:“太好了,太好了,可惜沒有相機。這麽好的景色,要是能把我的海鷗120雙反帶來,那可就好了。”

林濤聞言馬上說:“一會,商店裏如有,小叔子林濤負責買一個相機送給給小嫂子,讓大小姐玩個盡興。”

肖雨嬋趕緊說:“呀,那太好了,說話可得算數。告訴你們,我攝影和洗照片可是很專業的,在我們學校,姐可是攝影社團的主席,還辦過影展哪。”說著,高興之餘,竟然哼唱了起來:

“極目離離,遍地濛濛,官橋野塘。正杏腮低亞,添他旖旎;柳絲淺拂,益爾輕颺。繡襪才挑,羅裙可擇,小摘情親也不妨。風流甚,映粉紅牆低,一片鵝黃。曾經舞榭歌場,卻付與空園鎖夕陽。從非花非草,也來蝶鬧;和煙和雨,慣引蜂忙。每到年時,此花嬌處,觀裏夭桃已斷腸。沉吟久,怕落紅如海,流入春江。”

歌聲很美,讓虞鬆遠和林濤聽得如醉如癡。唱完,見兩人半天沒有反應,肖雨嬋又等了一會還不見動靜,便有點心灰意冷,興趣索然:“沒勁,對豬彈琴,一點情趣沒有。兩頭死豬,白浪費姐的感情了。”

見她已經忘掉恐懼,基本恢複正常,虞鬆遠心裏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他有心想創造點氣氛,便故意激她:“上了幾天曆史係,就把別人都看扁了,真是少年輕狂!”

“吹沒有用,知道出處才算數!”肖雨嬋似乎勝券在握的樣子,窮追猛打。虞鬆遠沒有回答,卻用低沉的男中音,低聲吟唱道:

“寒山幾堵,風低削碎中原路。秋空一碧無今古。醉袒貂裘,略記尋呼處。男兒身手和誰賭?老來猛氣還軒舉。人間多少閑狐兔。月黑沙黃,此際偏思汝。”

肖雨嬋一下被震撼:“哇,你一個五步殺一人、十步不留形的武夫,這你也懂啊?老天,姐對你開始刮目相看了。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父親才氣衝天,牛得不得了,兒子怎麽可能會不通文墨、不解風情?”

“姐,你和老大,真是‘如鼓琴瑟,鸞鳳和鳴。’”看他倆一唱一和,肖雨嬋興奮得手舞足蹈的樣子,林濤戲謔地道。

“行啊!林小弟還蠻有文采的嘛。”肖雨嬋顯然對林濤這話,忒願意聽,心裏忒爽。

“後麵還有兩句,姐,小嫂子,你要不要聽,叫作‘萬年相聚,奸夫**。’”林濤惡作劇一般地說。

虞鬆遠坐得近,聽到了,狠狠瞪了他一眼。林濤死命憋住笑,趕緊不敢說話了。

肖雨嬋正在興頭上,她卻象發現了新大陸一般,對林濤解釋道:“你這四句雖然有點俗,我看都靠譜,聽著耳順。姐剛才唱的是清人陳維鬆的《沁園春.詠菜花》,你大哥唱的也是陳維鬆的,還是代表作,《醉落魄.詠鷹》。”

林濤看了虞鬆遠一眼,又不懷好意地笑了:“姐,小嫂子,你們真是知音哪!這個陳維鬆是一個什麽玩藝?是個媒婆嗎?”

肖雨嬋得意地說:“屁話。陳維鬆是清朝初年的著名詞人和駢文家,是開一代風氣之先的大家。他的詞作壯彩英思,具有蹈揚湖海的氣勢。《醉落魄.詠鷹》是他的代表作之一,而《沁園春.詠菜花》,隻是他即興之作。不想你大哥連這也知道,你說不是知音還能是什麽?”

“是,絕對是。老大家學淵源,你是名牌大學的學生。姐,你和老大簡直是金童玉女,天作之合!”林濤剛說完,虞鬆遠一掌就上去了,林濤趕緊作投降狀討饒。

“嘻嘻,很是靠譜!”肖雨嬋裹著毯子,很幸福地笑起來,笑得十分燦爛。

還沒鬧夠,車子也進入村內了。這才知道,這裏原來是個很小的鎮子,叫容和鎮。周圍群山連綿,這裏卻是一個小盆地。麻雀雖小,五髒俱全,鎮裏有供銷社、招待所、農機站,一條小街穿鎮而過,平坦得很。

除招待所外,鎮上隻有一家小飯店。小鎮太小,招待所是一個小院子,由於沒有生意,門上竟然掛著一把鏽跡斑斑的大鐵鎖。小飯店室內隻有幾張小桌子,室外一個布涼棚下,也有幾張小桌子。此時離飯點尚早,門可羅雀,冷冷清清。

這兩個地方都是公共場所,太過明顯,顯然不利於隱蔽。林濤從鎮的這頭開到那頭,跑了一個來回。

“就在這個小店吃飯吧!嚐嚐皖南風味!”肖雨嬋說。

“我是一個兵,來自老百姓,打敗了日本侵略者,消滅了蔣匪軍……”林濤忽然邊開車邊哼了起來。轉了一圈,將車子在一個小農資店前停了一下。小店連個營業員都沒有,門前和周邊卻掃得幹幹淨淨。院門很寬敞,方便車子進出。

“就這裏了!”

林濤說著,將車直接開進小店後麵的民居院落之中。

院內還挺寬敞,停著一輛手扶拖拉機,一個壯實的小夥子,隻穿著個大褲衩,光著肚皮,正在修理機器。一對老夫妻,正在院內的樹下拾捯農具,一個二十多歲的少婦,抱著胖墩墩的嬰兒在喂奶。